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州的雪下得陰沉又潮濕,青都城裡很多地方白天就點了燈籠,紛擾的雪花於是便朦朧地纏繞在燈籠上。 尚書仆射翼伯齡宅邸門前的兩個牛角宮燈上纏得尤其多些,鏤空雕花的紫檀木燈架已經落了一指厚的雪。這兩個宮燈是羽帝特賜的,尋常的宮燈,放到宮外就會顯示出格外不尋常的榮耀。尚書仆射剛剛敕封,又賞了宮燈兩座,尚書臺的正職尚書令空缺,所以人人知道尚書仆射距離一人之下的那個位置,不過差一個名頭而已。 因此尚書仆射本人此時萬分感慨“正月十五雪打燈,看看我們寧州,四月十五照樣雪打燈,看這貉毛大雪下得!” “是‘鵝’毛大雪,不是‘貉’毛大雪!”湯季琛夾了一片五花肉在炙子上,沒忘放了一點胡椒粉和芫荽,當然更沒忘了在心裡暗搓搓地嘲諷尚書大人的瀾州話,更更在心裡鄙夷周圍這群人庸俗。圍爐賞雪此等雅事,在此初春時節,也隻有在北陸可以實現。結果一群土老帽卻隻顧著懷念遙不可及的過往。湯季琛的這種鄙夷適用任何人,當然尚書仆射大人也不例外,還有新來不久的李無鋒。 隻有他湯季琛是最懂得欣賞高雅的,當然他也不會承認。 但是這些想法,湯季琛隻能、也隻敢在心裡想想,特別是翼伯齡極其懷念早年在瀾州的生活,所以掛在嘴邊的口頭語是“要是在瀾州的這個時間早就怎樣怎樣了”。 比如今天這個席麵,翼尚書感慨的就是“要是在瀾州這個時節,早就可以騎馬郊遊踏青了,哪像寧州,一年裡有大半年在過冬天。”周邊當然少不了隨聲附和的應聲蟲,比如李無鋒。 即使沒有這些過往的懷念,再給湯季琛十個膽子,他也斷然不敢在尚書仆射大人麵前講半個不字,但他也絕不應和。盡管湯季琛從心底覺得冬季沒有什麼不好。比如炙子烤肉就很好,夏天可吃不了這麼油膩的菜。其實夏天也是可以的,肉類給肚子和舌頭帶來的滿足感是其他任何食物都無法比擬的。湯季琛在任何宴席都不會讓自己喝到酩酊大醉,事實上小醉都沒有過,反而趁著別人大醉的時候可以大快朵頤,比如今天這樣的席麵。 否則就靠自己做司空掾的那幾個銅子兒,吃完上頓下頓都沒有著落還想吃肉?做夢吧。 況且尚書府那可是出了名的會吃! 就比如蒸餅,麵必須是三年陳麵和當年的新麵五五開,井水和麵再添一分白糖,蒸餅蒸熟開十字花,既有麥香又口感綿密。坊間傳言翼府蒸餅,如果沒有刀切十字花,在翼府是沒人吃的。隻是坊間不知道這十字花原本是材料好、工序嚴謹,蒸製的過程中自然形成的,並不是刀切出來的。坊間更不知道,翼府的蒸餅配炙子烤肉,那才叫好吃!坊間更更不知道的是,翼府新請到一位殤州廚子,做得的羊油小餅,那才叫一絕——外皮裹著芝麻烤得焦酥,內裡卻像有千層,而且每一層都鬆軟如雲,仿佛每咬一口靈魂都會隨著小餅咽下去一塊。湯季琛用一隻漆器的小碟在嘴邊接著,就算掉渣,最後也必須得掉到肚子裡。 隻是今天好像哪裡不對,湯季琛沒停筷子,眼睛卻往四下瞟了幾瞟,門邊有兩個侍女一邊看一邊竊竊私語,還不時的笑幾下,大概是在嫌棄他的吃相。 這怎麼行?! 想自己玉樹臨風相貌堂堂,怎麼能被傳言吃相不好?湯季琛連忙坐正,放下筷子,假裝沒事似的抿了口酒。稍作鎮定,一邊抬眼又看向門邊,不過這次換了一副微笑的眼,嘴角邪邪地歪了一下。 門邊的兩個女孩子立刻紅了臉,縮頭走開了。 對於姑娘們這一次的反應,湯季琛感覺自信回來了一些,手裡筷子繼續對著烤肉猛攻,心裡卻在叮囑自己氣勢需得再添幾分儒雅,這就夠了。 他知道自己生的好看。 明明是男人,卻生了一雙微彎的杏眼,眼尾上翹,伴著睫毛一起掃進舒朗的眉毛裡。眼角又似灣了一泓水波,藏在挺拔俊秀的鼻峰之下。雙唇帶珠,搭配兩旁的酒窩和微微嘟起的腮幫,似乎又添了些我見猶憐的俏皮。 凡能照得出影子的地方,湯季琛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自己的模樣可真是好呢,憑借這張臉,就是去買布料,都會憑空多半尺。 湯季琛更願意看每一個姑娘見到他的反應:幾乎所有的姑娘看見他都會一臉驚訝,轉而又換作一副嬌羞別過臉去或是垂下眼簾。這足以說明一切了。 更具有說服力的是司空掾這個職位,恐怕一半憑借的是自己的一手好字,一半就要感謝父母給的天生的好樣貌。 