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別分心，斟酒。” 　　喬靈兒收束天馬行空的念頭，提壺斟酒入樽的時候，聽到他問話。 　　“三巡酒過，白娘子再不出來，老拙可要吃醉了。” 　　“何人呼喚奴家？”閨房外，遠遠傳來聲音回應：“嗬嗬嗬。”然後是一連串銀鈴兒也似的媚笑。 　　白果兒推門進來，定睛一看，停下笑聲，扭動腰肢兒：“我道是誰在這裡吵吵嚷嚷。”不依抱怨：“原來是你這狠心腸的冤家。”貌似疏遠的福禮下拜：“朱相公，您貴人事忙，多時不曾登閨，不去新相好的閨房裡快樂，又來招惹妾身，卻是何故？” 　　背過身去，掏出帕兒，幽幽怨怨擦拭乾乾凈凈的眼角。 　　她身條兒順，弱不禁風的纖細身段好似風中柳絮。臉盤兒也靚，瓜子臉上略施粉黛，朱唇皓頸。 　　舉動顰笑間，既艷還媚。 　　朱相公謔謔笑答：“怎麼會呢，我就是忘了親媽，也不能忘了你呀。”嘟嘴向她臉頰啄去：“香一個。” 　　他中等身材，人采極是俊雅，頜下潔白無須，倒好下嘴。大約不惑之年，著一襲青布文衫。 　　體型雖不大，卻有一種頤指氣使，不可違拗的大人物氣質。 　　“相公耍無賴。”白果兒扭腰，跳開想要躲避。 　　“小娘子何出此言？” 　　“不噘嘴才是香，嘟嘴是親，分明就是在耍賴皮，妾身不依。” 　　“分的還挺清楚。”朱相公伸長胳膊將她捉進懷裡，橫抱而起，扛在肩上大笑出聲：“嘿嘿嘿，耍賴就耍賴。” 　　她公母兩個人嘻嘻哈哈，親熱調笑的情話兒不住嘴，視一旁捧酒壺伺候的清小倌人若無睹。 　　“老不羞，快放下我，有人在呢。” 　　“有人？什麼人？”一拍腦門：“啊喲，是還有人。” 　　兩人急忙分開，各自端端正正規規矩矩坐下，不自在的輕輕咳嗽。 　　白果兒從懷裡摸出五文錢，遞到喬靈兒手心：“去街麵兒牌坊下，挑幾隻鮮桃拿回來。” 　　朱相公指向桌上一盤醬牛肉，一盤麻辣兔頭：“端走，賞給你了。” 　　喬靈兒放下酒壺，道了謝。雙手端了牛肉兔頭，再次躬身道謝，恭謹退出。 　　閨門在“哎呀”聲中閉上。 　　閨中兩人隨著動靜收斂情緒，再不復荒唐戲謔，扭捏之處，比較道學先生竟還拘謹些，相視乾笑。 　　少刻。 　　朱相公起身施禮：“適才無狀，得罪之處，還望小娘子多多見諒，老拙這廂賠不是了。” 　　不等她回應，自顧推開後窗。 　　後院荷花塘不見夏天那樣繁盛，也還沒到冬天那樣肅殺。 　　它於一片枯落中表現出一點點頹敗，於一陣涼意中又遺留著一星星綠色。 　　秋天的荷塘，別有另一番景色。 　　窗外荷景，睹物思追。 　　憶起昔年繁盛，喬府後院也有這樣一池荷塘，塘上有涼亭，亭中有瑤琴，琴後有美貌婦人數年如一日，彈奏愁曲。 　　那妙齡美婦病入不救，於彼時自己當差的軍營外辭世在自己懷裡，差七天二十歲生辰。 　　朱相公怔怔回憶中，不自察覺，竟然流下淚來。 　　“不妨事。”白果兒溫聲寬慰。 　　被她的寬慰聲打斷追憶。他深呼吸兩下舒緩心緒，抹去淚痕，從衣襟裡掏出一隻孩童玩具撥浪鼓，遞到她掌心。 　　“她……就托付給你了。” 　　“此話怎講？”她乍起驚呼：“平白無故好端端的，相公何出托付二字？” 　　“老拙戰傷復發，短則十數天，長則三兩月，必然命絕。” 　　她沉默下來，半晌後詢問：“相公仍不肯與她相認嗎？” 　　“不肯嗎？不然，我也想聽她喚我一聲。”朱相公麵露苦笑：“非是不肯，而是不能。”左右瞧了瞧，豎出食指擋住嘴唇：“噓～。