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流撫琴圖》佚名作,無款無識,絹本青綠。畫幅舊黃,整體保存尚算完好,人景清晰可辨:山陰密林,亭臺竹橋,一位高士盤坐溪流旁撫琴,遠峰眉黛,飛泉爽籟,流水潺潺,鳥鳴溪澗。」 程峰單手握拳輕咳,食指微彎,指節骨向上推了推眼鏡,提肩屏氣,近前端詳,良久,款款吐出四個字:“老貨不假。” 書畫鑒定素來淺表深坑,斷假容易斷真難。 斷假,橫挑鼻子豎挑眼,存了心,怎麼著都能尋出錯處。斷真,意味著背書,需要守擂不破的底氣。 擱在平時,程峰也不會如此言之鑿鑿,多半雲山霧靄地搪塞過去了。但對於趙總這樣段位的藏家,開誠布公才是最好的維係交際。 趙總很高興,笑容將兩腮經線慢慢扯開,映著夜晚斜透入室的皎皎月色,像極了過年城門樓上微微搖曳的大紅燈籠穗,追問:“斷代呢?” “不晚於元明。”程峰回答。 紙壽千年,絹壽八百。 中國古書畫能流存下來的,一般以宋為最,元明次之。 藏家心理,年代當然越靠前越好。 元明400年,元朝不到100年,大部頭還是明。將元明合在一起說,既能讓藏家倍感受用,又在斷代上留出了餘地。 程峰何許人啊?拍賣行書畫總監,業內頭部專家,深耕古書文獻幾十年,紙墨堆裡成了精的。 看似飄飄灑灑,實則字字顆粒歸倉。 ----------------- “小祁,你也過來瞧瞧。”程峰招呼。 不忘亮亮囑咐:“看出什麼就說什麼,趙總可是行尊,點撥一二,都夠你吃用好幾年的。” 祁霽知道程峰在抬趙總的轎子,也故意給她留了白。 一是借機考考她的眼力,古書畫鑒定可勘可磨,絕非一家之言即可定奪;二也是讓年輕人在老藏家麵前冒個頭,方便日後業務聯係,不必次次非要他來站臺。 程峰說罷,便同趙總一旁繼續閑聊吃茶去了。 領導已經發話,祁霽也不好扭捏,上前細看。好半晌,大概有了七八分成竹,抬眼,沉了沉氣,又整理整理措辭,才緩緩道:“絹是陳年老絹,疲破之相並非人為刻意做舊,的確是積年累月氧化泛色的結果。畫中的石青、石綠、赭石、蛤白等礦物顏料有自然開裂的跡象,這是由於畫絹各處經線、緯線張力不同所致。在張力較弱的地方,表層顏料更容易磨損,經過隙縫下沉到底層,底層就會因沉積而開裂。” 程峰說老貨不假,她便就著他的話茬展開,怎麼個不假法。 “至於斷代......?”見程峰微微頷首,祁霽心下略定:“我個人更傾向於明中晚期。” 趙總忽地來了興趣:“丫頭,那你倒是說說看!” 程峰也含笑點頭,示意她繼續。 祁霽會意:“彈琴之人,左手跪指,右手為四指八法中的疊涓,即右手食指中指抹勾同兩根弦得四聲,但從手指的伸彎曲度來看,勾抹顯然是反了。唐宋元人作畫極為嚴謹,巨細可考,神態、衣著、指法,都描繪得精確到位,有時甚至可以根據指法推斷出所彈奏的古曲。這幅畫顯然......形似而理虧。” 理,自然是樂理的理。 趙總一輩子看人,眼毒得很。心道小姑娘懂得還真不少,知音斷畫,法言法語,倒一點也不像個學藝術的,不禁又多打量了幾分。 二十三四的模樣,肥不見肉,瘦不露骨,恰到好處的身量。額頭光潔,指甲乾凈,正該簪花嵌草、環佩叮當的年紀,偏偏素氣得緊,隻隨意挽了個鬆攏小髻。整個人清清爽爽,像一件細燒的德化白瓷,又像白瓷盅裡盛放的西湖蓴菜。 祁霽見不被打斷,索性一口氣說完:“青綠山水最易流俗,此卷工麗卻不失韻致,清雅之氣撲人眉宇。樹木繁茂蒼虯,枝乾盤結曲折,頗得南宋馬遠夏圭的筆意。近處山石用小斧劈皴,硬朗如刀削,嶙峋如筍衣。山頂作密林礬頭,纖細精微、工整嚴謹,又兼收北宋院體畫的技法。