劉躍掐了煙,煙蒂戳在地上碾滅,掏出紙巾,夾起揣進一側兜裡。 站起身,又從另一側兜裡掏出煙盒,抽出兩支,一支鉗在嘴角,一支點著,對了火,用力甩了甩,並著一束翠嫩欲滴的山茶花,放在漢白玉墓碑前。 墓園禁止明火,好在今天不是清明中元那些正日子,人不多,隻遠處一個墨色漆黑的方形太陽傘,罩下好大片陰影,傘底立著十來人,個個神色戚戚,配司儀,檀木黑匣,鑲金長筷,想來是給家裡老人並骨的。 巡邏員是個50上下的大叔,矮胖,敦敦實實的一個。 劉躍點著煙,大叔疾步上前剛想喝止,劉躍順勢一圈摟上肩膀,迎麵壓下對方直不楞騰抬起的胳膊,反手一握:“老哥,行個方便!” 動作一氣嗬成,待大叔手指聚攏時,掌心已多了半包香煙。氣焰鎩了鎩,可總還是要說些什麼,墓區管得嚴,萬不能貪小失大,多少人虎視眈眈盯著他這個肥差呢。 劉躍緊了緊手,朝墓碑方向努努嘴,吐了口煙,那裡赫然放著一條紅燦嶄亮的中華,未開封,還是軟包。 大叔眼睛倏地亮了,逼真地咳了咳:“內個,注意著點!”又就著劉躍握住的手,拽近肩膀壓低聲道:“有無人機。” 轉身朝太陽傘方向去了,半句廢話沒有,動作溜得不行,一看便知是老吃老做。 軟中華,一條七百五,可比蘋果橘子稻香村貴多了。等祭拜的人一走,還不都是他們的。 ----------------- “上個月去香港征集,正好趕上鮑先生90大壽。老爺子倍兒精神,依舊那一身,奶油格子西服、黃色翻領禮帽、月白緞子手帕,對了,還給我看了他的懷表,鋥明瓦亮的一塊,18K金的百達翡麗。要說瑞士佬的製表工藝,那是真他麼牛逼,我說我的是蘋果Apple Watch,電腦對時。老爺子說蘋果鳳梨啥啥都白扯,人家那表裡裝了什麼螺什麼針的......嗨,我也沒記住,反正是跟瑞士天文臺一個精度,122年才差出1個小時。純手工打磨,拆裝調校都得兩次,匠工按時薪計算,有錢也買不到,購藏這個級別的古董表需要百達翡麗總裁親自麵試。” “想想真夠逗的,竟還有人能麵鮑先生!”劉躍語氣閑話家常,不看隻聽,哪裡會猜到他正對著一塊墓碑又貧又笑:“我就跟老爺子講,那您努努力,爭取一百二,咱倆再對對,看誰的準。或者您乾脆把表給我,我幫您拍出去,老爺子說想得美,還掄起胳膊要揍我。” 劉躍斂了斂笑,撣了撣煙灰:“就是更瘦了,你知道,老人家嘛,都是越活越抽抽。鮑先生說想過來看看你,我說等春拍再過來,腿腳好些的,天也暖和了,我親自去香港接。現在輪椅跟著,蹭幾步就得坐一會兒,家裡人也不放心。” ----------------- 一根煙燃到了頭,劉躍又重復著動作,將煙蒂戳滅包好放進兜裡,拍了拍手,又拍了拍褲管:“三兒,牧哥今年該多大了?” “五十。”一旁身姿挺拔的男子答。 劉躍已是不矮,這男子竟比劉躍還高出一個拳頭。 “可不是嘛,我今年虛歲都四十二了,牧哥比我大八歲。十六年了,當年也就你這個歲數。” 男子用白毛巾輕輕擦拭著墓碑,由著劉躍在一旁絮絮叨叨。 “現在想想還是我們家老爺子厲害!你知道老爺子當初怎麼評價牧哥的嗎?”劉躍自顧自地說,也不在意男子是否搭腔:“老爺子說孔明一生不弄險。” “我當時就不樂意了,您說我臭皮匠沒問題,齊牧是諸葛亮我也服氣,既然孔明一生不弄險,憑什麼齊牧下海我就不能跟著,跟丞相混還能錯得了嗎?” “你猜我們家老爺子怎麼說?”劉躍嗬嗬兩聲,似是未出口,就被自己接下去的話逗樂了:“他居然,他居然給我背了一首詩。” 