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霽供職的“BJ乾誠國際拍賣有限公司”,是國內頗具影響力的綜合性拍賣行。 1995年之於帝都文物圈,就像三家分晉之於春秋、建安二十四年之於三國。 文化市場逐步放開,乾誠、有廉、申禾盛軒、草木菁舍,是最早獲批拍賣牌照的文物藝術品公司。幾大行破土而出,角角崢嶸。 回憶那時帝都格局,老藏家們一句詩概括到位:“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乾,即乾誠。 禾出於土,土並申,地勢坤也,乃申禾盛軒。 猶憐通有廉,取自蘇東坡《六事廉為本賦》:“事有六者,各以廉而為首。” 草木青,即草木菁舍。 彼時的華歆拍賣,今日的龍頭老大,還隻是一顆沉睡在央媽搖籃裡未待破殼的恐龍蛋。 二十年過去,春秋40場大拍的光陰,流轉知何世,江山尚此亭。 草木菁舍前身是琉璃廠東街的箋扇老店,主營詩箋信劄。成立於清光緒年間,1956年公私合營,後收歸國有,是帝都最早注冊拍賣牌照的文物藝術品公司。可惜1992年國企改製不算順利,發展受阻,已經不復昔日光輝,但百年金漆招牌屹立不倒,穩穩占據江東一隅。 BJ華歆拍賣有限公司隸屬於中國華歆集團有限公司,華歆集團係國務院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管理的大型中央企業。簡單來說,華歆具有國資背景。成立最晚,卻也沒有尾大不掉的沉重,倚靠央企大樹後來居上,近幾年交易額與其他公司已經分別量級,一家獨大,勢同曹魏。 申禾與乾誠差不多,都是私營股份製,但由於成立之初限製經營範圍不同,且大老板的理念與背景差異,一個劍走偏鋒,一個中規中矩,發展都還不錯,卻始終蜀南蜀北,關中既望。 最令人扼腕的當屬有廉,“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有廉諧音通猶憐,誰成想藏圈一句納言竟會成為讖語?有廉的背景是國營文物商店,當乾誠申禾還不知道去哪裡尋找貨源的時候,有廉含著金湯匙出生,坐擁文物商店大庫,起點不可謂不高。90年代確也輝煌一時,行業翹楚。後經歷大的人事變動,加之年復一年大庫散佚,倉廩見底,逐漸沒落。 一鯨落萬物生,從某種角度看,正是有廉的沒落徹底改變了行業生態,造就今日格局。 ----------------- 乾誠正門豎著一塊丈高的太湖石,其上端端刻著兩方碩大顏體。 總有客人對著石頭大發猜想:乾誠的“乾”莫不是取自乾隆老爺子?暗合康乾盛世。 其實拍賣行的名字取自《易·乾》: ——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意思是君子要時時警惕,免於過失。 拍賣公司是憑眼力與良心吃飯的。朝乾夕惕,君子無咎,既要謹慎鑒定又要誠信買賣,乾誠二字正是每個業內人應該秉承的初心和準則。 乾誠的太湖石很有特點。 遠遠看去,十分像87版《紅樓夢》片頭曲中的那塊: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每年春秋兩季大拍,客戶索要拍賣圖錄,經典臺詞都是:“今年的《石頭記》出了沒?” 祁霽與王寰宇回到公司,側門嘰嘰喳喳堵著一堆半大小姑娘,有拉布條的,有拿禮物盒的,更誇張還有手捧大捆香菜的。 