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人。” 眼看息網套內空氣消耗幾盡,護苑麵如白紙,腳尖繃直,劇烈攣痙,轉瞬即要喪命,老鴇母大喊。 “媽媽別急,我沒說不放,他雖忤逆不孝,到底是我認下的龜孫子。” 喬靈兒更不想弄出命案。 那律條上寫著清清楚楚。 殺人償命。 她可不想償命,尤其,還是償給這樣一條狗雜碎。 從袖子裡摸出一根繡花針,上前兩步蹲下,戳在護苑後腦勺息網套節點上。 每一隻絕息網的節點都不同,肉眼難以分辨,除了熟知節點所在的主人,旁人一時片刻,決計找不出。 被針尖一戳,息網套炸成碎片,散落四圍,卷為米粒般的深黃顆粒。 老鴇母說話算數,帶上心有餘悸又咬牙切齒的護苑離開,遠遠傳來逐漸聽不清的兩句對話。 “陳媽媽,此仇不報,小人。” “住口,切莫高聲自找麻煩。老身教你個乖,自旬餘前夏末時節,將此女放出地牢,這丫頭腦子就壞掉了,整日裡癡癡傻傻,瘋瘋癲癲。你不要招她,瘋子殺人不犯律法,況兼,你也惹不起她。” “啊?惹不起她?” “不錯,你惹不起她。” 愈漸小聲,不時不聞。 春梅艱難嘔吐出嘴裡適才被護苑強灌的粥水,爬也爬不起來,臥在地上,虛弱道謝。 “多謝小姐。” “再不要這樣稱喚,我早就不是什麼小姐了,現在和你一樣,都是妓女。你執意求死要去,我本不該來打斷。可你想過沒有,你一死不要緊,你那九歲的妹子怎麼辦?” “小姐,您?” “春梅,我不想你死。” 房外有人應合:“好理由。”房門被推開,走進來一位頭戴黑色珠花,身著黑衫,美艷的妙齡女子。 “白娘子?” 她為什麼會來這裡? 她是青荷苑兩朵魁花之一,迎來送往無不是上人尊公、貴賈豪強,這後院角落裡的悲情苦難,幾時能入得她眼了? 她不用陪姓朱的相公睡覺了嗎? 白果兒左手端了一碗清粥,右手持了一把匕首,一齊放在春梅麵前。 “雖是名節重過性命,但。”手指頭點向喬靈兒:“一則,她不想你死。二來嘛,你還有個小妹子需要照料。有這兩條理由,一死不能了之。既如此,想清楚了再決定生死。” 喬靈兒鬆出一口氣,白娘子勸說出這番話,春梅多半死不去了。 獨個兒一人勸,和兩個人勸,對結局的左右可大不一樣。某些時候,甚至可以使兩極迥然反轉。 白果兒站起來向外走,走到門口稍停腳步,側頭吩咐:“你跟我來。” 春梅虛弱到坐也坐不起來。 她在吩咐誰,不言而喻。 尾隨在她身後,先出青荷苑,再出百花街,向北行二裡地,來到一條暗巷。 越走越暗,視線越來越模糊。 喬靈兒既奇且惑,又訝還疑。 既然出了百花街,那就不是吩咐我伺侍了。她要帶我去哪裡?乾什麼呢? 再走三五步,身前領路的白娘子突然就不見了,消失無影。剎那後,有人在身後將自己一把摟抱進懷裡,騰身而起,縱上房頂,以房梁樓簷墊腳,如履平路。 奔跑之疾,猶似風馳電掣。 風化利刃,呼吸刺痛鼻孔,眼淚鼻涕齊淌飆飛。 氣成雷音,震的腦殼發悶,耳中轟鳴始而不斷。 “不想瞎就閉上眼睛,不想聾就捂上耳朵。” 耳中響起白娘子的話,仿佛不經過空氣傳播,直接把嘴巴取下來,塞進了她耳朵裡。 喬靈兒急忙閉眼蒙耳,感覺衣裳被狂風吹似繩索勒在身上,一腔子心緒,委實驚濤駭浪。 她她她……她居然會‘飛’? 即便隻能飛行三五丈遠,便需要覓地墊腳,可一步跳躍數丈遠,這豈是凡人能夠做到的? 