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霽慢悠悠攪動著咖啡,裊裊香氣,映著眼前這位佳人。 額頭光潔飽滿,下頜窄而不尖,眉峰飛挑,眼尾上翹,山根不高但鼻唇有肉。南人骨相窈窕,北方水土又養出了幾分豐腴,神似唐寅筆下的三白美人。 買受人叫閔敏,30出頭的年紀,已經坐擁一間藝術中心——陸離空間。 “這畫在陸離空間足足掛了兩年,兩年啊,多少人來看過?現在可好,全地球的人都知道畫是假的,我花200萬買到個贗品!錢不錢的,我還虧得起,可留下個二五眼的名聲,以後在圈子裡還怎麼混?陸離空間還怎麼經營下去?你們公司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閔敏單刀直入,鳳眼嗔怒,定定看向對桌二人。 事情略帶曲折...... 前年春拍,閔敏在乾誠拍賣行拍到一幅費天池的油畫作品《瑞雪芭蕉》。 《瑞雪芭蕉》頭回在市麵上出現,是行內人最喜聞樂見的生貨。 生貨難得,一是新鮮,二是人氣。 由於沒有過往交易記錄,委托人那邊萬事好商量,不會咬緊一個底價不鬆口,拍賣行的回還空間很大,能以較低價格起拍,甚至無底價起拍。 底價低,競拍的人多,場子熱鬧,拍品便越有可能拍出高價,這其實就是拍賣行「低開高走」的小伎倆。 《瑞雪芭蕉》全幅150×130 cm,布麵油畫,創作於2008年。作者費天池,1977年生人,廣西籍當代油畫藝術家,近年來其作品在一級二級市場備受追捧。 乾誠公司定的起拍價僅僅100萬,同尺幅的費天池,一級市場拿貨已經四五百萬了。且畫家聲名日盛,長期看漲,這個價格相當誘惑。 但拍賣是個很隨機的事情。 拍賣當日,正好趕上美聯儲10年內最大放水,離岸人民幣破位拉升,幾個有意向的買家都是做進出口貿易的,手頭攥著大筆沒結匯的外貿訂單,簡直不要哭暈在廁所裡,忙著結兌,哪裡還有心情競拍藝術品? 拍賣師不鹹不淡叫了五六口,閔敏便以200萬將此畫收入囊中,算是撿了個漏。 一切原本很順利,閔敏也在付款周期內交割完畢,是位體麵買家。 不成想時隔兩年,陡增變數。 緣起一檔央視紀錄片,記錄“一帶一路”的人文軼事,費天池也是受訪者之一。節目組取景其家中,費天池侃侃而談,其身後掛著的竟是《瑞雪芭蕉》。 片子播出,即被眼尖的行家發現蹊蹺。 《瑞雪芭蕉》明明已被公開拍賣,怎地又會出現在畫家家中?難道當年拍得者正是畫家本人?是畫家與拍賣行一托一舉,聯合做的局? 這種事情在業內並不稀罕,不醜聞也不光彩,上不了臺麵罷了。 有較真的網友專程打卡陸離空間,並與費天池家中的截圖做了比對。 設色、尺幅、構圖......均十分相似,乍一看的確很像。可往細裡瞧,卻又不完全相同。比如陸離空間這幅芭蕉葉下麵有一行炭筆小字——“千朵萬朵壓枝低”,而費天池家中的那幅則沒有。且懸掛於不同地點,確定是兩件作品。 聯合做局的謠言不攻自破。 興許人家就是畫了兩張呢?一張流入市場,一張自己珍藏。 畫家都喜歡重復自己善畫,且市場認可度高的題材。比如拉斐爾的聖母、鄭板橋的竹子、冷軍的肖像、草間彌生的南瓜.....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炒作方式別無二致。 先扔一張或幾張到市場上投石問路,養肥養成,一旦某件飆出高價,同題材作品也必然奇貨可居,掀起新的收藏熱度。這是商業運作的程序鏈條,也是畫家名利雙收的最優算法。 藝術看似不食人間煙火,可成名成家的,哪個不是打煙熏火燎裡鉆出來的? 眾人猜測費天池也存了這樣的心機,更是贊嘆其借得一手好東風,還有比央視更大的赤壁嗎? 