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翼北渺夢醒憶往事,假蟬衣原是真海棠(1 / 1)

九州虎賁紀略 韓江荻 8651 字 2024-03-16

“讓你把她接回來你都不肯,還有什麼好說的。”祖母不再說話,然後永久的閉上了眼睛。北渺走近祖母,想試試她的鼻息。   祖母的眼睛又睜開了,紅糝糝的,瞪著北渺。   北渺猛吸了一口氣,從床上坐了起來。   是個夢。   桌上沙鐘裡的沙子還剩一些,應該還能再睡一個時辰,但是北渺躺下卻怎樣也睡不著了,心通通地跳個不停,腦子裡盤桓不去的是一個名字——   緯韞筱。   母親嚴令這個名字不允許在家裡出現。不許議論、不許說,更不允許被她聽見。所以大家就統一用“那個女人”指代她。   祖母在世的時候的確希望父親把那個女人接回家,但是父親執意不肯;羽帝風書睿也讓黌門傳過口諭,準許父親可以接受那個女人,並稱左右夫人,也不會再追究她的家庭犯下的罪過。   但是母親不同意,堅決不同意。   北渺那段時間經常聽到母親哭罵“……忘恩負義的王八羔子,是因為她家惹了禍端,你為了避禍攀上的我家才娶了我!你娶我還不是看上了我大伯父是莫若將軍!跟著你我才過了幾天的好日子呢?你別忘了,你那時被罰俸祿是我陪著你!節衣縮食的日子是我在替你盤算!你每每為朝廷的事勞心費神,刻那個什麼律令、平定叛亂,哪一樣不是有我在你後麵苦苦相撐?你今天的位置有我一半的功勞!啊?現在日子好了,你要讓她再回來!我告訴你,你休想!你做夢!她也配!她要是敢進這個門,還跟我並尊左右夫人!我鶴見榆就一頭撞死在你跟前!”   父親於是隻好忙忙地上書羽帝,托辭自幼受北渺祖父的教導,要謙虛勤謹,時刻不敢忘,一心為國效忠,並沒有多餘的心思照顧兩房妻室,但感念羽帝的仁慈與恩德,會另找房屋給那個女人,並每月給一定錢米,讓其好好生活。   對了,北渺也是從那時開始知道她並不是這個家裡的長女,她還有兩個同父異母姐姐,其中大姐翼卉還是羽帝的弟弟璿墀王風書鼎的王妃。   從北渺記事開始,家裡就隻有父親、母親、北渺、翼媺,再就是兩個早夭的弟弟。憑空出來兩個姐姐,北渺也還是在心裡消化了許久。反倒是翼媺那個小浪蹄子,借此機會看清了璿墀王妃的衣飾,趕著添了好幾件新衣裳。   王妃並沒有帶著北渺想象中華麗盛大的儀仗來到翼府,僅僅一駕馬車,跟著的仆從也不過一個車夫和兩個丫鬟。她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帶著兩個小丫鬟徑直走到正廳,就一句話“我要見翼大人。”   父親從後花廳走出來的時候看上去依然威嚴,步伐也還算穩,隻是看見王妃的瞬間理了理袖口,邁進正廳的父親並沒有看王妃,眼角依然下垂裝作在整理袖子,然後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王妃駕到啊?請饒恕為父的誆駕之罪吧。”   王妃更加不客氣“你還知道你是我父親啊?”   父親有點生氣,但是並不敢把憤怒的情緒表達出來,甚至擠出來一絲笑意掛在臉上“你看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我怎麼不是你父親?”   王妃卻是十分憤怒,質問父親“既然你還認為是我父親,你為什麼不把我母親接回家?”   父親則很狡猾的回答“你母親在家啊!”   似乎是早就料到父親回如此回答,王妃並不生氣,也不上套,直言道“我說的是緯韞筱,我的親生母親,如果她果真在府裡的話,請你讓她出來,我要見她。”   謊言和伎倆被戳穿的父親有點窘迫,慌忙說“哦,那到沒有。可是,按照律令和倫理,鶴見榆也是你的母親啊。”   王妃冷笑“那我的親生母親呢?假裝沒有存在過嗎?”   父親依然狡辯“我沒有說要假裝她不存在啊。”   王妃說“父親,當初是我的外公和小舅舅要謀反,但這件事情我的母親是不知情的。