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甘棠不是故意聽墻角的。 離開墓園前發生一段小插曲。 黑陽傘那夥人起了沖突,撅了筷子,還摔了匣子......男男女女打作一團。 墓區空曠,不年不節的也未配專業安保,白天就一巡邏大叔來回溜達。眼見沖突升級,怕不鬧出大事,大叔慌裡慌張地喊他倆過去湊手。 待警察趕來,調取場區監控,劉躍也被摟草打兔子抓了個現行——在墓園裡吸煙。 雖然沒有造成實際後果,但確實違反了治安消防條例。念在幫忙拉架,算個收斂版的見義勇為,罰款200元並批評教育。 監控自然也拍下了巡邏大叔與劉躍握手拉拽的那一幕。罰都罰了,索性一人做事一人當。劉躍說大叔過來勸阻,近距離告知他墓園防火規定,十分耐心且盡職盡責。是自己風險意識淡薄,心存僥幸,趁大叔巡去別處又偷偷點的煙。 出了問詢室,大叔小跑追上:“兄弟,夠仗義!交個朋友,以後有用的著爺們兒的地方盡管吱聲。” 劉躍哼笑,心想你一看墳的,我能找你乾嘛?總不能走你頭裡,也埋這園子煩您多照應吧! “免貴姓殷,殷琺瑯,你嘞?” 印法郎? 連徐甘棠都憋不住笑了,印美鈔豈不更直接? 劉躍一臉混不吝:“小弟不才,立刀劉,劉馬克。” 大叔知道這是拿他的名字打趣,倒也不生氣,嘿嘿乾笑了幾聲:“我家住南三環,地鐵14號線景泰路琺瑯廠家屬院兒。”邊說邊掏出那半包中華,遞給劉躍徐甘棠一人一顆,自己也叼上,點著,拉著他們到一旁隔離帶說話。 劉躍看了看手裡的煙,有點上頭,人家是借花獻佛,他這是薅了佛祖坐下的蓮花獻佛啊! “老祖兒在造辦處當差。”大叔瞇縫著眼,神神醉醉地吸著中華牌蓮花,又問:“造辦處知道吧?” 倆人都是腿兒勤快的,尤其徐甘棠,打初中起四九城哪裡沒跑過? 不接茬也不搖頭,隻噓噓吐著煙,半明半昧盯著大叔,一副尊駕請繼續的神色。 “1956年公私合營,私人作坊與造辦處合並,並做後來的BJ琺瑯廠。我爺進了塗燒車間,從臨時工一級一級乾到八級大工。我爸也是從低做起,退休時是廠子的包檢調度。我爸接我爺的班,打小我爺就說我長大要接我爸的班,所以給我起名殷琺瑯,不是瑞士法郎的法郎,是琺瑯彩的琺瑯。” 大叔自我介紹得鄭重,家譜都倒出來了,劉躍也不好再戲謔人家,報上真名實姓,掃一掃算是認識了。 “呦嗬,您這家傳可是非遺啊,咋沒子承父業呢?”劉躍邊添微信邊問。 九十年代末,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許多國營大廠倒閉,琺瑯廠算是為數不多改製成功的。掐絲琺瑯技術壁壘過高,私人作坊難以燒造取代。雖然國內沒有大的購買力市場,但在國外卻相當暢銷,工廠效益也還不錯。 徐甘棠知道,去年某外國財團向中國訂了一集裝箱的琺瑯器,就是由廈門一家藝術品基金會承接,而出單的正是BJ琺瑯廠。 “嗨,差不離兒差不離兒!”大叔矮矮墩墩,工作服被肉撐得鼓鼓囊囊,身體支愣不動,脖子掛著腦袋使勁前傾,胳膊左右掃聽,身形配合著動作,活像一骨碌一段灌了腸衣的蒜腸,說出的話也帶著蒜氣:“老家兒那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我現在給死人看骨頭,掉個個,不也是非文化物質遺產嘛!” 好家夥,一向嘴快的劉躍都接不住了,這腦回路也太他麼清奇! 耽擱了一下,待出了墓園,大半天已然耗掉。 劉躍問徐甘棠:“還有安排嗎?” 陸離空間正在承辦一場新人畫展,劉躍屬意兩個青年畫家。將徐甘棠半拖半拽截過來,就是讓他掌掌眼,看看帶不帶星相,值不值得力捧。 乾他們這行,有時候像電影導演,有時候像摸骨的道士。 兩人展區轉了一圈,上來點杯咖啡。 咖啡廳在陸離空間的高處。 二層半,懸空設計,與展廳成拱衛之勢。一側弧形玻璃墻,可以俯瞰大半個空間,另幾麵白墻則掛著許多名人到訪的照片。橡木桌椅,粉藍色地磚,綠植書格錯落穿插,溫馨雅致。 最重要的是,私密性極好。 僅四張臺桌,被精心設計過,都能目視吧臺,彼此卻相鄰不相望。與其說是咖啡廳,不如說是高級洽談室。 徐甘棠與劉躍前腳剛落定,後腳閔敏和乾誠的人就進來了。 