莫非,以往聽來的神話誌怪故事,竟然真實存在? 白果兒擁著喬靈兒,跑了足有一炷香功夫,奔行了怕不下百八十裡地,這才放慢速度,翻過一道圍墻停下腳步。 喬靈兒陷在心緒,久久回不過神。 天靈蓋上挨了輕柔一擊,耳畔響起帶著感慨的輕輕喟嘆。 “你終於反抗了。” “怎麼?” “你不憤起反抗,膽小怕事,終將淪為庸碌娼人,管你有何用處?反之,我教給你本事,你才有用武之地。” 有道理。 教我本事。她現在說教我本事,教的應該不再是演繹氣質的本事。 興許……就是會‘飛’的本事。 縱是猜測有誤,也應當是教給我她賴以成魁的舞蹈,或者吹笛子。 可惜,以我目前的處境。 “多謝白娘子好意,這番恩德,奴婢自當死記在心。適才出門不曾打招呼,狗腿子們倘若有所吩咐,尋我不著,又會召來一頓毒打,咱們這就回去吧。” 白果兒微愣:“你不願學?” 我教你本事,不客氣的講,不啻於是改變你人生命運的奇遇。 你居然想也不想果斷拒絕? 哦~。 大概是……她不信我。 喬靈兒搖頭:“您教給我本事,就是學會了,有什麼用?又能乾嘛呢?” “喪氣。”白果兒怒斥:“既然你甘做行屍走肉,學去果然沒用。” 心說:‘她說出這等話,想必是心裡害了病,我要完成相公托付,還需先治治她的毛病,敲開她的戒備心。’ 想通根節。 白果兒迅速抬起胳膊,用力扇了她一耳光。 “疼嗎。” 喬靈兒別說沒注意,就是全神貫注也躲不開,心下正在大罵:‘這臭婆娘咋個突然打我?抽他媽的什麼母豬瘋?’聞言捂住臉點頭。 又見她從袖口裡拿出一錠銀子,遞到自己麵前:“我是故意打你的,賠給你二兩銀子,你收下吧。” 喬靈兒搖頭,將她的手推回去。 想,但不敢。 白果兒順勢把銀子收回袖中:“你想不想收?”見她沉默不作聲,焉能不知說到她心裡去了。 言不由衷,故才無可反駁。 不錯神的盯著她黝黑麵龐: “想要銀子,你就在撒謊。” “小娘子,你瞞不了我,你心裡麵是有熱情的。證據有二,一則你想要錢,二來嘛,你方才勸春梅活下來。” “倘若你自己都喪失了生機,錢財這等身外之物要來何用?還有,又豈會理睬旁人是死是活?” “所以拒絕我的好意,不是你不願不想學,是你不相信旁人,包括我。” “事實上,你想學。” “小娘子,與人相交,戒心要,赤誠之心也不能丟啊,丟失信任,你會錯過很多機緣。” “比如,現在。我既攜帶你來到此間之地,自會示之原本始末,不再隱瞞。” “你的戒備心,可稍寬下,待我說完你再決定收不收緊,那也不遲。” 白果兒這番話柔軟慈和,關愛之情溢於言表,最後這句亦也在理。 再拒絕就是不識好歹了。 喬靈兒問她:“白娘子,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白果兒揉了揉她乾黑、瘦成皮包骨的臉頰,憐惜道:“你瞧瞧這是哪裡?” 環視四顧,身處一口枯井邊。左前方八尺外,是兩顆並交生長的櫻桃樹,樹高超過一丈,年久無人打理,雜滕纏繞。櫻桃樹周圍丈許內,尺長幼苗無數。 不必再看其它,這兩株櫻桃樹,足以證明所在地。 這裡是喬家墟府,前堂主院。 這裡是喬靈兒曾經的家呀。 白娘子咋個知曉我的身世? “白娘子是……是怎麼知道的?” 白果兒微笑不答,自顧自坐到枯井的井沿上,整理雲裝和步搖。 此時的她,和青荷苑裡搖擺臀兒風情萬種的逢騷體態,大異不同,再不是花魁妓女,是仙子。 