坊間傳聞已有機構與費天池接洽,高價求購同題材作品。 事情若到此為止,不過是圈內的小齟齬,有猜的、有醋的、有翹腳看熱鬧的...... 賃誰都沒想到,費天池借的東風將燃啟怎樣一場火燒連營! 幾日後,費天池微博曬出家中所掛《瑞雪芭蕉》的照片,並配文:真跡,隻此一件。 短短六字,如雷炸裂。 藝術品市場歷來魚龍混雜,真偽難辨,齊白石就曾在畫上題寫:“必予之畫從借山館鐵櫥門所去者無偽作。” 老爺子說:“我的畫隻有從我屋子裡拿出去,才不會有假。” 《瑞雪芭蕉》端端正正掛在畫家本人屋子裡,毫無疑問是真跡。真跡在畫家家中,且隻此一件,那麼外麵蕩著的,必然都是贗品。 誰不知道陸離空間還掛著一幅呢? 誰不曉得陸離那幅是打乾誠200萬拍下來的? 一時間,媒體網站紛紛報道轉載,標題更是聳人聽聞:“拍賣公司造假”、“藝術中心被坑”、“畫家親自下場打假百萬拍品”......。 原本隻是圈子裡的齟齬,卻連沖了幾天社會新聞的熱搜。 拍賣,信譽高度壟斷性行業,口誅筆伐即是金戈鐵馬。 當事方還沒捋清來龍去脈,對拍賣公司的撻伐之聲便已摧枯拉朽引爆視媒紙媒。 ----------------- 王寰宇肅了肅表情:“閔敏小姐,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也很震驚,您的心情我們十分理解,不知道您期望的說法是......?” “我的要求很簡單,一是退貨,傭金我也不要了,畫款退了就行。誰都不容易,我有我的難處,你們也有你們的辛苦,咱們寬口徑計算。”閔敏邊說邊啜了一口咖啡,語氣透著仁至義盡的篤定:“二是公開聲明,道不道歉無所謂,但必須說明你們公司的責任,看走眼的鍋怎麼著都不能讓我一個人背!” 拍賣行就是藝術品中介公司,收取買賣雙方服務傭金。 《瑞雪芭蕉》成交價總計196萬,其中包含175萬落槌價,以及落槌價的12%,21萬的買方傭金。 隻退畫款,不退傭金,說到底是一種姿態。追索又留出情麵,同在藝術圈,免不了日後還有交集,今日留一線,他日好相見。 進三退一,是所有行業通行的叢林法則。 閔敏這個姿態,著實很好看。 但退貨,祁霽與王寰宇都有些神色微動。 “不好意思,閔敏小姐,公司有公司的規定,退貨......?”客戶總還是要維係的,王寰宇斟酌著措辭:“恐怕不太現實。” “不現實?怎麼個不現實?”閔敏登時音量拔高,眼尾翻翹:“買個板凳,都可以7天無理由退貨,我花200萬買了張畫,憑什麼不能退?” “您也說了,7天無理由,標的已經拍出去兩年......” 不待王寰宇說完,閔敏冷哼一聲,側身從愛馬仕手提袋裡掏出一遝文件紙,甩在桌麵上。 祁霽定睛,最上麵是一份草擬律師函。 “律師說根據相關法律,《瑞雪芭蕉》至少還有一年的追訴期。你們是專業人士,用不著我多解釋了吧?” 扯皮無益,索性將心照不宣攤開坦明翻了個乾脆。 「《中華人民共和國拍賣法》第六十一條第二款:因拍賣標的存在瑕疵未聲明的,請求賠償的訴訟時效期間為一年,自當事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受到損害之日起計算。(摘錄)」 根據我國法律,拍賣追訴期不以“拍賣發生”時間為起點,而是以買受人“知曉受損”時間為起點。 盡管《瑞雪芭蕉》已經拍出去兩年,但閔敏之前並不知道自己可能買到了贗品,知曉時間或應當從費天池公開發布微博之日起計算,其後一年,閔敏都有權利向拍賣公司追責。 《拍賣法》如是規定,其實是對買受人權利的一種傾斜性保護。 律師函下麵夾帶著四五張《瑞雪芭蕉》的高清照片,拍攝背景與角度各不相同,顯見是兩幅爭議作品。