隔著書案花架,影影綽綽,看不清晰。但室內極靜,一耳朵也聽了個囫圇。 ----------------- “這位小姐,親媽說得不算,那請問誰說的算呢?” 閔敏並不認識祁霽,與她接洽的一直是王寰宇。兩年前閔敏人在國外,不能親臨拍場,於是便辦理了電話委托,替其現場舉牌的業務正是王寰宇。 王寰宇是閔敏的電話委托人,實際參與了《瑞雪芭蕉》競買全過程,出了這樣的事,自然脫不了乾係,負責跟進義不容辭。 祁霽純純是來打醬油的,一是王寰宇央著她來。再者也是程峰叫她跟著,按領導的話說:“都是女孩子,好溝通。” 女人看女人最刁鉆。 閔敏覺得對麵女子應該沒她大,卻也年歲仿佛。白白凈凈,清素寒簡,五官不算搶眼,但眉目清澈,嘴唇微抿,隱隱透著股自矜之氣。 祁霽沒急著解釋,而是看向墻壁上一幅合影:“閔敏小姐,《人海》很好看,您本人比鏡頭裡更漂亮。” 合影背景正是陸離空間,一男一女淺笑微言,女的自是閔敏,男的則是香港天王巨星陸復榮。 六年前,陸復榮投資並主演了打拐題材電影《人海》。電影根據真實事件改編,講述山東農民駱大海20年尋找被拐兒子的故事。閔敏在其中客串了一個發廊妹,戲份不多,但演技在線,頗受好評。 閔敏眸色一亮:“你看過?” “和爸媽在電影院看的,老兩口從頭哭到尾。我自己還來看過展覽。” 去年,經過公安部不懈努力,借助DNA親子比對技術,終於找到駱大海夫妻丟失25年的兒子。閔敏抓住時機,在陸離空間舉辦了一場名為“團圓”的慈善義展,還請來陸復榮做特邀嘉賓。 閔敏粲然,隻手撥了撥鬢邊秀發:“這位小姐,你總不會以為百度一下我拍的片子,贊我兩句漂亮,事情就這麼了了吧?”語氣戲謔隨意,五官明媚大氣,抬眸舉手間,犀利中自醞溫婉。 祁霽淡淡一笑,也不否認:“駱大海夫妻找回兒子,人月團圓。閔敏小姐,請問您有沒有注意到另一則新聞,周雪榴尋親案。” 「廣東男孩周雪榴出生即被父母賣掉,長大後自行尋回。其父母均已再婚,都不承認有過這麼一個兒子,後其母又稱被周雪榴威逼買房,將其微信拉黑。十七歲少年萬般絕望,跳海棄生。」 兩則新聞同時發生,都是子女與親生父母離散,一個團圓一個殞命,引發社會強烈關注。 新聞鋪天蓋地,閔敏不可能不知道:“知道又怎樣?”毫不相關的事情,對方分明是在拖延時間。 “您剛剛說親媽哪裡會不認識親兒子?祁霽似問似答:“難道母親就不會說謊嗎?” 閔敏微怔,一時間沒跟上祁霽的思路。 “畫家完成作品,或售或賣或贈,幾經易手,流離輾轉,作品最終被拍賣公司征集。作品與畫家的關係,就像離散多年的母子,血緣尚在,但生活早已割裂。誰也不敢保證畫家是否會像周雪榴父母一樣,因為害怕影響自己現在的生活,而不認親生兒子。” 閔敏聽明白了,對方這是回敬自己母子常識一說,反唇道:“畫是畫,人是人,認回兒子得負責,供他吃穿,給他買田置地,可畫又不吃草不搭料的,能有什麼理由不認?文化圈不都天天嚷著著作權嗎?一個個喊打喊殺搶著認呢,從沒聽說過還有往外推的。” 普世價值確真如此。 全世界所有的法律文書,核心拆解無非四個字——爭產奪權。 祁霽接下去的話卻讓閔敏不得不正視另一種反向的可能。 “十幾二十年來,藝術品市場天翻地覆,但也是兩極分化。假設當年購得的同期畫作已經翻了十倍百倍甚至千倍,藏家釋出,卻遠低於市場平均價格,將將陪跑了個通脹,誰敢保證畫家麵對自己商業遇冷還能做到襟懷坦蕩?假設隻是敷衍之作,多年後聲名鵲起,潦草敗筆又被翻出公開拍賣,即使落槌不菲,可藝術水準遭受質疑,誰敢保證畫家不想毀之而後快? 拍賣本質是一種「確權」行為,畫作一旦流入市場,物權轉移,就不再是畫家所能控製的了。但作為重要利益相關方,拍賣價格的高低對其一定有著或直接或間接的影響,故畫家本人的鑒定也未必真實。” 作者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 雖然隻是兩種漲跌假設,卻像數學集合裡的中括號,不知括進了多少營營算計。 人心,最是閾值難定。 祁霽語速不疾不徐,話音澄澈利落,聲色柔而不軟,像潮水漫過細沙,自帶一種天生的曲折平仄。 閔敏表情裂了裂,她並非沒有懷疑過畫家“自偽”的可能,但這太不符合常理了!