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浪蕩子雄心立暗誌,癡情女錯付薄情郎(1 / 1)

九州虎賁紀略 韓江荻 8958 字 2024-03-16

尚書臺的工作總是這麼的令人厭倦。湯季琛打了個哈欠,萬分疲憊的想。   但好像沒有什麼是湯季琛感到不厭倦的,包括女人。   每爬一級臺階,這種厭倦感就會加重一層。等走完最後一級臺階,總共能加二百三十六層。隨之而來的厭倦也變成困倦,需要再打起一點精神,但是也不能太精神,否則被某一位心情不好的主簿撞見——“呦!今天精神頭不錯哈”——那恐是今日的工作又會變多。這當中的度,大概隻有湯季琛這種天賦異稟的人才能把握的準。當然,偶爾也有失手的時候。那將會導致一種兩難的結果:倘若中午回家,那肯定是不能按時完成工作;倘若不回家,母親就會沒完沒了的追問,是不是又為了躲她跑去哪裡閑逛……   事實上湯季琛為了逃開母親似乎無處不在的注視,常常每天一大早就躲去尚書臺,相比起母親帶來的各種壓力,他寧願麵對一遝又一遝枯燥的文卷。如果有人覺得他是一門心思認真工作,妄圖拔高攢尖妄圖討好上層什麼的,那也很好辦,犯幾個不重要的錯誤,然後再小心說出,即使如此努力,也依然無法趕上諸位大人的能力的一星半點,外加一臉真誠無辜的傻笑,通常都可以蒙混過關。   工部的虞部司主事黃建通常也會到的比較早,不過他來的時候湯季琛習慣把自己埋在各種奏章堆裡,假裝沒看見,避免打招呼。不過老黃倒是一點不介意,他對湯季琛更沒興趣。在老黃眼裡,忙著在鵠榮的桌子附近尋找今年從東陸新進的太平猴魁比湯季琛可重要多了。湯季琛不願意搭理老黃和鵠榮的另一層原因是,這兩個人原本不屬於尚書臺,是尚書臺下屬六部的人,隻是因為羽帝要在者空山東麓再修建一座臨海行宮,暫時抽上來做一些調度預支或者測量核算的事項。   湯季琛偶爾也聽見過同僚們背地裡議論老黃,原本隻是兵部下屬的武庫司鍛造處,一個略微有些許管事權的雜役,因前些年吏部管理薪炭供頓的官員得了不知名的怪病,暴斃而亡,老黃在武庫司管理的事項之中正好有一項是各類煤炭木炭,所以讓他過來暫時代為管理朝廷和官吏的薪炭供應,一來二去,就在工部留住了,還封了主事的官銜,雖然品階不高,但好歹是官,比之前的雜役聽起來可是風光不少。   不過也有人說,老黃的官位還得多虧了他的嶽丈大人,這位老嶽父在前太尉官署送菜,所以女婿的官職不過是跟太尉動動嘴皮子的辛苦,畢竟是看在送菜工辛勞一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   無論怎樣,老黃的荷包裡缺銀子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人混在尚書臺,吃穿用度上又難免跟隨周圍的同僚由儉入奢。衣,還好說,梁冠官服,紗衣裘袍皆有朝廷發放,大家都一樣;至於衣帶勾、荷包、戒指這些個配飾,差不多的也能糊弄過去;住,不邀請同僚去家中做客,便無人知道家中境況,自然也不必花錢製備上好的家具;行嘛,也好說,青都城原本也不大,走一走還有助於強身健體,如此車駕馬夫也可省了;再或者同僚的馬車回家的時候搭一搭順風車,還有助於增進同僚之間的感情,也可謂一舉多得。   唯有吃食,無論是各位同僚偶爾帶到尚書臺充作小吃食的乾果炒貨,還是各府家宴上吃的奇珍異果,包括他們遊獵打回來新鮮的飛禽走獸,統統都會對味覺造成不一樣的沖擊。大概跟他老婆在市場上小販的攤兒上買的,那真的不一樣。廚師的做法也不是尋常家裡自己做得出來的。   問題在於,味蕾被更珍饈佳肴打開以後,不再美味的東西就會覺得難以下咽。   每每想到此,湯季琛歪了歪嘴角,他可是不知一次聽人說老黃吃相難看,低著頭就知道拱,嗬嗬,那可不是牲口一樣嘛。   鵠榮也來了,逐一跟各位同僚打招呼,包括習慣於不引人注意的湯季琛。   到老黃“黃公早啊,今天沒去陳記吃碗餛飩嗎?”   鵠榮是兵部的武庫司主事,推時間鵠榮去兵部的時候,老黃早已經調去了工部,然而鵠榮慣會來事,小小尚書臺上上下下都被他哄得喜笑顏開,一個小小的老黃自然不在話下。