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一眾賓客,又盯著仆人們收拾好屋子,估摸著差不多已經過了戌時。然而等翼北渺睜開眼睛,一定又是準時準點的寅時正。 每天都是如此。 每天都是準時在這個時辰醒,可能比青都城疊翠宮幈薇殿的銅壺滴漏還要準時一些。 幾乎是睜開眼睛的一瞬間,翼北渺就掀開被子坐起來,麻質的睡褲卷到了膝蓋以上,白凈光滑卻又有一些許粗壯的小腿兒垂在床邊,腳丫翹了翹在腳踏板邊找到睡鞋的位置,但並沒有著急鉆進鞋子裡。 等腦子清醒了一些,床邊的沙鈡剛好充滿下半部分,翼北渺把它倒過來。點了燈籠裡的蠟燭,隻是最近買得到的燈蠟不知加了什麼香料,聞起來總是帶著一股腥氣。 不管那麼多了,起身洗漱。 揩齒巾是兩股苧麻線和一股棉線混在一起織的,可以擦乾凈牙齒上的東西又不至於紮嘴;牙粉也是自配的,用五成青鹽配兩成烤乾的槐枝粉再加兩成焙乾的皂莢粉,另外一成用沉香末。不過翼北渺給自己用的牙粉很少加沉香。 香料總是要比普通的藥材貴一些,能省就省一點。 等洗完臉徹底清醒了,換好衣服,簡單梳妝一下,翼北渺將會開始一天的工作。 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準備朝食。 翼北渺的記憶裡,從十二歲可以夠得著灶臺開始,就一直是由她製備一家人的飯食,那幾年父親似乎仕途不太順利,俸祿被罰掉許多,家裡的傭人裁得隻剩下父親的轎夫和兩個慣用的小廝,又加上母親後來患上頭風癥,家裡的事情就漸漸靠翼北渺一力承擔。從采買煮飯到漿洗縫補,剛開始煮飯那會,戴上母親的大圍裙可以直拖到北渺腳踝骨。 節儉的習慣大約就是那個時候開始養成的。 不過後來境況終於好一些,如今父親已經升任尚書仆射,尚書令又空缺,相當於父親在掌管尚書臺的全部大小事宜。家裡漸漸又有了侍女,也有了下廚的婆子,翼北渺需要動手做的事情少了很多,也終於過得有一些大小姐的體麵了。 隻是費心依然少不了。 比如父親的朝食,要做他愛吃的,同時要葷素搭配,小菜也需得醃漬的恰到好處,不可以太鹹,上朝的時候無論粥食麵食還是菜色,素五葷——薤、蒜、韭、蔥、胡荽,一概不許放。而粥或者麵也不能湯太多,早朝不能如廁。出虛恭自然也是大不敬,補脾益氣的土豆蘿卜當然也不能有。難辦的是那些廚下做飯的婆子,無論告訴她們多少遍,總還是有時候忘東忘西。父親吃得不可口,有可能一整天都要不開心,這是翼北渺無論如何也不能允許的。 不過今天是休沐日,父親不必上朝,又加上昨夜賓客筵席上多吃了些酒,翼北渺打算親自做一碗醒酒羹,再配上父親愛吃的蔥油麵。哄著父親高興了,就能把他新購得的詩集《南樓令》借給自己了。 想到這翼北渺忍不住想哼首小曲,但是又想到丫鬟婆子都在,還是忍住了。 讀書是一件讓翼北渺覺得快樂的事。追根溯源,也還是要感謝自己飯食烹煮得好。 十三歲那年,父親的同鄉,羽人學者經漠峽遊學到青都,曾在府上住過一陣子,非常喜歡吃翼北渺自創的朝食早點肉糜羹,加上油渣酸白菜煎餃,按照經漠俠自己的說法,朝食簡直是每天起床的動力。 經漠峽懂天文和相學,父親請他給家的人每個人測算命運。 他說母親會在五年之內再添子嗣,應該是兩個男孩,但是根據母親自己的命盤,需要很小心的看護這兩個孩子,否則會早夭。 他說自己和妹妹都有大富大貴的骨相,其中一人必為後。 父親則會在十年之內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坎坷,隻要這個坎坷能夠平順度過,後麵自會有灌雲恒通。 翼北渺的小字金鈴子也是他給取的,母親曾強烈要求給妹妹翼媺也取一個好聽的小字,但是這件事直到經漠俠離開青都,也沒有得到回應。 父親和母親對於經漠俠的話深信不疑,他們當時的確準備在時機恰當的時候把翼媺嫁給當時還是羽耀王的風書睿,所以他們覺得經漠俠說中了他們的心事,當然對於其餘的推斷就更加深信不疑。 翼北渺卻覺得,這個人大概就是為了騙免費的吃喝用度,編出來的好聽話哄父母開心而已,她也隻是暗地想,並沒有說出來。 但是她很喜歡經漠俠走之前送給她的禮物,一套叫做《寧州物考》的書,是經漠俠寫的一些關於寧州的山川風貌和旅途見聞,此外,還有一件翠玉鑲金的小風鈴。 母親對於沒有任何禮物給翼媺忿忿不平了很久。她的確更在意翼媺,經常可以看見母親捧著翼媺的臉靜靜地端詳,仿佛在看的是年輕的自己。 