切莫高作聲，他無時無刻不在盯著我，為防另生事端，些許俗儀還是免了吧。”擺擺手：“你這就去吧。” 　　白果兒福禮蹲身，打開房門，跨出一隻腳，將走又停：“相公此去……可還回來嗎？” 　　朱相公稍一猶豫，輕輕點頭。 　　喬靈兒退出閨房，回居室褪下花花綠綠的宮衣長裙，換了一身短裝，和烏龜打過招呼，出後門拐過七八條窄巷子，來到花街牌坊。 　　牌坊下幾十位販夫各撐攤位，賣小吃食的，賣糕點的，賣乾果蜜餞的，賣時鮮蔬果的，賣小掛、擺件的，賣茶水的。 　　人聲沸揚，熱鬧非凡。 　　攤主們忙前忙後，招待牽馬的，抬轎子的，趕大車的，以及隨衛扈從等人。 　　她買了七八隻鮮桃裝作一包，用了四文錢，還剩一文錢。 　　本想買幾顆桂花鬆子糖解解饞，那攤主叨叨說果子價錢上漲，現在一文錢隻能買三顆糖果。 　　五六天前還能買五顆呢，她才不上攤主的大頭當，換了一小碗綠豆冰沙。 　　呼嚕三四口吃乾抹凈。 　　穿過牌坊。她要從側門回去，走後門兜圈子，要多走將近二裡的冤枉路。 　　眼瞅著就要到放飯的時辰，路上耽擱了趕不上，晚上又要餓肚子。 　　大門不讓雜役奴仆出入，偏門可以。 　　穿過花街牌坊，視野為之開闊，百花街寬闊三丈餘，縱深十餘丈。 　　自腳下起。右側六家勾欄館子依次是雅茶苑、貴香苑、青荷苑、怡香苑、久香茶苑、美仙苑。左側七家勾欄館子分別是金鳳院、金美院、蘭香院、群芳院、滿春院、慶春院、蒔花院。柳巷最深處，則是名噪虹州的百花樓。 　　這日初秋天氣，微風習習。 　　又逢天剛入夜，華燈初上。 　　各家館子裡絲竹聲聲，歡笑陣陣，笙歌處處。其中又夾雜著文人猜枚行令，武人鬧酒喝罵，藝人互競博術。 　　繁華之景，升平之境。 　　稱一句人間極樂，也不為過。 　　說書人講。景分美醜，人分善惡，事分對錯。這十二字，不免想當然了。 　　就以這條百花街為例。 　　倘若撕開表麵的光鮮華麗，看穿虛幻的七色燈火，彩色之下，黑暗深處，則又去到了反麵的極端。 　　道一聲世間極惡，同樣不為過。 　　喬靈兒回到青荷苑，抱著自己的青花大碗到廚房舀了米飯，回房裡鋪上醬牛肉和麻辣兔頭，嚼咬正拚命。 　　隔房，忽有輕微動靜闖入耳廓。 　　“你想死？哪有那麼容易，搗成米漿給她灌下去。” 　　這是陳老鴇的聲音。 　　然後護苑答應，接著是女子哭泣求饒嗚咽嘔吐，然後又回歸平靜。 　　被賣到這裡的良家女兒們，這一套過程大同小異，接客前都會經歷一遭。 　　勸不從就打，打不從就折磨，水淹火燒毒打餓飯輪番上陣，折磨再不從，就強灌一碗兌了春藥的迷魂湯。 　　丟了貞潔又被關起來，強行灌下失去力量的邪門湯藥，找不到刀子剪子釵子石子等，求死不能。 　　絕食，就成了不二法門。 　　縱是絕食，那也死不掉。 　　過得一段時間，想通了的，活下來淪入風塵，想不通的就不必說了。 　　啼哭刺耳，喬靈兒扒拉飯的箸子不禁緩緩停下，想起自己來年及笄，年滿十五歲後和她雷同的下場，有些失神。 　　失神不是煩惱，而是鉆牛角尖。 　　她想了無數回，死活想不通透。 　　不就是被人強行奸汙嘛，用得著這樣尋死覓活的嗎？ 　　今天不失身，他日嫁人一樣要失，早晚會失。現在被強逼，未來主動送。時日遲早而已，何必要以死抗拒？ 　　違拗的過嗎？ 　　“春梅，你明知死不去，何苦遭這大罪呢，好死不如賴活。況兼，你已被破了身子，就是死了，能回轉貞潔嗎？所謂是木已成舟，你乖乖的，聽媽媽的話，立時便解了你身上的罪受。” 　　又聽老鴇母柔聲勸慰。 　　