平常總是給老黃帶東帶西,還找老黃聊一些兵部舊事,老黃自然也對鵠榮青眼相顧。   老黃嗬嗬的笑“嗬,沒有沒有,在家夫人做好了。”湯季琛心裡暗嘲“怕是吃不起吧”。   鵠榮卻很熱絡的坐在黃建身邊“黃夫人一向賢惠啊,晚生羨慕。黃公,晚生還有一事相求啊!”   黃建笑說“鵠公子不必客氣,直說就好。”   鵠榮從膀子上捋下來一串珠子“還不是這串新買的紫檀,胞漿怎麼也出不好,我都懷疑是不是……是不是被蒙了?”   黃建接過來放在鼻子前聞了聞,又放在眼前仔細看了看說“應該沒錯,木紋看著不深,還有淡淡的香味,應該是小葉兒紫檀。你這樣,用稍微粗一點的棉布先盤個十天半個月的,把珠子上的這層浮色先給它打下去。”   鵠榮翹了翹大拇指“果然還是您有眼力,會看東西”,然後又笑著問“猴魁這茶,您喝著還行?”   黃建說“我最愛喝的就是猴魁。這茶,我跟你說,這個味兒,嘿!”說著一咂嘴,表示味道萬分好喝。   鵠榮立馬說“您把這罐拿走喝,我那還有”。   黃建則連連擺手“不不不,那多不合適……不合適,再說也喝不了多少”。   鵠榮就說“那也行,我就放桌邊那個小匣兒裡,您隨喝隨拿就成。”   湯季琛在對麵聽著,未插一言,但是心裡已經滿是鄙夷和不屑。   鵠榮有什麼了不起的呢?還不是仗著他父親的軍功和他三個哥哥,他自己有什麼呢?論文,詩文辭賦一概不行,字寫得更是沒眼看;論武,別說他三個哥哥,可能打掃庭院的小五都能給他按到地上揍一頓,憑什麼一上來就是武庫司的主事?論品階比他湯季琛還要高上一級,老黃熬了半輩子,比自己高一級也就算了,鵠榮憑什麼?   憑他會溜須拍馬?憑他會阿諛奉承?憑他二哥跟璿墀王風書鼎交情深厚?   有什麼了不起?   就是了不起。   ——另一個聲音在腦海裡說,他哥哥可以通過風書鼎結識商隊,可以運來東陸新鮮的茶葉、東陸的佳釀、東陸的美食,知道這些是什麼嗎?是錢。   你湯季琛有什麼呢?一張漂亮的臉蛋而已,騙騙妹子還行。   妹子也終有一天會因為我年老色衰而不再管我的。   湯季琛有點黯淡地想。   不過說到妹子,湯季琛慌忙想到,那就是必須盡快跟翼北渺還有蟬衣撇清關係。   最近尚書臺都在瘋傳尚書仆射翼伯齡要去寧州西邊主持戰事的消息。   西邊有一部分軍隊是雲融休的舊部,封地靠近勾弋山脈,埋怨朝廷給的封地多為山石聚集之地,難長作物,而且給的俸祿太少。於是跟當地的一些無根民一起,打著清君側除奸臣的旗號,集結了五萬人馬,準備進攻青都。   明眼人一看這就是個借口,偏偏這時候蹦出來尚書仆射的宿敵茳弘。說起茳弘,雲融休女兒永康長公主的駙馬,全青都的人都知道他看不慣翼伯齡,從來覺得尚書仆射過於專橫,之前就已經好幾次上書彈劾翼伯齡。而翼伯齡之所以還挺著,隻是因為羽帝風書睿認為翼伯齡非常有辦事的才乾,專橫一點正是他有才乾的體現,所以才沒有讓翼伯齡離開尚書仆射的位置。   這次又是茳弘,上奏羽帝既然翼伯齡能力強,此前也平定過雲融休舊部的小騷動,那不如這次也依然由尚書仆射出馬,對翼伯齡來說,不過是多了一次立功的機會。   但是翼伯齡已經不是十年前的翼伯齡了,長途跋涉外加殺伐征戰,對於已經上了年紀的翼伯齡而言是一步死棋,誰都能看出來。   而如果翼伯齡死了,翼北渺怕是要第一時間來找湯季琛賴在他家,以湯季琛的能力,保住自己大概都會成問題。   湯季琛再一次下定決心,務必立刻馬上跟翼北渺還有蟬衣撇清關係,好在時間不長,他也一直很小心,應該很好解決。   尚書仆射翼伯齡從門外走進來,一路走一路跟他的心腹們在聊著什麼,湯季琛很注意的尖起耳朵聽,大概是今天朝堂上跟皇帝商議的一些事情。   反常的是,翼伯齡在走過湯季琛桌子前方的時候,微微停下來看了他一眼,以往翼伯齡是絕對不會注意到他的,今天是怎麼了?   是衣服沒有穿對?還是桌子上放了不該放的東西?   或者難道是他最不願意現在發生的事,翼北渺已經跟你她的父親坦誠了一切?   到底是什麼?   湯季琛籠罩在一片疑雲裡,那朵雲慢慢飄成一片妃色的紗幔,在燭光的映襯下呈現出一種溫暖的曖昧,接著變成一聲嗤笑,近幾年少女之間都不會喜歡這種鮮嫩的色調了。   