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心知肚明。反倒是我的母親,因為怕連累你,我的母親主動去太尉府上交了與祖父的家書,自請流放,羽帝才沒有追究你的罪責。而你呢?你當時忙著在朝中疏通關係,忙著巴結鶴家,好讓他們在關鍵的時候可以替你出頭。”   王妃冷冷地問“你可曾有一絲一毫考慮過我的母親嗎?”   父親依舊縮著頭整理似乎永遠也整理不完的袖口,完全不說話,北渺站在旁邊,如果不是看見父親手在動,她幾乎要認定父親是睡著了。   王妃繼續問“所以,你是打定主意不把我母親接回來了對嗎?”   父親還是沉默。   王妃站起來,走之前甩下一句話“翼伯齡,你從始至終都是個自私透頂的膽小鬼。”   從頭至尾,站在父親旁邊的翼北渺都像不存在一樣。   北渺憤憤不平,倒不是因為自己被忽視,而是因為王妃對父親的態度,哪有這樣子對親生父親說話的呢?太不像話了,看樣子大名鼎鼎的緯家,還什麼詩書禮儀之家,教育出來的子女也不過如此。   那一瞬間她覺得父親很可憐,被自己的親生女兒欺負,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但她同時認為這是父親和之前家庭的事,不能由她出麵解決。   她隻能在心裡同情父親。   王妃的妹妹,同父異母的二姐翼垚也來過幾次,不過完全是跟翼卉相反的方式,從頭哭到尾,哭求父親讓她的母親回來,額外要求讓父親續娶的鶴見榆離開。   父親一改麵對大姐時的沉默,聲音低沉卻滿是陰冷地說“垚兒,從你母親離開這個家,你和你姐姐就從來都沒有回來過,也不曾想過要看看我。每逢年節,別說禮品,帶一句話都沒有帶過。你母親走的第一年,我一個人在家過元宵,如果不是你尚書臺的伯伯們來尋我,湯團我都沒有的吃。現而今你們跑來哭的哭鬧的鬧,以為我會看在你們母親的麵子上心軟麼?”   翼垚依然哭“我的母親都已經被流放了,你卻隻是想自己沒有湯團吃麼?那你有想過我的母親流放的途中在吃什麼嗎?”   父親便不耐煩的揮揮手,心下大約覺得是跟你沒什麼好說。   翼垚便哭著走了。   然而父親依然在六條巷給那個女人買了宅子,也配了傭人。為這件事也少不了北渺母親鶴見榆的又一頓大鬧,直到父親發重誓絕不會去那所宅子也絕不會很那個女人有任何來往,母親才微微善罷甘休。然而母親依然買通了那個宅子裡一個粗使的仆役,倘或父親真的去,他就會立刻回來報信。   父親是不是真的會去六條巷北渺不願想,也不敢想這件事發生了會有怎樣的後果。但是北渺在心裡替母親嫉妒那個女人。算算年齡,那個女人應該會比母親大許多,但身量依然纖細,說話的聲音也不像母親那樣粗陳沙啞,很溫和,卻並不會嗲到頭皮起疹,總之很好聽。雖然歷經磨難,手指卻依然雪白纖細,而北渺的手早已因為做多了家中的活計變得骨節粗壯、布滿瘢痕。北渺非常理解母親不允許父親再去接近那個女人,同樣的事情換在北渺身上,她會做同樣的選擇。   想到父親,北渺看了看沙鈡,父親該去尚書臺了,但是似乎還沒有起床。北渺決定去看看他是不是身體抱恙,畢竟父親早已不再年輕。而且,雖然父親沒有明說,但是種種跡象讓北渺隱約感覺,父親最近遇上了一件新的麻煩。   父親並不是沒起,而是徹夜未歸。北渺倒是沒有多想,以前忙起來,父親便住在尚書臺,想也不是什麼大事。   隨便描了描花樣子,時間便在筆觸裡劃到晌午,但在翼家,平靜的時光總是難得。   “小……小姐你快去看……看看吧,主……主……主公拿了那~~麼長……那啊……麼粗的一根棍……棍子打蟬衣呀!”連翹連跑帶說,臉都憋紅了。   北渺手裡在繡一塊茶盤的蓋巾,剛準備照著上午描的樣子開始繡一幅五彩金魚圖,聽見連翹的話放下繃子站起來就往外走,連翹跟在後麵一路小跑。北渺問“知道為什麼打的麼?”   連翹已經帶上了哭腔“不……不……不知道呀,主……主公從外麵……剛……剛回來……就……就……就叫蟬衣,沒……沒……沒說幾句就打了。”   北渺急忙趕到前廳,蟬衣趴在地上,衣服上已經隱隱透出一些血跡。