那廂間春梅不住作嘔。 　　這廂裡，喬靈兒豁地站起，抓起飯桌中央一隻比成年人腦殼還大的甕，仰頭狂灌一氣。 　　烈酒入腹，燒沒理智，劇增膽氣。 　　桌上青花大碗猶自滴溜溜轉圈，她已大踏步破門而去。 　　春梅。 　　隔房求死不能的，居然是春梅。 　　旁人老子管不著，也不願管，春梅我可不能聽見當沒聽見，哼，一群逼良作娼的臭王八，老畜生。 　　這幢三層繡樓，位處在青荷苑後院最深處，自來不曾有外人涉足，是故，各房間向來不閂門，從來也沒有意外發生。 　　不料想。 　　房門突然“砰”的一聲，被人從外麵暴力踹開。 　　正在勸解的老鴇母，正在灌食的護苑迅速回頭。 　　看到踹門的是喬靈兒，緊繃的身體鬆懈下來。 　　訝然發現，她好似柴火棍般黑乾瘦的身體中，居然攜有些許煞氣與殺氣。 　　老鴇和護苑都是過來人，心知手中沒粘過鮮血，絕不能養出這等兇惡之氣。 　　她？ 　　“陳媽媽，叫他放開春梅。” 　　不等兩人發難，喬靈兒搶先說話，這一開口，殺煞二氣霎時消泯。 　　“小賤人。”惱怒她嚇唬自己，護苑毛起臉破口大罵。 　　老鴇母擺手打斷：“春梅不過是一條半死不活的殘命，你妄想橫加插手，總要拿出能夠乾涉的憑借來，單憑一句話就想要多管閑事？老身要聽你吩咐不成？” 　　她說話時，語氣竟十分鄭重。 　　喬靈兒無視她，望著護苑：“一隻老鼠都比你心善，一條毒蛇也沒你狠毒。天雷轟劈的賤奴，不得好死的狗才，姑奶奶叫你放開春梅，你聾了嗎？” 　　護苑放下春梅，丟開碗箸，站起身捏拳走向門口，麵無表情，抑下怒氣。 　　他已打定主意，兩拳捶死她。 　　類似她這等連戶籍名符都沒有的清小倌人，較之番邦奴隸還要卑賤，十貫錢能買來七八個，青荷苑要多少有多少，打殺一個兩個，隨意搪塞也就過去了，並無甚風浪波折。 　　根據以往經驗，那些慘死在自己手裡的數十條香魂，再再驗證。 　　殺隻小雞，找書苑 www.zhaoshuｙuaｎ.com 瞻前顧後多餘。 　　老鴇母神色深邃，非但不阻止，反而後退一步。 　　房間本就狹窄不大，護苑三步就跨到了房門口，舉起拳頭。 　　喬靈兒慌亂後退，左右腳互絆，仰天跌倒。護苑見狀，本就微弱的防備徹底卸下，獰笑中拳頭砸落。 　　忽聞“呸”地一聲輕響，一口深黃色濃痰，從她嘴裡吐出。 　　又見她抽動鼻彎，神情陰狠。 　　不好，上當了。 　　護苑駭然色變，想要收拳後退，已然遲了。 　　深黃濃痰甫出她口，迎風化開，漲成一張淺黃色的套子，兜頭裝來。 　　護苑被套子緊緊纏住全身，俯在地上張大嘴巴伸出舌頭，臉上先漲紅後發白，雙瞳逐漸上翻，前後反應，與溺水上吊別無二樣。 　　原來，這套子叫做‘絕息網’。 　　被絕息網一裹，縮成球狀，薄如蟬翼韌性十足滑溜之極的套子，慢說從裡麵無處著手，撐它不破，就是有人在套子外麵用刀斧砍之，鋒刃也要滑開。 　　數十呼吸，便叫人閉氣而死。 　　絕息網這種卑鄙下流的手段，較之下毒行刺，撒石灰瞇眼睛等下三濫行為還為人不齒，原是江湖綠林默契不使的，官府更是深惡痛絕，三申五令作禁。 　　無人敢使，幾近絕跡世間。 　　老鴇母忙上前一步：“快放開他，別鬧出人命來，春梅就交給你了，你來勸勸她也好，省的她一心求死。” 　　“哼。狗東西膽大包天，居然妄想打殺你爺爺的親媽，你家祖奶奶，這等忤逆不孝的鱉孫子，憋死是最好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