翼府的糾葛這會兒被嬌俏的笑聲吹出九霄雲外,溫柔鄉裡的湯季琛忍不住在心裡狠狠嘲笑諫議大夫雪士邑,年紀一大把,滿身脂粉氣。   “想什麼呢?”表情裡的羞澀也許是裝的,嬌俏是真的。躺在身邊的嶽媚兒從他半敞的領口戳了他一把,尖尖的指甲包過了鳳仙花,在他的胸口留下一絲劃痕,湯季琛沒忍住“嘶”了一聲。   “哎呀!抱歉呢,人家不是故意的嘛。”聲音也滿是溫軟的味道。   湯季琛低頭看著她,揚起的小臉上飛滿了紅暈,大概是屋裡的炭火添得太旺。捏著她小巧的下巴狠狠的親了一口,貼在她的耳邊笑說“沒怪你”。   嶽媚兒在身邊蹭了蹭,湯季琛伸手在床邊的高凳上拿起一杯桂花釀,要說,諫議大夫家的酒還是很不錯的。   嶽媚兒在身邊換了個姿勢趴著,托著腮幫盯著他看,“最喜歡看你的臉了,真好看,笑起來更好看,感覺心都要化了”。   湯季琛用一根手指在她臉上掃了一下,又點了點她的鼻尖“我也喜歡你”。   這樣的話他已經說過無數遍了,在不同的場合,麵對不同的女人。   又有多少是出於真心的呢,這個問題湯季琛無數次問過自己,又無數次的糾結於另一個與之相關的問題,到底什麼是真心?   總是得不到答案的問題是不值得考慮的問題,想多了也沒有用,他更關心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倒不是怕諫議大夫回家,諫議大夫遠在寧州最南邊,忙著做皇帝的眼線,湯季琛是絕不會讓自己身處絕對危險的境地。比如被捉奸在床這種事。   他需要在戌時之前回家,這樣做是為了讓母親少叨嘮一會兒。   有時會有一種錯覺,這種錯覺就是母親會營造一種他需要被管教的狀態,好借此證明母親是被人需要的。   但事實上他早已不需要母親了。   他的生活需要別的東西,朋友、家庭、事業……或者,女人,但是他統統都不敢告訴母親。   在母親的眼裡,跟朋友閑暇的遊玩是不務正業;建立家庭需要按照母親的標準找到母親看著順眼的女人;事業倒是需要排除萬難專心努力一定要做好的,但他必須要繼承生父的事業,生父官至司寇,如果不是當今的某些權臣陷害,官至太尉大概也不是什麼問題。而他湯季琛,還隻是一個小小的司空掾,一定要拚盡全力拿回原本屬於他父親的位置才行。   “如若資質不行,定要笨鳥先飛!怎麼還能有心思花在交友玩樂上?”   母親的命令言猶在耳。   湯季琛不敢違拗母親,否則母親會用更嚴厲的手段強製他跟母親保持一致。   再不行,母親也可以用眼淚讓他屈服,怎能如此不尊重母親,棄母親於不顧呢?   湯季琛在尚書臺查到了一星半點生身父親裴雍的資料,真的是一星半點,就四個字,官至司寇。然後什麼都沒有了。   但,前司寇公子的身份是沒有辦法說的,或者,說了又能怎樣呢?既然那位司寇大人已經不存在了,不見於文獻,不存在於歷史,現實當中更是早已了無痕跡。關於他的一切的一切早已經湮滅在時間裡,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完全沒有痕跡,提或者不提又有什麼要緊。   繼父更像是從沒存在過,更加指望不上。   隻能寄希望於自己的能力。   湯季琛認為自己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出人頭地隻是需要假以時日而已。   出人頭地之前,需要的是忍字頭上一把刀,忍常人所不能忍。   可是他同樣需要疏解情感中的鬱結,需要支持需要鼓勵。這是母親、繼父乃至於同僚都無法給予他的。   女人可以。   女人幾乎可以滿足他的一切。   他能從她們看自己的眼神裡看見很多東西,尤其是對他容貌的艷羨。那些眼神仿佛在說“他一個人男人,怎麼能比女人還好看?!”又仿佛在講述著渴望得到他的願望,以及想要而不能的幽怨與憤恨,有時還能看出一絲絲的仰慕。   倘或在前朝,倘或他有馬車,那些女人說不定也會往車上扔滿時令的香果和鮮花,不過無所謂,他相信總會有這麼一天的。   但無論什麼,想到這些都會令他感到滿足和安慰。   