自從兩個年幼的弟弟早夭之後,母親更是在翼媺的身上傾注了全部精力,她希望跟她一樣漂亮的女兒,或者說就是另一個自己,可以過更好的生活,實現另一種的人生。 而事實上,明明是北渺長得更像母親一些,同樣的鵝蛋臉、小貓樣的大眼睛和嬌俏的鼻子,隻是北渺繼承了父親上揚的眉毛,看起來更討喜。但母親似乎可以忽略了這些事實,咬死認定翼媺更像自己。 不過,經漠俠的確又說對了一件事。 從他走後五年之內,準確說是三年之內,母親為翼家添了兩位幼子,而這兩個男孩在各自一年的歲月之內就走完了他們短暫的人生。 父親曾給大一點的孩子起名翼子閭,意思是“充閭之慶”,慶賀中年得子,並寄希望這個孩子可以光耀門楣。 母親生完子閭之後,身體越發不好,常常莫名發脾氣,莫名懷疑家裡丟東西,甚至父親也常常被斥責不顧家裡的事情,一切都隻能靠母親一個人勞累,盡管家裡大部分的管家事宜都是北渺在處理。 母親懷疑父親養有外室,經常借此大鬧,父親也隻是解釋否認,並不跟母親爭吵,北渺知道,在父親心裡,一定是覺得虧欠母親的。 因為母親的身體不好,北渺又需要顧及家裡的一應大小事宜,就隻得請了一位乳母照顧孩子。那幾年因著父親罰俸的原因,北渺就找張屠戶的妻子,每月五百枚銅錙找到了一位鄉下的乳母,可以省下一些銀錢。但也正是這位乳母,最終害死了小子閭。 北渺還記得那一日父親散朝,回家後看到乳母抱著子閭在院子裡曬太陽,就走過去逗了逗小子閭,然後回屋更衣午休。 母親卻堅定的認為,父親是借著逗孩子的名義,私下跟乳母暗通款曲,他說父親明明就是借著逗孩子的名義在捏乳母的手,當下就找父親的小廝把乳母拉出去打死。 翼媺抱著子閭過去看熱鬧,卻不想小孩子見不得血腥,當天晚上就嚇得發起了高燒。因為熟悉的乳母不在,小子閭堅決不肯吃藥,沒到三天就沒了聲響。 小一點的孩子甚至沒有來得及取名字。這個孩子從出生開始母親就堅持要自己帶著,卻因為頭風病吃了藥,睡得太熟,顧不上小孩子。孩子大概半夜翻了個身,早起發現時就趴在那裡,嘴唇憋得青紫,已經悶死了。 兩件事,母親最終卻都怪在北渺的頭上。母親抱怨北渺不好好做飯,害她身體不好常常犯病;抱怨北渺找的乳母不盡職,隻會勾引主公,並不會全心全意看顧小孩子,要不她也不會不相信乳母偏要自己帶,兩個好好的孩子就這麼沒了。 父親偶爾會聽到母親的抱怨和咒罵,他做的也隻是勸北渺,母親的身體不好,作為母親的女兒,要北渺多體諒多擔待,不要怪罪母親。 北渺懂事地點點頭,更加盡職地處理家庭事務,分擔父親的壓力,也會想盡辦法利用父親有限的俸祿,改善母親的生活,吃穿用度盡量猜度著母親的喜好,好讓母親多開心一些。 不過令北渺意想不到的是,母親的喪子之痛卻因為一個人的歸來,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因為這個人對母親造成了實實在在的威脅。 是父親的另一個女人。 這讓北渺也終於明白,為什麼會覺得父親對母親有所虧欠,為什麼父親對母親的吵鬧會一再縱容。歸根結底,都是因為這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是父親的前妻,緯韞筱。 北渺對著銅鏡給頭發挽了一個髻,很快但也很好看,她很少在打扮自己上花很多時間,但不花時間不代表不花精力。多年持家的經驗使得北渺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做出最正確的決定,穿衣打扮當然也不例外。翼媺有好幾次纏著她要學頭發是如何挽的,但北渺總找借口推脫,實在拖不過就很快速的挽一遍,保證翼媺學不會就對了。 她不想教翼媺,一點也不想。 對於這個妹妹北渺真是情感復雜:倘若有外人欺負翼媺,北渺一定會抄家夥沖上去揍人;但隻剩她姐倆個的時候,北渺對翼媺卻是一點也看不上眼。 夜深時北渺也常常反省自己,這樣會不會是嫉妒妹妹?嫉妒妹妹比她生得好,再不就是嫉妒母親對妹妹要比她好。反省的結果是可能北渺也多少有點問題,以後會對妹妹好點。但第二天看見翼媺之後一切繼續。 翼媺卻偏偏最喜歡她的東西,她的梳子、她的茉莉頭油、她的衣服,還有她隻摻了少量沉香的牙粉。北渺就把心愛的東西都藏起來,床底、床板間、再不就櫃子的夾層,再或者放在箱子裡鎖起來,總之就是不給翼媺找到就好。 北渺理了理裙子的係帶,往廚房走。