清風動裙,飄飄若神。 表情大是肅穆,凜凜不可侵犯。 麵貌極是高潔,攸攸不可方物。 意趣恬淡之韻,氣定神閑之態,溫婉斯文之姿,猶似落入凡塵的天宮仙娥。 誰能想到,麵前這個風姿雅致好比仙女般的美人兒,與苑裡搔首弄姿迎來送往的娼妓,竟然是同一個人。 喬靈兒雙目瞪極,心中的震撼當真是無以復加。 她教我偽裝氣質,難道,她現在的種種表現,都是假的? 看著可不像啊。 要說假的,苑裡的她才假呢。 白果兒怔怔坐著,癡癡不語,似是在回憶什麼。 不多時候,緩緩開口: “小娘子,坐到我身邊來,先聽我說些個無關緊要的廢話吧。” “我落入風塵前,姓孟,名英,字喚玉婷。” “出身世家,係虹州城豪族孟家第五支旁族,回憶當年,孟家第五支旁族超愈百數人眾,何其輝煌,哪知一夜覆滅,竟找不出仇家。” “這潑天血恨,再無還報之日。” “此事與你並無乾係,聽我這麼念叨一句,即刻就忘了吧。” “舞笛二技,得傳自蕭魚恩師。武功一技,師從自趙高恩師。” “蕭魚恩師如今身為勾欄青荷苑第三名鴇母,你自識得她老人家。趙高恩師貴為巨木宗主,武功高強,名揚江湖,你若傳我武功,當需知曉,他老人家藝承丐幫掌缽龍頭,未來不可得罪天下叫花子。” “我與你喬氏一門雖無淵源,但囑托我照扶你之人,卻與你喬家牽連極深。” 藝名白果,真名孟英話到此處,莫名停下,沉默了半盞茶時間。 才再度開口: “我在少女時代,出身名門,武功小成,闖蕩江湖,剿匪殺盜,著實乾了不少大事,人送‘月桂仙子’稱謂。” “偶遇林家小郎,遂為之著迷,並私定終生。” “不期一日,家族遭厄,被不知名的賊子趕盡殺絕,獨遊蕩江湖的我一個兒幸免於難,心殤神斷,尋到林家小郎,欲一訴悲情。” “豈料,那短命的小郎君,竟在我眼睜睜中被人一掌擊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解救不及。” “我怒不可遏,即為小郎報仇。” “苦戰一場,不敵仇賊落敗被擒,閉目待斃之際,元兇貌似自言自語,麵無表情的講了個故事,飄然遠走。” “原來,短命的小郎本不姓林,而是另有姓氏,他貪圖富貴,認賊作父,不惜親手藥鴆自己的生身父親。” “殺人者,正是他親爹。” “小娘子,你可知那兇手是誰?短命的小鬼又是誰人?” 我咋個能知道? 咦?白娘子她為什麼有這麼一問? 白果兒從懷裡掏出一隻撥浪鼓,遞到她手裡。 撥浪鼓是尋常撥浪鼓。掌心大小的鼓麵上,一麵繪有貓撲蝴蝶圖。另一麵,是兩個三四歲小童結伴放風箏的畫麵。 這……這他娘分明是我穿開襠褲時的玩具啊。 難道兇手和小鬼,與我有親? 果不出猜測,孟英語出驚人。 “下手殺害親生孩兒的兇手,是你媽媽的親哥哥,你的親娘舅。那認賊作父的小賊,便是你的表哥。” “啊?”喬靈兒瞠目結舌。 我還有個殺子的舅舅?還有個認賊作父的表哥?從來沒聽說過。 孟英語氣帶著異樣: “一日之間,我引以為榮的家族雞犬不留,傾心相戀的小郎君變成了豬狗不如的畜生,這對當時的我,無異天塌。” “自此大病不起,臥榻年餘。” “魂靈湮倒,奄奄待斃,又得你舅父專程前來點撥,轉復生機,再造之恩無以為報。” “自此又無法自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