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教室在CBD核心商務區,與中央電視臺僅一街之隔。 臨時出差,祁霽又去請假,老師不情不願地答應了,那眼神,刀子似的:“好自為之啊,這一屋子的娃娃,人均比你小兩輪!” 不想也知道,沒出口的後半句是:“還都比你認真比你努力比你有天分。” 娃子們撲簌簌的目光,像電焊槍裡噴出的乙炔焰,明亮且熾熱,將她這根鈍化老銹的鋼絲,牢牢焊在了琴梆子上。 古琴,指法難記,加持力要求還特別高,左手按弦右手撥弦,左手用腕右手用指,指腕齊發,四兩千斤。 古琴老師是位銀須華發的老頭,多次示範糾正後吹胡子嘆氣: 天分當真是門玄學。 每次看祁霽撥弦,都讓他有一種“大象跳繩”的既視感。繩子夠韌,抬腳也夠高,就是蹦不過去,繩子與大象各忙活各的,一個要把一個勾斷,一個想把一個絆死。甭說人琴合一了,沒個七八輩子的血海深仇都奏不出這個調。 但老頭也常誇她指法準確,樂理紮實。古琴班在CBD高檔寫字樓,課時費不低。所謂樂理紮實,不過占了記性好的便宜,再者也實在無其他長處可誇。 對於祁霽這種唱跳雙廢的人來說,摻了水的優點也是優點,至少能讓自己堅信,音樂潛能就像礦池底部的比特幣,一直燒錢,一直挖,總還是能被挖掘出來的。 當初學琴,完全是受了程峰的鼓動。 程峰說:“古代文人六藝皆通,你一竅不通,談何鑒定?曲有誤,周郎顧。周瑜還是魯肅?騙不了人的。乾我們這行,技多不壓身,趁年輕多攢幾門才藝,養肥氣質,能力也跟著水漲船高,何樂而不為呢?” 入坑的姿勢很多種,有人是被踹進去的,有人是自己跌進去的,還有人是被領導忽悠進去的。 ----------------- 趙總意味深長拍拍程峰肩膀:“觀畫知音,知音斷畫。程總,強將手下無弱兵,你這是養了個王摩詰啊!” 祁霽臉倏地一下紅了。 王摩詰,即王維,就是紅豆生南國,勸君趕緊摘的那個王維。鮮少有人知道,除了詩人,他還是個音律天才。 《唐國史補》中就記載了一段故事: 「王維到長安昭國坊庾敬休家中做客,看見墻上掛著一幅《按樂圖》,上麵畫著眾伶人奏樂。王維細看片刻,笑著說:“這副畫上的樂工,正演奏到《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有客人當即招來樂工演奏檢驗,結果與王維所說一致,樂工的手指起落,指法毫無差錯。」 祁霽臉紅,自然不是因為紅豆相思。 人家王摩詰是音律天才,她東施效顰也就罷了,還被活捉現場,簡直原地社死。 想起剛剛那幅《臨流撫琴圖》,自己就像畫上的色塊,石青、石綠、赭石、蛤白,看著鮮亮,磨一磨就漏下去了,偏還底色不穩,裂個七零八瓣。 ----------------- 程峰與趙總比肩而立,卻對祁霽道:“小祁,我偷偷告訴你哈,趙總可藏著好些絕頂古琴呢,把把都是桐木大斫、紫檀嶽山。你努力學,我也好舍得老臉跟趙總討個人情,看咱們能不能也欲得身心俱靜好?” 程峰狀似教導祁霽,其實句句都在打探趙總,探看趙總的上拍意願。 “欲得身心俱靜好,自彈不及聽人彈。” 後半句程峰沒說,白樂天的名句連她都知道,堂堂一個大總編,怎會不曉得? 但見趙總手指晃晃當當指向程峰,話卻也是遞給了祁霽:“你們程總啊,簡直比居委會查戶口的還厲害,我的家底,他那叫一個門兒清。有時候,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擱我身上安了監控攝像頭,怎麼什麼都逃不過他的法眼?”說罷,二人哈哈大笑。 祁霽也配合彎彎嘴角,沒有接話。 倆大佬,一個火鐮,一個火石,火石撞火鐮,句句都在敲打對方,火星四射,自己不過是中間那片薄薄的艾絨,引子罷了,哪裡有她摻和的份? 萬幸這是在趙總家裡,不是預展現場,否則以程峰長安老父親的慣性,絕對會叫她來一曲《平沙落雁》。有多大臉現多大眼,落哪兒不要緊,臉著地就太難看了。 可她還是失算了...... 趙總心情不錯,也不好完全駁了程峰的麵子,大概客氣了一下,說今天剛好從匣子裡拿出兩把琴,抹了護弦膏,晾滲了半天,還未放回去,小姑娘可以試一試。 程峰樂開了花,馬上應承,讓祁霽過去比劃幾下。 祁霽腦袋“嗡”地一下,隻覺眼冒金星,像一萬匹馬從天靈蓋上踏過。 對,馬,奔馬。 祁霽有個表妹,舅媽一心想讓閨女長大以後搞藝術,舞蹈家、鋼琴家、畫家......總之,女孩子就得成日美美的,哪怕賺錢也不能沾水沾土沾銅臭。可偏偏家族裡沒一個跟藝術沾邊兒的,壓根摸不準哪骨碌DNA片段能夠選擇性表達。基因測序尚難實現,於是舅媽就轉向了傳統的概率統計法——算卦。 算命先生給表妹批了四個字:多學少成。 祁霽不唯物也不唯心,但表妹後來的經歷卻又真可以給算命先生送上一副鐵齒銅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芭蕾素描小提琴就沒她學不到的,但又都學得不咋地。“少成”則印證在了二胡上,表妹磕磕絆絆考了級,卻也隻會拉一首《奔馬》,大概就是過級曲目。即使這樣也並不耽誤舅媽的文化輸出,親戚朋友同學同事,但凡誰家婚喪嫁娶、紅白喜事,隻要逮到機會,就讓表妹上臺表演。 某次舅媽同事父親的葬禮,享年周歲84,算得喜喪。舅媽又帶著表妹去了,吃飯的當口,將表妹推上臺拉二胡。許是悲傷過度,或是《奔馬》旋律太過激昂,同事的四叔,一個73歲的老爺子當場犯了心臟病。73、84,哥倆都在坎兒上,不能走一個再搭一個,同事趕緊將表妹和舅媽一塊兒請出了場。 祁霽萬沒想到,自己今天也淪落到表妹的地步。 舅媽好歹也是文化輸出,程峰則完全是利益考量。丟人獻醜又有什麼關係呢?茲當過年出來遛娃子了,挨家挨戶展示一下不成熟的才藝,主要目的是借著娃子討要壓歲錢。 乾他們拍賣這行,每天東奔西顧跑征集,看似光鮮又愜意,到各地與藏家們吃吃喝喝、談天嗨地。說到底,還不是惦記人家墻上那點東西! 程峰這種道成肉身的,自是胸有驚雷麵若平湖,十二級臺風也吹不出一個褶子。像她這樣的小妖小怪,到了大藏家家裡,眼睛跟粘人家墻上似的,撕都撕不下來。 腹誹領導的同時,祁霽一咬牙一跺腳,臉著地就臉著地,這位裘千仞似乎也不像傳聞中那般“吝嗇”,看今天能不能拚到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