有點奇怪,雖說最終做什麼怎麼做會由北渺決定,但按理說這個時間,廚房的洗淘切剁,多少都會有些大大小小的動靜才對。 今日為何如此安靜? 北渺跨進廚房的時候怒氣已是竄出喉嚨“今日休沐的又不是你們,幾天不敲打你們,一個個的慣會偷懶!” 廚房裡維持著奇怪的寧靜,挑水的燒火的一眾下人們,圍成個半圈,殤州新來的廚子靠墻蹲著,若是再往中間蹲蹲,剩下的人大概會補齊他身後的圓圈。 廚子從兩腿間抬起臉,半邊臉是青色的胎記,有點像鮫族的麵部刺青——隻是鮫族的刺青常常會是整個麵部——剩下的半邊臉則漲得通紅。 “不是我拿的。”他說。 北渺有些詫異,一旁的廚娘蔡婆子掂著一把搟麵杖,袖口挽到胳膊肘,圓鼓鼓的腰身有點想從圍裙裡擠出來。蔡婆子從半圓中心沖到北渺麵前,態度有點氣急敗壞“姑娘,這個家夥,剛才來一天吧,今天給主家準備的吃食就不見了。以前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他剛來”蔡婆子朝墻角指了指“所以定是他拿走了”。 北渺想了想“不值什麼,為了一點吃食,鬧成這個樣子,傳出去尚書府還要不要臉麵了?是不是他拿走的這會也要不回來了,但我父親的朝食不能耽誤。刨去丟了的,還剩下什麼沒?今天是不是不夠做一頓飯了?” 蔡婆子說“那就還剩了些乾貨,海米香菇臘肉這些。” “那剛好,蒸餅煮粥也還是可以的。現在忙活吧,今日我父親休沐,胡荽可以用一些。新來的,你跟我出來。” 往前走幾步,到庭院中間,估摸著廚房聽不見他們講什麼了,北渺站定,換了一副微笑的臉“昨日辛苦你了,父親說羊油餅做得很好,我嘗了,是不錯。隻是還沒來得及問你叫什麼?” “楊燧”。臉上的焦灼似乎並沒有退下“我真的沒有偷廚房裡的東西,我連那東西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規矩還是要有一點的,以後見我,稱呼‘姑娘’或者‘小姐’都行,自稱是‘奴’,這些,大約你的前任主家是沒有跟你講過的。” “是。可是……” “沒有可是,丟了的東西,不必再找,也不必再找究竟誰拿走的。區區尚書府,幾斤肉的東道也還是請得起。”她給楊燧拿了兩枚銀毫“這是昨個兒羊油小餅做得好的獎賞,拿去跟大家夥兒吃頓好的,你們自己會做,我就不操心你們怎麼折騰了。吃完這頓,你要同其他人一起齊心協力才好。” 楊燧哈了哈腰“是,我,呃不,奴知道了。” 小丫鬟連翹一直跟在身旁,北渺問她“沒聽說這兩天院裡有什麼不對勁的事麼?” 連翹搖搖頭“沒有呀!” “今天廚房裡事,不許告訴其他人,父親母親尤其不能知道,懂麼?” “嗯。” 走到前庭母親鶴見榆在大聲的嗬斥仆役“你們都是蠢死的嗎?掃個雪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花那麼多銀錢雇你們這群廢物!”說得不過癮便自己上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搶過一把掃帚親自唰啦唰啦掃。 北渺路過當沒看見。 母親卻看見了她“呦!大小姐您起床了,你怎麼不再多睡個把時辰,等著餓死我們你好霸占這個家!” 見北渺還不理她,便丟了掃帚兩步並過去沖著北渺“現在越發出息了!眼睛裡連你娘也放不下了啊?是吧?” 北渺低頭說“母親歇歇,準備著吃朝食吧。” “吃吃吃就知道吃,我把你們一個個喂得這麼大,眼睛裡連我這個做媽的人都沒有,我哪裡有臉吃飯。” 北渺說“母親還請小聲些,傳出去恐又讓父親在朝廷裡難做人,以前的日子我是不要再過了。” 提起“以前”,鶴見榆總算放小了音量,隻是愈發陰陽怪氣“哼~我該怎麼做,還需要你說?去看看你妹妹起來沒。” “她也挺大一個人了,為什麼總要我管著她,我這會沒空。” “呦你還學會頂嘴了!年齡不大脾氣不小啊現在!” 北渺閃身進了後院,下過雪的黃泥地,母親是斷不會跟上來的。但微雪落梅的清甜味道,總是好過母親的聒噪。 朝食總算端了上來,大約是兩枚銀毫起了作用,除了蒸餅和海米粥,還添了一碟海菜花生拌小酥肉。分餐的托盤是新到的東陸貨,素漆木器描金鑲螺鈿,配上香灰胎的碗碟,看起來更顯質樸大氣。吃罷了這頓飯,北渺要核對近一旬家中大小費用賬目。不出意外,明天父親就又會安排新的宴請。但無所謂,北渺想,為錢發愁的日子過去了,吃什麼都請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