最底下則是一封手寫確認書,簽名欄龍飛鳳舞,卻不難辨出“費天池”三字,不肖細看,也知道確認書內容是什麼。 退貨涉及諸多,王寰宇本意是勸客戶三思而行,未料想對方直接抻開一副對簿公堂的架勢。 隻得正了正神色道:“您當然有權主張您的利益,但打官司,恐怕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而且結果......”王寰宇話留三分:“結果也未必能如您所願。” 閔敏一臉不可置信:“咱們是法製社會,對吧?法律是公平公正的,對吧?是保護消費者權益的,對吧?我200萬真金白銀打了水漂,你們知假售假,我還真就不信了,上了法庭,法官會站在你們那邊,公理何在?”閔敏越說越激動,失了聲色。 祁霽盯著桌上的高清照片,有一瞬間的放空。 知假售假?隻這四字入耳,像魚鉤扯動魚線,將她正欲遊向更深處的神思猛地拉回。 但見閔敏臉上因怒氣敷上一層薄薄水漾,額頭、鼻尖、下頜,三白之處愈顯晶亮,非但不猙獰,反而平添了幾分琢磨美感。 由於藝術品鑒定的復雜性與特殊性,法律支持拍賣公司有條件的「不保真」。但如果明知是贗品,還當作真品售賣,那就涉嫌欺詐,詐騙金額達到刑事立案標準,即屬於刑事犯罪。 王寰宇勉力擠出一絲苦笑:“知假售假,這個罪過我們可擔不起。再說,並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您在乾誠拍到的《瑞雪芭蕉》是贗品。” “還要怎麼充分?”閔敏翻手將費天池確認書抽了出來,啪地放在最上麵:“人證物證俱在。”字字帶著鏗鏘。 “畫家家中的是真跡,並不能因此判定我們的標的就是贗品,這是兩碼事,不存在非此即彼的關係。” 王寰宇盡量客觀,聽在閔敏耳朵裡卻是不折不扣的狡辯。 “那我還真糊塗了,你們拍的是真跡,畫家家中也是真跡,他說他隻畫了一張,怎麼就會平白無故多出一張?難不成親媽會不認識親兒子?連自己生了幾個都不知道?” 作品是創作者一筆一筆勾勒出來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投入的功夫與心血不亞於母親誕育子女,母親怎會不認識親兒? 這是常識。 閔敏句句似問,卻又滿是譏諷,是對對方沒有常識的譏諷。 可常識,何嘗不是一種偏見呢? 當拍賣公司與畫家對作品產生爭議時,人們總是不假思索地將質疑目光投向拍賣公司。 兩千年的重農輕商,令我們的社會潛意識聞商色變。畫家是筆耕的匠人,拍賣公司是搏利的商賈。匠人根骨秉正,商賈唯利是圖,無須對簿公堂,判詞早已人心對座。 公平嗎?當然不。 可也沒辦法。 常識就像南極積雪,三寸一年,經社會群體代際驗證,粒化、結晶、壓實......最終形成偏見的冰川,扯地連天沖搗一切其他可能性的存在。瀉決千裡,絕非個人或部分群體的力量可以抗衡。 祁霽抿了抿嘴,沉默未語。 王寰宇則忙解釋道:“我們從未質疑過作者的專業度。畫家本人的意見與看法,我們向來十分尊重。”但尊重並不代表完全認同,後半句在唇齒間盤旋了一圈,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閔敏自覺占住了理,語氣鬆緩許多:“你們承認就好,真跡還是贗品,畫家本人最有發言權。親媽要是說得不算,這世上就沒誰說的算了!” “未必。”清晰又不帶波瀾的女音響起。 閔敏將目光瞥向祁霽,祁霽亦抬眸與之對視,眼底一派清澈篤定:“親媽說的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