一根棍子扔在地上,已經被打折了一段,父親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氣。   北渺讓連翹去沏茶,自己走到父親身邊“什麼事情讓父親生這麼大的氣呢?打死一個丫頭事小,父親氣壞了身體可怎麼好呢?”   翼伯齡的頭連抬也沒抬一下,冷冷得哼了一聲“你乾的齷齪事,還有臉……還好意思問我?”   一句話把翼北渺說懵了,“父親您把話說清楚,我乾什麼了?”   翼伯齡接著罵“不要臉的下賤東西!你拿著家裡的東西往外倒貼野男人!全青都城都知道了!就還隻瞞著我!你瞞得過初一也瞞得過十五嗎?你讓我的臉往哪放?”   北渺哭了,眼淚順著臉頰滑下去。但她還是毅然的冷靜,一麵跪下,一麵沉聲問“父親你把話說清楚。我偷誰了?”   “你自己心裡清楚。”   “我不清楚。你直說吧。”   翼伯齡扭了扭脖子,翻了個白眼“你不清楚,我也不清楚,問問你的好丫鬟嘛!”   但是蟬衣趴在地上已經看不出到底是死了還是暈了。   翼北渺在心裡冷笑,可能從緯韞筱回到青都城的時候,北渺就隱隱知道自己會有這麼一天。盡管她十分盡心的照顧父親的生活,盡管在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姐來鬧過幾次之後,北渺依然全力維護父親。但其實心底裡早就知道,父親在關鍵時刻也同樣不會向著她,更不會信任她維護她。   北渺不管了,“父親你說清楚,誰說的叫他來當麵對質!”   翼伯齡又冷哼了一聲“這麼沒臉的事,我哪好意思叫誰來對峙,祖宗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那你的意思就是這事是不是我,我都必須得這麼認了。好啊,如果有一天事實證明,這事是某些人的栽贓陷害,目的就是要毀掉您尚書仆射的前途,到那一天,父親你不要後悔。”   北渺這句話說完,看得出翼伯齡已經有點後悔了。父親叫來身邊的小廝,對著小廝的耳朵說了幾句話,末了,又叮囑了一遍“萬不要聲張,不許把家裡的事吐露一個字,否則就連你一起打死。”   小廝就跑出去了。   北渺也不知道究竟又過去了多久,看見一個紫色長衫的小生跟著父親的小廝回來了,似乎就是父親尚書臺的人,似乎還來過家裡。北渺不確定。   男子行了禮,父親招呼男子坐下,寒暄了一陣家裡是否都好之類的,轉身囑咐小廝上茶。   回過頭,直截了當的問那男人“你這熏衣物的香很是特別,是咱們寧州藥局調的凝神香吧。”   那男子點點頭“正是。”   北渺看見父親的眼睛瞇起來,拖長了聲音故意說“哎!不對呀,可是聞起來跟陛下賜給我調神斂氣的白伽羅很像,那可是鮫族采的龍涎和瀾州辟先山的奇楠沉香調出來的,陛下隻賜給了我和兵部長史,你怎麼可能有呢?”   北渺這才發現那男人長了一張俊俏的臉,但此時已經變得煞白。   父親肯定不會就這麼輕易放了他,一邊瞇著眼睛打量,一邊又緩緩地接著說“那就是兵部的長史送給你的?”   男子不回答,但看得出那人在微微發抖。   “再不,還有別人?”   那男人用袖口擦了擦頭上滲出來的細密汗珠,語塞艱難“尚書大人如果知道了,就不要再為難在下了?”   “我為難你什麼了?”   “在下……唉!”男子頓了頓腳,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尚書大人口中的香,正是府上的千金,翼北渺翼大小姐送給在下的。”   父親點點頭,有點意味深長的說“哦,大小姐呀!”父親指了指北渺“你扭頭看看,是她嗎?”   那男子回頭看了北渺一眼,很肯定的說“不是。”   父親很明顯地怔了一下“你可看仔細了。”   那男子站起來,沖著父親深深鞠了一躬,說“尚書大人莫要再試探小生了,的確是府上的翼大小姐送的,但翼大小姐不是下麵跪著的這位。”   這次輪到翼北渺笑了,擲地有聲地說“我就是翼北渺,如假包換。”   