隻是奈何家道中落,就隻能混一個司空掾當當,否則如果父親當初押對的籌碼,做了大司空,自己現在最不濟也能混個中郎將吧。 唉~都怨父親! 若按照母親的說法,當年雲融休在銷金河被赫連博穆爾亂刀砍死,羽人整個潰退回寧州,但國不可一日無主。當時還是中書郎的翼伯齡支持雲融休的內弟風書睿稱帝,借口則是雲融休幼子雲霖磬年紀尚小,可待雲霖磬成年後將王位歸還。 認死理的父親裴雍堅定地站在大司馬雲誠休一邊,力保雲霖磬登基。 三歲登基的雲霖磬甚至還不太會說話,但死亡顯然比學習能力更快一步找到了他。 登基剛滿一年的雲霖磬忽然得了不明原因的重癥,後來大概是血液充滿了他小小的身體,先是排泄物帶血,後來就變成了鼻孔出血,最終眼淚也變成紅色的時候,雲霖磬滿是痛苦的咽了氣。 不過風書睿並沒有著急稱帝登基,隻是自封為羽耀王,並特意為雲霖磬舉辦國喪以顯示自己沒有不臣之心。另外在雲姓家族裡尋到一個五歲左右的孩子出嗣雲融休,立為羽帝。隻是時隔不久,這位新立的幼主便不知所蹤,連同貼身的仆人也一起消失了個乾凈。 風書睿“推脫多次,無奈”登基帝位。 稱帝的風書睿借口雲誠休通敵東陸無根民,卻又表明自己是為明君,所以念在雲誠休年紀老邁,不予追究。實際上派了校事司的內衛嚴密監視雲誠休的一舉一動,年逾七旬的老將軍悲憤交加,一命嗚呼。而父親作為雲誠休的盟友,被認為是雲誠休裡通外國的重要幫兇,同樣被內衛監視。 在湯季琛的童年僅有的印象裡,父親身邊總是待著一名著甲帶刀的人,而父親整個人泡在竹簡堆裡一遍又一遍寫東西,慢慢便瘦得跟竹簡一樣,一樣的細、一樣的枯黃色。 終於有一天父親一把大火,把所有的竹簡和自己都燒成了灰燼。潛火隊撲滅了火,大概也撲滅了母親心裡的什麼東西。 隨後母親改嫁了繼父湯生鑌,自己也改了姓氏。 多年之後湯季琛在回顧自己的童年時才發現,這位繼父並不大管自己,從不表揚自己的優點,也不會更正自己的缺點。跟繼父就是一起生活並相互認識而已,甚至談不上熟,比如繼父甚至不知道他最偏愛的口味是什麼。 唯一有的一點聯係是,繼父會讓他練字,並讓他幫忙完成一些的公事方麵的書稿謄寫,也正是其中一篇謄抄的《諫羽帝疏》有幸入了當今尚書仆射翼伯齡的法眼,之後湯季琛就被選為了司空掾。 眼下在尚書臺也隻能做一些謄寫抄錄的末等工作,一輩子低人一等隻聽別人的呼喝命令,湯季琛怎麼能甘心? 論才華論樣貌自己哪樣不行?憑什麼要自己低三下四?! “尚書府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自己現在已經是座上賓了。晉升拔擢,或許不過隻是時間問題。”湯季琛滿是自信地想。 隻是自己這個座上賓的座次,稍稍靠後了些,經常挨著門邊。 李無鋒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座上賓,或許還會是未來尚書大人的女婿。 想到這湯季琛不免有些泄氣。 “區區一任叛將,不過仗著李家祖上跟翼伯齡有舊交而已,論實學,既不能文,也不能武,怪不得在東陸混不下去,也就隻有在寧州拿他當個人物罷了”湯季琛忿忿地想。 當然,湯季琛更不可能承認李無鋒跟他同年,還比他長得更好看這兩個事實。 沮喪的事情,通常不要想就好了。湯季琛安慰自己。 空了些許酒壇子之後,翼尚書已經讓仆人扶走了,賓客也開始三兩為伍,慢慢離席。 湯季琛戀戀不舍鐵板上最後一片炙牛腩。吃已經是吃不下去了,但放著不要實在太過可惜。最終決定也並沒有花太長時間,要將這片肉含在嘴裡再走。 這樣回家的路上消化掉肚子裡的,嘴裡的也能咽下去了,而且依然能慢慢品味,看吧,就說自己很聰明的。 起身走出尚書府,卻在大門邊看到兩個侍女偷偷看他,但是不是剛才那兩個呢?不太確定,一則大廳上距離有些遠,二則因為剛才注意力還在吃上。 湯季琛下意識的飛了一個媚眼過去,其中一個高個子的姑娘沖他招了招手。 不能過去的想法在腦子裡僅僅閃了一下,湯季琛就遠遠地跟著兩個姑娘繞到宅子邊僻靜一點的地方。 高個子的姑娘輕聲問“公子可是寫《諫羽帝疏》的湯公子?” 湯季琛作了個揖,順便把嘴裡的肉片王腮幫子上頂了頂說“正是在下,姑娘何事?” 