倆人旋即繞到正門,恰好看見保潔人員準備清洗太湖石。 前幾日帝都揚沙,石體本是白色,剔透的白,洞口透光,隱隱泛著晶瑩的青。現在蒙了塵,霧靄綽綽,光線不明,依然白,卻烏突突的,像一顆削了皮被氧化的土豆。 某位專家來乾誠講座,說墨法貴在通透,通透則華滋晶亮,滿幅淋漓,得出結論:黑上壓黑即是白,白裡透白就是黑。 當初祁霽覺得專家故弄玄虛,此時再看太湖石,一下子頓悟了。 乾他們這行,經眼走手的東西如過江之鯽,一瓢子下去,舀上來的可能是魚,也可能是蝦蟹殼螺。 老先生們常說:“弄不懂的先放一放,不要匆忙否定,指不定哪天就柳暗花明了呢!” 這個“哪天”也許是明天、後天,也許是十年、三十年、一百年,與當今社會隻爭朝夕的大氛圍格格不入,審慎、敬畏、不急不躁......恰如長江清流,西山白雲。 ----------------- 遙遙望見保潔阿姨架好梯子,蘸了蘸桶裡新調配的清洗劑,拎起毛刷正欲往石頭上掄。 一道灰影忽地竄出:“手下留情!” 這聲音,這體態,這速度...... 太過驚人! 像麵包機裡的切片麵包,“哢噠”一下就蹦出來了。 王寰宇驚得直打磕巴:“程,程,程老爺。” 沒錯,此人正是公司副總,乾誠中國書畫部藝術總監——程峰。 但見程峰對著保潔阿姨絮絮叨叨,一會攪合洗滌劑,一會比量毛刷子,一會手指太湖石,一會又在空中來回虛晃,最後乾脆脫下西裝外套,擼胳膊挽袖子,爬梯上陣,親自刷起了石頭。 肥胖的身軀在梯子上顫顫巍巍,上下夠扯,腰背上的贅肉隨著動作伸展收縮,像一串律動的套環。 祁霽想起小時候經常吃的蠶蛹,一種可愛又香噴噴的小蟲子,蠶絲廠的工業棄料、東北小朋友的養樂多、九年義務啟蒙數學應用題。 “吃蠶蛹長大個兒,4個蠶蛹頂1個雞蛋,8個蠶蛹頂多少個雞蛋?” 東北的爸爸媽媽都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的出題人。 保潔阿姨立在一旁,手足無措。 門衛保安小哥也跑了過來,伸出手,又縮回,再張開,又放下,圍著梯子,圍著程峰,來回轉悠,接著?還是不接?還是接吧?好像也接不住? 保潔保安合力表演了一出《呆若木雞》。 一個發呆,一個像走地雞。 王寰宇撓頭:“姐,你見過程老爺爬高兒嗎?” 祁霽搖頭:“沒見過。” “什麼情況?” “樹懶成精了。” 程峰平日在公司,是出了名的甩手掌櫃,專業一絲不茍,萬事得過且過。懶出風格,懶出特色,懶出百媚千紅。 醬油瓶子倒了扶不扶?當然不。 繞道走?更不能。 程峰會瞪眼跟醬油瓶子死磕,看咱倆誰先炸! 王寰宇道:“姐,聽你的......” 言下之意就是想假裝沒看見,溜邊抄進樓裡,棄領導於不顧。 祁霽也想,可好像太不仗義了。 要麼硬起心腸,要麼硬著頭皮。 算了,還是硬頭皮吧:“上!” 於是祁霽、王寰宇、保潔阿姨、保安小哥,排排站成了一個弧,錯落且團結地圍在程峰梯子下,每兩個人之間都保持36°恒定夾角。 不要問怎麼知道是36°? 五星紅旗四個小星星的夾角就是36°,世界上最美的弧度。 程峰身體往哪個方向一偏,哪個方位的人就倏地一僵,緊張且害怕,再一偏,又長長籲出一口氣,像小學生聯歡會上的擊鼓傳花,花砸誰手裡,誰就得出來唱歌。 可哪裡有這麼沉的花呀? 人間富貴,少說180斤。 王寰宇很高,立在程峰正後,雙手握住梯子的兩側。祁霽沒那麼高,視線恰好與程峰的腳麵平齊。黑色翹頭皮鞋,後跟處明顯內陷,是磨損的痕跡。