許是思維慣性使然,亦或是輿情民意拱沸,轉念一逝罷了,不曾深想。 如今對方將這顆草芽拈了出來,似是有什麼要破土而出,可能隻是拍賣行的推諉之辭,也可能是花草掩蓋下的一角真相,誰知道呢? 正是心底這抹草尖疑色,揪住了閔敏打斷祁霽的沖動。 王寰宇似是也想起了什麼業內掌故,補充道:“或許還可能因為一些個人恩怨,比如離婚、債務、分手、鬧掰......當初誠心相贈,不想多年後竟被拿出來兌金換銀,畫家心中不平,否認自己作品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藝術圈看似桃花源,湊近了,也不過是洞裡幽微,藏不住人間的潔癖期望。 ----------------- 閔敏何其銳利,從十八線小演員,到創立藝術中心,短短幾年便實現了階層躍遷,哪裡是他人三言兩語就能牽著鼻子走的。默了片刻,便理清了思路,叨住話鋒:“這些都隻是你們的猜測,紅口白牙我怎麼判斷誰說的是真?誰說的是假?”灼灼目光一瞬不瞬盯著祁霽:“你,你敢保證我拍到的《瑞雪芭蕉》100%是真跡嗎?” 既然左右都是羅生門,索性敲開質問,敢開門揖客的總歸理直氣壯些。 “不敢。”祁霽當即給出了答案。 答得乾乾脆脆,慫得坦坦蕩蕩,丁點虛與委蛇都沒有,反倒是怔了閔敏一個趔趄,讓她生出一種憋氣打草竟還沒探到對方七寸的感覺。 王寰宇卻是知道這位姐姐的,掌心磋磨,暈開汗濕,想起程峰對祁霽的評價,心中暗嘆:“還是領導看人準!” 祁霽也覺出了不妥,答得太快怎麼聽都像抬杠,又緩緩解釋道:“藝術品,尤其書畫,從來沒有人能100%斷真。滄波沃日虛鞭石,白刃凝霜枉鑄金。” 最後一句是脫口而出的,不知怎麼就溜出來了。 咖啡機汩汩煮沸,氤氳透破而出。 燜著、燉著、研磨著......黑色咖啡豆仿佛歷經如此浩劫才能改邪歸正,幻化出療愈技能。 隔壁桌徐甘棠右手正將牛奶緩緩注入美式,左手用咖啡匙逆時針輕攪,倒兩下,攪三下,像是在做什麼高精實驗,手下動作微不可查地滯了滯。 閔敏勾唇冷嗤:“剛剛還信誓旦旦,說到底,連自己都不確定,那還談何鑒定?鑒定權,畫家沒有,你們豈不更沒有?拍賣公司乾什麼吃的,隻會收取高額中介費,連最低起碼的保真都做不到,藏家花錢養閑人嗎?” 這話可就是無差別攻擊了。 祁霽卻是不惱,她剛剛也察覺到了閔敏的鬆動。 事情的來龍去脈尚不清楚,但局麵已然明朗,費天池與乾誠對立,輿論壓倒性地支持費天池。閔敏在中間,最佳選擇當然是無條件站隊畫家,充當完美受害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塊聲討拍賣公司就對了。 能坐下來聽他們講話,已是不易,至少說明這位三白美人是個不懼怕麻煩且有主見的,可以談。 祁霽一字一字解釋:“與畫家享有著作權一樣,拍賣公司的鑒定權也是白紙黑字印在拍賣法典裡。” 「《中華人民共和國拍賣法》第四十三條:拍賣人認為需要對拍賣標的進行鑒定的,可以進行鑒定。鑒定結論與委托拍賣合同載明的拍賣標的狀況不相符的,拍賣人有權要求變更或者解除合同。」 “如果說畫家是作品的親生母親,那麼拍賣公司就類似親子鑒定機構。母子論親疏,鑒定憑證據。”祁霽頓了3秒,輕巧反問:“閔敏小姐,請問,您見過哪家專業機構能出具100%的DNA親子鑒定書?” 最權威的司法機構,也隻能出具親權概率(RCP)99.9999%的鑒定結果,總還有那倔強的0.0001%無法消弭。檢測機構不能,拍賣公司更不能,但並不代表鑒定不專業,結果不權威。 王寰宇適時跟進,認真解釋:“乾誠具備完整的操作流程與規範,根據畫作信息,專家目鑒、文獻檔案考鑒、科技手段輔助鑒定......確定作品極大可能為真跡,才會決議上拍。單就《瑞雪芭蕉》來說,除了公司內部專家,我們也聘請了外部專家,可信度極高。雖然不便透露委托人信息,能夠保證的是,來源絕對可靠。” 祁霽沖王寰宇點了點頭,側首再問:“閔敏小姐,平心而論,親生母親與親子鑒定機構,誰更有發言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