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二. 津門裘0仞(1 / 1)

開槌大吉 小獅子征 3994 字 2024-03-16

天津郊區別墅園。   時值深冬,草木無息,隻隱約可見覆土下麵淺埋著的葡萄藤蔓,蟄伏著倔強生機。   藏家姓趙,程峰稱他趙總,這個“總”並非總經理的總,而是總編的總。   趙總原是某時報總編,杖圍之年,闊麵重頤,唇線平整,上頜骨略略壟高,歲月在兩腮劃出幾道深淺不一的經線。整個人看上去春風在懷,寬煦和善,實在不似傳說中的津門裘千仞。   裘千仞,《射雕英雄傳》裡的大反派,江湖人稱“鐵掌水上飄”。   趙總的藏品向來隻進不出,從不拿出東西上拍,至今還沒聽說哪家拍賣公司從他手裡討到過一書一卷。   行內人背地裡稱其裘千仞,隻是諧音,即求他一幅畫,難上萬仞山,難比水上漂。   樓梯盤旋,沒有扶手。   程峰與趙總拾級而上,談笑風生。祁霽恐高,縮著小身子板,緊隨二位其後,像夾著尾巴溜墻縫的壁虎。   -----------------   攀至頂層,視野洞開。   翹頭案香幾,萬歷櫃交椅,清供錯落,儼然明式堂屋偏廳的擺樣。   趙總請他們隨意,祁霽隻虛虛搭在椅子上,一口氣撐著身體,像新長出來的脊椎骨,不敢倚靠。   月牙扶手溫潤有漿,如蜜如珀。   即便沒去過海南,沒見過黃花梨,她也知道古董家具場子裡的豬是怎麼跑的。   稍頃,阿姨端上剛剛沏好的茶。   想起沒有扶手的樓梯,祁霽暗暗佩服,自己輕手利腳都爬得費勁,要是再端著熱湯熱壺,非全潑了不可。   程峰與趙總寒暄了一陣,語氣很是熟稔,祁霽在一旁靜靜聽著,隻偶爾捏捏瓷盞。   盞中泡的是六安瓜片,翠碧浮水,青湯沁綠,不見一絲混濁。   程峰說趙總不減當年,都這個時辰了,還能新火試新茶,他今天舍命陪君子,怕是這一宿也甭想睡了。   趙總笑答,天底下的總編哪有不熬夜的?不能熬夜就乾不了總編輯。總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定下頭版頭條以及二版社論,那可是容不得半分差池的事,容錯率為零。年輕時也貪睡,咖啡濃茶一壺壺地往肚子裡灌,檳榔薄荷羅勒葉,神農嘗百草逮到什麼就嚼什麼。現在不用熬,不喝反而睡不著了。   又半調侃地說:“程總不也是日踏深澳滬廣,夜飛兩岸四洋,全世界尋寶征集,給張毯子哪裡都是床。咱倆半斤八兩,誰也別嫌棄誰!”   二人哈哈大笑,托了托瓷盞,客來茶當酒,竟喝出了知己千杯的感覺。   領導的行程,祁霽自是了解,一年365天,程峰恨不得356天都在出差。   可在她以前的認知裡,總編就是編輯們的頭兒,成日伏案校對,理業沖夷,不周世事。   看來,乾哪一行,做到哪個層級,也都有不足外人道的辛苦。   趙總側首問:“小姑娘可還習慣?”   祁霽誠心實意回答:“很好喝。”   她是北方人,從小能見著的不過龍井茉莉碧螺春,雖也是綠茶一脈,六安瓜片卻是陌生,隻知道是清代皇室貢茶,價格不菲。   趙總高屋建瓴,說他剛剛接了軍令狀,即將出任報業集團下遊出版社的社長,一輩子兜兜轉轉畫地為牢,算是轉不出這個圈子了。現在的人都看短視頻,誰還讀書買報?傳統紙媒行業下沉,利潤低,生存空間越來越窄。請他出山說是尋求破局之法,無非是扒拉不出二個願意撐蒿搖舵的人。   祁霽聽著有趣,辦報出書,上一個神功大成的,貌似還是金庸先生,當真不枉趙總“津門裘千仞”的雅號。   趙總又對程峰道:“還是老弟你厲害,有先見,十幾年前就跳出來了,亂世黃金,盛世收藏,就著經濟大勢,行業飛起。”   