麵上也已經皸裂起皮,橫七豎八的紋路像被犁壞了的田壟,一塊塊錯落著,又坯又毛。 祁霽暗暗嘆了一口氣,什麼緊張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尷尬,自家老爺啥樣她當然知道,可旁邊畢竟還站著倆外人呢,實在太寒磣了!心中暗暗盤算,過年死活得拽著程老爺去買雙新皮鞋。 足足刷了十分鐘,程峰低頭準備下撤,一眼看見王寰宇,臉上瞬間漾起了慈祥的笑:“呦,環環回來了?”再一轉頭瞧見祁霽,更高興了,爬梯子的動作都帶著腳勁兒,像養老院裡看見孫子孫女來探視的老爺爺。 程峰下了梯子,挺著肚子,舉著刷子,問:“怎麼樣,是不是透亮了?”那姿態頗為揮斥方遒。 “嗯,有點披麻皴的味道。”祁霽一本正經地回答。 「皴法,中國繪畫的一種技法,以淡墨乾墨來表現山石樹身的脈絡紋理與明暗向背。」 程峰微怔,轉而疏朗大笑:“慧根,慧根,這就是慧根啊!” ----------------- 記憶裡的人,像一樁隨身攜帶的心事,總在不經意間,從過去款款走來。 “同學,很有慧根!你叫什麼名字?” “祁計。” “奇跡?”男子煦煦一笑:“很棒的名字!”又問:“哪個qí?” 女孩握了握手中的粉筆,一筆一劃寫出兩個字。 男子哦了一聲:“祁連山的祁,從長計議的計。” 女孩點頭又搖頭:“是計策的計。” 原來祁爸爸非常喜歡歷史,尤其軍事戰爭史,最愛看《孫子兵法》,想著生個兒子叫祁策,生個女兒叫祁計,兒女雙全,正正好好。 理想照進現實。 爸媽適齡婚育,還真趕上了計策,大計策,計劃生育基本國策。祁計搶先跑出媽媽的肚子,占了指標,弟弟祁策就隻能誕生在爸媽兒女雙全的夢想裡。 “你也看過《孫子兵法》嗎?”男子好奇。 女孩抿嘴點了點頭。 男子笑了笑,似問似考:“故經之以五事,較之以計......?” “而索其情。”女孩一字字接。 好個剔透玲瓏的女娃娃! 男子也從黑板槽中揀起了幾根粉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白的,綠的,還有黃的藍的,在黑板上又圖又描。 再後來......她就記不清了。 多年後,小姑娘長成大姑娘,讀到王勃的《滕王閣序》: “雲銷雨霽,彩徹區明。” 從書櫃抽屜底層翻出一張青藍色的灑金素箋,熨帖平整,清白妥善。植色、墨氣、木香,還有絲絲縷縷的紙酸。折痕承載著光陰的重量,已經嵌入紋理,但墨跡依然清晰如昨,“霽”: 雲銷雨霽的霽, 霽光浮瓦的霽, 天涯霜雪霽寒宵的霽。 楷正挺實,舒朗秀逸。 祁計心口微動,左手下意識摩挲著右掌心。高考之後她便央著爸媽去派出所改了名字,將“計”改成“霽”,同音不同字。 ----------------- 王寰宇頗有眼力見兒,彎腰拾起程峰隨意搭在一旁的西裝外套:“程總,小心著涼,天太冷,回樓裡吧!” 保潔阿姨和保安小哥齊齊投來感激的目光,像是終於等來主人認領走失的金毛,那眼神似乎在說:可趕緊把你們家狗子牽走吧,它在這,撿球撒歡兒還掉毛,我們都沒法工作了。 程峰遭人嫌棄卻不自知,反復叮囑保潔阿姨:“刷子得順著石頭的紋理、洗滌劑不要沾到帶字的地方、打蠟的時候不能用砂紙.......” 誰能想到這個胖墩墩又磨唧唧的中年男子,居然是大型拍賣公司書畫總監、業內頭部專家、棄文從商的當代魯迅、人人敬仰的青花老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