那男子懵了“這……這這,這怎麼可能?”   父親想了想,大概是猜明白了怎麼回事,又蹲下試了試蟬衣的鼻息,跟北渺身邊的連翹說,“你告訴跟著我的小廝,把這個丫頭抬下去,再叫他們拿著我的名帖,去太醫院請一位大夫過來。然後你去一趟二小姐房裡,叫她過來,說我在這等她有事情商量,旁的事情不許你多說。”連翹答應著跑去了。   北渺也沒等父親允許,自己爬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灰。膝蓋跪得有些疼,微微活動了一下,北渺去西廂房搬了一個繡墩,就地找了個位置坐下。這個位置可以看見外麵,但是卻不容易被外麵發現。   翼媺扭著輕軟的腰肢走了進來,聲音柔懶“父親叫女兒過來有事嘛?”   父親低頭撿了一顆葡萄扔在嘴裡,依舊沒抬頭“嗯,當初分給你的白伽羅香還有嗎?拿些給我。”   翼媺倒是直接,大概是瞥到了旁邊坐著的紫衣男子,哼著說“父親既然都已經知道了,就別繞彎子了嘛。”   翼伯齡問“我知道什麼了?”   翼媺繼續嬌滴滴地哼“哎呀爹爹,您就成全了我吧。”   翼伯齡放下葡萄盞,抬眼問“我成全你什麼?”   “成全我和湯季琛呀!”   “可是湯公子說隻想娶你姐姐。”   “怎麼可能,明明是我……”   翼伯齡怒喝“跪下!你招男人,為什麼要敗壞你姐姐的名聲!”   翼媺不情不願的一邊跪一邊哼“我姐姐名聲已經很好了,壞一點怎麼了嘛!”   “怎麼了嗎?!你怎麼不敗壞你自己呢?還連累你姐姐的侍女,說!誰冒充的蟬衣?”   翼媺翻翻眼睛“說了父親不許……”   “你住口吧!說了我發落她一個,不說你就陪著你的丫頭一起去死!”   “是海……海棠……”   父親叫他的小廝“翼福!找幾個人去內院把海棠捆了扔到柴房!不許給飽飯吃!盡快找個人牙子過來賣掉!”   吼完之後,父親對跪在地上的翼媺說“你的事,今天就到這,以後再說。滾吧!”   翼媺賭氣噘著嘴,扭著腰懶洋洋地走了。   父親側頭看著紫衣男子“湯季琛?”   男子低著頭,並不說話,也不敢答應。   “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是裴雍的兒子?你母親改嫁湯生鑌,你是隨了你繼父的姓吧?”   湯季琛回說“是”。   “字寫得不錯啊?回去好好乾吧,不好意思今天的事情讓你見笑了。”   湯季琛低著頭連聲說“不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翼伯齡說“我今天實在沒精力了,就不留你吃飯了。”招呼門外的小廝送客。   湯季琛起身作了個揖“晚生告辭”。   翼伯齡說“好了,你也出來吧。”   北渺從西廂房出來,走到八仙桌邊上,賭氣站在桌子的另一旁。   翼伯齡空洞地望著屋子中央的某一處地麵,緩緩地說“你也別怪我,最近朝裡的事情也雜得很,無根民夥在勾弋山起了暴動,茳弘,仗著他老婆是先帝雲融休的女兒永康長公主,上奏要我去平叛。可是誰不知道暴動的人還有雲融休的舊部呢?誰保證他們不是設好圈套讓我去送死?你雪若明伯伯就幫我出了個主意,讓你妹妹嫁到皇室,盡快籌備婚禮,再由我自己上書稱病,大概可以躲過這一劫。誰承想你妹妹……唉!”   北渺發現父親係頭發的綁繩鬆了,花白的頭發不再服帖,枯燥蓬亂的一堆繞在頭上。威儀煊赫的上書仆射被一團頭發變成了一個無力而難過的小老頭。   如果父親不得不去平叛,又不巧沒有回來。青都城的她們母女才會真的任人宰割,一切又會回到曾經貧窮艱難的日子。這對父親,對母親,對北渺自己都不公平。   北渺想了想,給父親的茶盅續滿了茶水“父親,不如讓我代替妹妹嫁到皇室,這樣可以嗎?”   父親抬起頭,眼神渾濁,卻又復雜,他拍了拍北渺的肩“合適的人選是羽帝的兒子風延亭。”   北渺覺得手裡的茶壺瞬間變得滾燙,倒抽了一口涼氣“那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