姑娘不知從哪拎出一個食盒,遞給湯季琛“這是我家姑娘給你的,拿回家去,香料包裡麵有,煮個把時辰,應該夠公子吃兩頓”。 湯季琛嘴裡的肉片囫圇個咽下去,忙忙地問:“請問貴府的小姐是哪位?” 高個子姑娘說“你不必知道我家姑娘是哪位,隻是要記得姑娘對你的好就行了,到該知道的時候自然會知道。” 湯季琛笑說“姑娘的好意,小生領受了,隻是不知這食盒要如何還回?” 高個子姑娘說“這個不忙,食盒你也不必收拾,還是明天的這個時間,就在這等著我就行,記著別從大門前走,也別讓人看見。” 湯季琛笑笑,說“明白,並不敢毀了你家小姐的清譽。隻是姐姐你的恩情,要再下如何報答呢?” 高個子姑娘掩嘴笑笑“給主家辦事,都是應該的,不需要你報答”。 湯季琛說“道理是這樣,隻是我是個慣不願意欠人情的人,姐姐的芳名告訴我知道也行的呀!” 高個子姑娘似乎有點擔心這樣糾纏下去沒完沒了,就說“奴婢名字是蟬衣,公子知道就行,不必喚出來。” 湯季琛說“小生記住了”接過食盒又沖著兩位姑娘作了個揖說“謝過貴府主人的好意”。 餘光瞟見矮個姑娘全程飛紅了臉,細細的眼睛盯住了他瞧,捂著嘴吃吃地笑。 回家的路上,踩著紛飛的大雪,湯季琛想起來深久之前看過的一則誌怪故事,說有一隻狐貍成了精,但是耐不住本性,就趁著大雪天變回狐貍,跑到一家農舍去偷了一隻雞。 但是農舍的主人很快就找到了狐貍的洞口,要狐貍把雞還出,否則就要拿走狐貍的皮。 狐貍心裡很奇怪,爪子的痕跡明明用尾巴掃掉了,農人是怎麼找到這裡的呢?實在忍不住,就口吐人言,向農人說出心裡的疑問。 農人笑說“爪子的痕跡用尾巴掃去了,那尾巴的痕跡用什麼掃呢?” 故事的結局湯季琛已經忘了,但是他記得自己一直在想,如果雪足夠大,是不是就足以掩蓋所有的痕跡了? 掂量了一下手裡食盒的分量,湯季琛忍不住咧嘴笑了,看樣子,謄寫抄錄的工作不需要再做很久了,心中的抱負快要實現了——用別的方式。 然而高興總是暫時的,湯季琛很快又開始犯愁。 這個食盒,他是萬萬不敢往家裡帶的。母親大人一定會仔仔細細地審他,食盒是哪裡來的?誰給的?這麼高級的食盒,一定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給他這麼多又是這麼好的食材是為什麼?說不清楚一定會重重責罰,但是說得清楚,這是要怎麼才能說清楚呢? “不如湯公子隨我去我家小坐?”背後響起的聲音空靈又清脆,像是心中所想忽然有了答案。但那聲音伴著傍晚的微光,講出來一種鬼森森的氛圍,著實嚇了湯季琛一跳。 嚇得湯季琛甚至沒敢回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來人走到他麵前,是李無鋒。 湯季琛下意識地抱緊了食盒“你想乾什麼?” 李無鋒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別緊張嘛~” “誰……誰是你兄弟?” “哈哈……你也看見了,這種飯局,差不多一進去,聞見那個味道就飽了,灌了一肚子酒,也就是個水飽,兩泡尿下去,現在又是腹內空空。不如去我那坐坐,咱們好好吃頓飯,怎麼樣?” “你乾嘛找我?”湯季琛想想又不放心,剛剛的食盒,還有那兩位姑娘,李無鋒是不是聽見了或者看見了什麼?都知道多少?會不會據此要挾? 李無鋒走到湯季琛前麵,回頭看著他“你到底走不走?或者去你家?” 湯季琛再次看了看雙層的朱漆食盒,有點無奈地跟上了李無鋒。 “聽說你要娶尚書家的千金啊?”湯季琛看似有點無奈地扯個話頭,也不知道這個事能不能聊。 李無鋒的眼睛微微抬了抬,又瞇起來,像是被雪迷住了眼睛,語氣倒是平靜“瘋了吧?論輩分,尚書大人尚且要叫我一聲舅爺,我娶他的女兒?!他的女兒是有多漂亮可愛嘛?那倒是可以考慮,不過據我所知也並沒有。” “那你乾嘛天天在尚書府泡著?” “我從瀾州帶來的,跟著我十幾年的廚子都送他們了。吃他兩頓飯還不行嗎?” “你是說尚書府新來的廚子,會做羊油小餅那個廚子是你送的?不是殤州的嗎?” “誰規定瀾州的廚子不能是殤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