遠景層巒以赭石打底,以石青石綠點染,再涮墨點水將兩種顏料暈染開來,過渡自然,層次分明,山林清曠之氣習習撲麵。最顯筆觸個性的則是人物開臉,彈琴之人臉短且圓,髭須勻凈,眼睛細小如豆。雖是男子,卻無霸悍之氣,敷色妍柔,反倒有幾分仕女的華儀。筆墨總總,與其說宗法宋元,更像是直接得自明仇英遺則,處處暗合仇英筆法,隻可惜......。” “可惜什麼?”趙總見小姑娘言語流利,卻忽地打住,好奇追問。 祁霽斂目又想了想,指向畫中一處亭臺竹橋,道:“仇英並非簪纓子弟,而是底層漆工出身,他作畫從不用界尺,廊簷鬥拱、棧道欄桿......全部徒手繪製。超高的線條把控力是功底也是天賦,前無古人,明清界畫大師更是後無來者。正因為仇英不用尺,線條既精準又不刻板,青綠加持,使得他筆下的山水總有一股仙家氣派。此畫無論人物、樹石、皴染、配色,都像極了仇英,幾可亂真,獨獨線條漏了怯。構線不夠流暢,落筆帶滯,有界尺卡摹的痕跡,雖工麗但匠氣重,不似仇英那般文秀之致。” “所以......”祁霽長長舒了一口氣:“我推斷此畫可能是明中晚期蘇杭高手仿仇英所作。” 祁霽分析了一大段,就差直接說出“蘇州片”三個字了。 中國歷史上最著名、規模最大的書畫造假中心便是蘇州。 明末至清中後期,蘇州山塘街專諸巷及桃花塢一帶聚集著一批民間高手,專以製作假畫為業,所造假畫統稱為“蘇州片”,蘇州片以仿明四家“沈文唐仇”尤精尤多。 蘇州片雖是贗品,但因技法高超,又被稱為“偽好物”。頂級蘇州片幾可亂真,比之大家原作絲毫不遜。乾隆皇帝《石渠寶笈》就納進不少。世界各大博物館,BJ故宮博物院、天津博物館、美國弗利爾美術館......多有收藏。 但見程峰正摩挲著趙總幾案上的葫蘆,閑閑聽著,茶水喝得一絲不茍,餘光沒分她半寸,祁霽心中暗暗打鼓,回想了一遍自己剛說的,好像也沒什麼錯漏。 再望向趙總,唇腮依舊掛著燈籠笑,玳瑁眼鏡遮去大半眸光,將一派精明洞悉隱在了迷離老成之下,辨不出心中計較。 “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祁霽突然想到《易經》裡的話,大概就是形容趙總這樣的吧? 三人靜默了片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是主家先開了口:“小姑娘眼力不錯,程總,當真是老貨不假啊!”趙總一邊贊著祁霽,一邊笑意盈盈地看向程峰。 老貨二字咬得格外重。 程峰放下葫蘆,瞇縫著眼:“小孩子家,眼皮子淺,有的沒的胡說一氣,還得請趙總多多點撥!”邊說邊拱了拱手:“不過年輕人勝在眼神兒好,看什麼都清清楚楚、真真亮亮,可不像咱們這些老白菜幫子啦!” 倆人一來一回,玩笑似的扯著閑篇兒。 電光火石間,祁霽福至心靈...... 原來,原來這二位早就看出來了! 程峰說“老貨不假”,而非“老畫不假”,一字萬言,早已給出了標準答案,年代對,但人不對。趙總何其淩厲,自然也品出了個中玄機。 程峰讓她瞧畫,其實就是故意放水,縱是潑天的富貴,也得看你能接住幾瓢? 趙總左右要聽個明白,程峰借機馭下,自然也樂見其成。 祁霽隻當程峰在給趙總抬轎子,捎帶手讓她冒個頭,豈不知這倆人左支右出早就搭好了架子。 蒙在鼓裡唱戲的,隻有她一個。 不待祁霽琢磨明白,趙總忽地轉向她,問:“你會彈古琴?” 祁霽詫異了一瞬,又很快正了神色:“嗯,有在學。” “喜歡嗎?” “不喜歡。” 一個問的出乎意料,一個答的出人意表。 趙總瞅瞅程峰,又看回祁霽,莫名地笑了:“那為什麼還要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