拋擲南陽為主憂, 北征東討盡良籌。 時來天地皆同力, 運去英雄不自由。 “翻書才知道,是唐代羅隱的《籌筆驛》。我就問老爺子啥意思?老爺子說諸葛亮治蜀,深淘灘、低作堰,足兵足食。後來六出祁山,孔明次次都在冒險,一生不弄險的人開始弄險,離星落五丈原也就不遠了。” “我活了四十二年,有十六年都在咀嚼那一夜的支零破碎,拚圖一樣地拚起來,一次又一次,有時候是牧哥,有時是鮑先生,有時又是林白鶴。他們的動作神態一遍遍在我腦子裡復刻,想象著結果能不能不一樣,想象著牧哥會不會?”劉躍哽了哽,聲音低下去,用自己都聽不見的音量。 徐甘棠耳力極好,還是聽到了。 隻不過去年是十五年的支零破碎,今年又多了一堆。 ----------------- “三兒,還有煙嗎?”他的剛剛都掏給了巡邏大叔。 徐甘棠撿起脫在地上的大衣,摸出一盒遞給劉躍。劉躍抽出兩支,照例又給齊牧點上。 煙霧再次繚繞了視線...... “其實也不是毫無跡象,牧哥那晚給我打電話,嗓子已經啞到不行,當時太困了,我還抱怨有什麼事能不能等天亮再說,後來才知道,他已經連續熬了五個通宵,就仗著年輕啊!”劉躍悠悠嘆氣。 “沒人知道那東西值多少錢,就好比全天下人都曉得《蘭亭集序》在昭陵裡,可真要挖出來,誰能給它定個價?” “翻查所有拍賣記錄,1976年臺灣一張柳公權才45萬港幣,2000年重新出現在香港春拍時已經3500萬,增值了90倍。《誌略貼》是不是庾翼真跡誰也不能拍板,但總歸是唐前,比柳公權要早。” “牧哥找了許多人,專家遺老問個遍,背對背挨個請教。坦白說,沒人見過實物,都是看照片。美國最後一個藏家手裡都捂了半個多世紀,之前在哪兒,怎麼出去的,誰曉得?好在十六年前,那幾位一言九鼎的都還健在。” “羅先生問是白紙版還是黑紙版,牧哥答是白的,羅老爺子說那就對了。” “範先生問多大尺寸,牧哥告訴他縱寬,範先生說符合那個年代的造紙技術,窄了長了都不對。” “又請教安先生,安先生說沒有避諱‘世民’二字,應該是貞觀以前,且確係《東圖玄覽》《墨緣匯觀》有著錄。” “問題反而出在了宋徽宗的引首上,柯先生說不對,紙的龍紋不對,宋代的龍是三爪,這引首的龍是五爪,肯定不是真的,可能是明清之人後補上去的。但引首是引首,卷子本身問題不大,很開門。” “總之幾位老先生都是看好的,至於能不能追到東晉?追上庾翼?老先生們的一致意見是問題可以暫且擱置一邊,東西回來後再慢慢研究。” “羅先生還特意囑咐牧哥,千萬不要將他們的意見漏出去。你也知道,這幾位老先生話的分量,若是傳出去,價格怕不會頂得更高,拿回來就更難了......最後吃虧的還是國家!” “所以後來牧哥......”劉躍轉過身,背對墓碑,狠狠嘬了一口夾著的煙。 徐甘棠沒有停下手裡動作,側了側身,故意不去看他。 “心裡有了底,牧哥又去問鮑先生。鮑先生對他有大恩,有廉成立的首拍,鮑先生一人就撐起了整場的三分之二,好多信息資源都是鮑先生介紹來的。鮑先生說至少得按4000萬籌,對標柳公權。” “想想當初讓我舉100萬,都差沒嚇尿了。”劉躍啐了一口不存在的煙末,自嘲地搖了搖頭:“真他媽井底之蛙!” “當時他們已經知道林白鶴辦了牌子,不用說,項霄漢也要插一腳,猶太佬分分鐘能掏出一個億。好不容易回到香港,可不能再讓他們帶到美國去。” “那場裡還有一匹紅玉颯露紫,園子裡出去的,開了新聞發布會,亮馬河這邊五次三番交涉無果。