但無論如何,他該回家了。   已經決意要繞道東棋盤街的騾馬市,這樣做可以消弭身上的味道。雖然馬糞和草料的味道也會引起母親的不快,但是,比起母親無法接受的甜膩熏香味,總要好得多,至少挨罵可以挨得輕一點。   而且走騾馬市可以避開大部分的同僚,除了極個別的武官,已經沒有人想要親自去買馬了,至於日常拉車的馬,隨便弄點什麼裝飾一下,看上去夠威風就好了,是不是真的健康,誰在乎呢?   不知道為什麼,無論是同僚、上級,或者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朋友,湯季琛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從對方的言行舉止乃至眼神表情中捕捉到一種優越感。   那種居高臨下的輕蔑、尤其是優越感讓他極其不舒服。   比如同為司空掾的盧湛就曾經對他說“就憑你?也想……麼?”   中間的話不記得了,但他說話是的語氣還有眼神卻深深刻在了湯季琛的腦子裡。   光想想就覺得屈辱。   他確信這種屈辱和優越感是真實存在並且是對方希望他感受的。對方借此羞辱他。暗示他。壓垮他。   他們不過是嫉妒而已。   嫉妒他能力強、容貌好、家世也還可以、人也夠上進。   嫉妒他所以排擠他,甚至連加入他們的“想法”本身也成為嘲笑的對象。   尤其是同僚中的富家子弟,盡管湯季琛無比希望可以融入對方的群體,並跟他們具備同樣的排擠別人的能力以及優越感。   但是盧湛的話體現出來的意思似乎不是這樣。   這種優越感隻屬於他們,是自己無論多麼努力都無法具備的。   湯季琛沒來由地感到一種焦慮,這種焦慮和恥辱緊緊粘合在一起,深深地裹挾著自己,無法呼吸、喘不過氣。   他想要淩駕回去,然而他不敢。   這TM才是最恥辱的。   他狠狠地在肚子裡咬牙,總用一天會還回去的,不信等著。   然而在歸家的最後一個巷口,湯季琛看見了一個他此刻最不想看見的身影——身材高挑,淺米色的綢衣,蔥綠色的夾棉馬甲,鵝黃的縐紗裙子,看得出來是精心打扮過,湯季琛滿是矛盾地想,女人可真是麻煩,至少是現在、眼前,一點也不想看見女人。   那身影屬於蟬衣。   這意味著又有事情需要費心解釋,但是又不能被母親撞見。   一想到可能被母親嚴加拷問,他有點氣急敗壞。隻不過這一點點的氣急敗壞的小火苗很快就被記憶裡蟬衣的軟語溫存給撲滅了。為防萬一,他依然疾步走到了蟬衣的後麵緊貼著她輕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蟬衣姐姐!”   蟬衣嚇了一跳,但也是輕語嗔她“你做什麼?嚇死我了!”   湯季琛帶著蟬衣快步走到後巷口,四顧無人,突然一把抱住她,狠狠親了兩口,蟬衣掙不脫,就錘他“你做什麼要死嘛!討厭的!人家來找你有正事。”   “正事不就是你想我了嘛?”湯季琛換上招牌一樣的壞笑。   “哎呀不是”蟬衣解釋“小姐想見你,遣我來問問你,後天傍晚,在白檀神剎後院左數第三間靜室,你可方便麼?”   湯季琛依然摟著蟬衣,“方便呀,我什麼時候都方便。”   蟬衣說“那我可就這麼回話了,你可別誑我。”   “我什麼時候誑過你了呢?”   “一直都在騙人呢”蟬衣笑說,臉已經紅了“我該回去了,再晚回去就有一群人盯著問。”   湯季琛又親了她一下“好呢,我也得回了,可記得想我。”   蟬衣正色叮囑“一定不能讓小姐知道咱倆……”   湯季琛用鼻子蹭了蹭蟬衣的鼻尖“她不會知道的。”   看著蟬衣走遠,湯季琛在柳樹下麵又吹了一會風才回去,路上已經想好,後天要找借口晚回家,就借口最近公文多,要晚回來,母親估計也不會多說什麼。   尚書仆射家的大小姐,翼北渺,這位小姐應該還要比他大一歲,不過那有什麼關係,就算作是最後一次見麵吧,青都城裡,待出閣的官宦小姐多了去了,隨便攀上一枝,功成名就這件事就多了一成勝算。   笨鳥先飛什麼的,都去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