程峰卻一臉彼此彼此,說國內拍賣左右不過二十來年的光景,2011年極盛卻也是分水嶺,之前大環境烈火烹油,社會熱錢多,行業就著勢頭螺旋上升。現在已是亢龍有悔,不過圈子小,沒那麼明顯罷了。   祁霽盯著茶盞,葉片浮浮沉沉,悄悄嘆了口氣。她雖然隻是小卒,可總歸身在此山,自然是山倒她也倒,山好她也好。   趙總道:“最近你們那件事動靜不小啊!《南方財富周刊》的記者七拐八拐竟還找到了我這裡,說想寫一篇文化市場的紀實報道,我瞧不過是沽名釣譽獵奇罷了,直接給拒了,說油畫我不懂,也不認識什麼費天池。”   祁霽心中一凜,果然是那一樁。   程峰端起茶壺,給自己和趙總添了杯,就著話頭,又好似離題萬裡,道:“前兩天遇見單先生,單先生說之前給申禾鑒定了一隻宋官窯的盤子,絕真,3300萬落槌。您也知道單老爺子那一雙眼,鐵定不會錯。且這盤子是常熟文物商店的舊藏,單老說30多年前他去常熟出差時就見過,國內同行也都知道常熟文物商店裡有這麼件東西,退賠返還的票子還在。成交後,買家又找了個浙博研究窯口的專家鑒定,專家卻說是杭州新燒的,買家疑罪從有,死活要退貨。單老爺子苦笑,隻說了八個字:‘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瓷器都這樣,書畫就更甭提了,家門口的太湖石怕不都要讓人給罵裂了!”   程峰語氣輕鬆,卻也透著無奈。   趙總端起茶盞,輕輕吹散葉片:“市井流言,浮萍罷了,無梗無芽,明者自明。”   這是拿茶做比,六安瓜片隻取單片生葉製成,是世界上唯一一種無梗無芽的茶葉。   “不過......”趙總頓了頓,悠悠然抿了口茶,話鋒一轉:“我聽說那個費天池倒真有些路數。他嶽父的印染廠是地方納稅大戶,站正了‘一帶一路’的風口,產業關聯還被並入國家重點投資項目,這幾年上躥下跳很是折騰,給女婿在當地文化廳謀了個‘本土青年文化學者’的虛銜。雖然沒實餉,花頭卻是不少。”   文化交流素來半推薦半受邀,尤其跨境藝術展。‘本土青年文化學者’看似虛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卻是通關文牒、紫金缽盂。出去時是唐僧,轉一圈回來保不齊就成玄奘法師了。   祁霽恍然大悟,怪道費天池能夠接連參加威尼斯雙年展、新加坡特展等境外大展,短短幾年,就從名不見經傳的小畫手一躍成為新銳油畫藝術家。隻當是墻外開花墻裡紅,其實根子還在墻裡,肥上得足,花頭支棱罷了。   趙總點到為止,程峰心領神會,知道這已是透了風賞了好大的人情,不再追問,即刻將話題扯去別處。   又拉雜了一陣,趙總忽地起身,朝萬歷櫃走去。   那是一隻極堂皇的櫃子。   滿徹黃花梨,體量巨大且匠工精美,顯然取自一棵樹上的大料。上方亮格精雕細琢,下部櫃體方正挺拔,四角八方矗在地上,安穩無虞,氣勢儼然。黃花梨紋理如山巒起伏,遠岫含雲、平林過雨,恰似一派米家山水。   祁霽甫一進屋,打眼望見很是震撼,可遇不可求,不是光有錢就能買到的。樓梯未加裝扶手,想必也是因它做的考量。   但見趙總自亮格抽出一支卷軸,輕輕攤在翹頭案上,笑容可掬道:“不久前新得的,今日程總蒞臨,正好給掌掌眼。”   新得的,卻沒說哪裡得的,顯然藏家並不願意透露藏品來源,程峰二人也沒多問,這是規矩。   萬歷櫃上格下櫃,按照明清製式,亮格放古董珍玩,下擱藏典籍卷軸。   這東西本應該放在下麵,趙總狀似無意,卻是從亮格抽出,必是曉得今天程峰要來,特意放在顯眼處。青天白日,哪裡有那麼些正正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