要麼說美國佬賊呢,香港當時還沒有加入國際公約。若在美國本土,咱們還有權要求他們無償歸還,反而在自家地界,倒是沒憑沒據了!” “颯露紫名頭大,拽眼球......興許能絆住項霄漢。” “誰成想,林白鶴還是殺進來了!” “猶太佬太精了!知道帶字的最值錢,像甲骨文像青銅器。老百姓哪裡曉得?隻認金銀銅玉,見獵心喜。臺北故宮的紅燒肉大白菜,成日烏泱泱的人,王羲之的平安三帖都得靠邊兒站。但拍賣公司不傻啊,馬踏飛燕,將倆東西一塊印在了圖錄封麵上。” “都是國寶,都是重器,都想拿回來,可哪裡有那個實力?魚和熊掌二選一,最後還是卷子。” “紙本墨跡,禁不住折騰,萬一再流出去,恐怕真就灰飛煙滅了。他們當時想到了《女史箴圖》,被大英博物館一截截地裁斷,裱在硬木板上,跟五馬分屍沒分別。” 劉躍突地掐了煙,煙蒂重重摔在地上:“我他麼的就想不明白了,牛頓霍金都是他們家生的,木頭和絲絹的膨脹係數不一樣,這麼簡單的物理常識,就沒人知道嗎?”邊說邊又恨恨地碾了幾腳。 “這次去香港,鮑先生講了許多。鮑先生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他都九十了,今晚皮鞋擦好放床底下,明早都不知道能不能再穿上。趁著不糊塗,以前的事情盡可能往外倒一倒,省得隨著人都埋沒了。” “十六年了,鮑先生還記得那場秋拍,牧哥怎麼與他籌劃的,林白鶴怎麼殺將的,還有之後那一連串的始料未及......。” “老爺子說很多事他也不完全清楚,齊牧心思重,隻隱隱約約感覺還有其他安排,隻是後來,一切都脫了軌。” “人算不如天算啊!”劉躍長長舒了一口氣,學著鮑啟明的語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劉躍說的這些,徐甘棠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囫圇個大概。 他從小粘齊牧,尾巴似的,齊牧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齊牧飛去各地征集,寒暑假便也帶上他,除了中間的幾年。 齊牧死的時候還未成家,更沒有孩子。 出殯那日,遺像就是他捧的。 那時候個子已經竄起來,但還是一張小孩臉,眉眼五官分明就是小齊牧,幾年不見的同學同事見了他都不禁一驚,片刻才緩過神來,外甥多似舅。 母親看他有時會出神,默默流淚。 他當時想留一張小舅舅的照片,可親戚們說,沒結婚沒孩子,算不得全乎人。不能留相片,留了牽掛,下輩子不好投胎,連骨灰也揚了。 其實他知道,家裡人是怕,怕有人......毀墓砸碑。 後來大了些,早早就能賺錢了,賺得還不少。別人賺的第一筆錢是給父母長輩買吃買穿,給自己買手辦買裝備,他賺的第一筆錢是給小舅舅買了墓地。 墓地是劉躍陪著他挑的,墓園的人說這裡上風上水,旁邊有個亭子,還有真的草皮和假的梅花鹿。他們也不懂,就覺著這裡比別處地勢高,開闊,就像齊牧這個人。 那日是個初秋的傍晚,七點都過了,依舊霞光遍灑,不見一絲暮氣。 家裡大人說他小孩子亂花錢,骨灰都沒了,還買什麼墓地。 他說書上說這叫衣冠塚,就像以前齊牧一次次給他講的故事——衣冠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