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化碾、絆化撲、挑化釁、戳化直送、砸化掄錘。” “打狗需用巧勁,令其近不得身,屠龍則需要使用絕對重力碾壓。” “因此,屠龍功與原本的打狗棒法大不相同,更甚,截然反之。” “五招四百餘式,一個‘莽’字可為核心奧義。撲上激進,往前不退。” “喬月昭,你凝神瞧仔細了。” 孟英抓抱人頭粗細的梧桐樹乾,在曠地上輾轉騰挪,一招一式緩緩演來。 漸漸地,走石飛沙,塵灰遮目。 劈裡啪啦的音爆宛似雨打芭蕉。 喬靈兒神馳目眩。 她靈光乍現,忽然就想明白了。 之所以趙高會收孟英為徒。之所以傳授她這等並非女兒家能學會的武功。之所以她能仗著這套功夫闖出‘月桂仙子’偌大威名。 孟娘子她,從心性到根骨,無不是傳承這套武功的不二人選。 莽漢子都不一定能莽的過她。 我大抵是學不會的,以我多年憤世恨俗養成的性情,實是小人草包一個,學這等武功,必不能成勢。 說不得,畫虎不成反類犬。 那不是反學成了打狗棒法? 誒喲喂,咋會變成這樣呢? 不論學成什麼,總不能叫孟娘子對我失望,盡心盡力去學,那也就是了。至於最終學成屠龍功還是打狗棒,管他娘是龍是狗,反正都是畜牲。 大約半盞茶後。 孟英使出尾式‘擊黿手’,梧桐樹乾掄成滾圓,千百個殘像眨眼間重復進懸在空中的樹乾虛影中。 這等邪門招式,倘若不加抵抗,勢必把人砸成一灘肉泥,即便抗拒,抵不過也會把人活活砸進地底下。 演示已畢。 她臉不紅氣不喘,甚至聲音都沒有絲毫波動:“記住了多少?” 喬靈兒紅了臉,悶聲悶氣:“婢子腦殼愚鈍的很,記下了不足三成。” 三成? 孟英險些驚呼出聲,勉力自抑,確認自己不是聽錯了。 當年恩師首次演練,我記住了不到一成招式,就是這樣,恩師還斷言我是傳承他這套功夫的極賦之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 據我最初估計,以她圓滑心性,能記住十餘式,便算天佑上吉。 莫非,她在扯謊? 哼,你為了虛華無用的自尊,信口雌黃來騙我,到頭來,是你自己吃虧。 心下不禁生出輕蔑,語氣比較方才不免嚴厲了些許:“演給我看。”從梧桐樹乾上掰下一根樹枝扔過去。 ‘嚴師啊。’喬靈兒心說。 不敢遲疑,撿起樹枝,閉目默想一遍記住的招式,睜開眼睛有條有序,一板一眼演練開來。 每一式細節上都有錯誤,但大體上都似模像樣。 孟英越看越驚奇。 怎麼會這樣? 問題,就出在三日前那個問題。 風月場所失身後,要如何選擇。 直脾氣、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選擇以死抗拒。不甘心、想要報復的人,才能用以絕大心機,忍辱茍活下來。 後者大多極富陰謀詭計。 多少年來,猶如過江之鯽,恒河沙數般的女子反復驗證,絕不會錯。 孟英當日聽她不甘就死,認定她該是後者。猶豫,也是這個緣故。 她豈能想到,世上還有單純堪比白紙一般的人兒?或者說沒有半點兒花花腸子的人兒? 一炷香功夫後。 孟英喜上眉梢。 記住三成,還是她自謙的說法,事實上,她記住了近達半數,碾、撲、直送三招兩百餘式。 師父,不孝徒弟要借用您的話。 她才委實是傳承這套功夫,絕響天賦之人,天底下再也沒有第二個了。 “小妹子,你是怎麼做到的?” 喬靈兒席地坐下,臉色蒼白,吐著舌頭“嗬荷荷”喘氣,活像疲到極致的犬。 她平日能躺不坐,能坐不站,能站著就不動,體虛氣弱,這番演練本來遠超運動量,全憑一口‘不能讓她小瞧了我’的氣在強撐。 被嶽老匹夫賣進青荷苑近一年,因為逃跑挨罰,最少有五個月在餓肚子,還能留下一口氣兒,都要燒香跪拜森羅殿閻王爺爺憐惜不收。 最近幾個月不但夥食好,甚至不時還有補品送到手上,這可不是好心,而是勾欄在養她。 將養白凈、壯實了,才好為勾欄天天向上,發展壯大做出貢獻。 說句不該同外人道的題外話。 天底下除了轎夫老五,她沒見過第二個心腸好的人。 便是生身雙親。 媽媽是壞蛋,她對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生下的女兒,永遠都是一副陰陽怪氣的腔調,以及疏遠防備的態度。 她病死的時候,依稀記得,應該是一十九歲吧,怪不得短命呢。 爹爹更是個不打折扣的混賬東西,王八羔子。 莫名其妙憶起爹媽,喬靈兒忍不住哼了出來,強抑自己不想這兩個陌生人。 “你在想什麼?” “不提了。孟娘子適才問,什麼怎麼做到的?” 就是麵前的孟英孟玉婷,那也是受了舅舅托付,如若不然,她恐怕都不會拿正眼瞧我一眼。 “記住這麼多招式。” “很多嗎?才三成嘛。” 聽到她十分自責的悶悶回答,孟英靈光閃念,忽有所悟,旋即沉默下來。 原來,她能記住半數《屠龍功》招式的原因,竟然是這樣。 這是從先天娘胎裡帶出來的。 好聽點講,叫赤誠。難聽的說法則叫做愚蠢。殊為難得的是,多年磨難,並沒有扭曲它。她現在,還是很白癡。 “月昭,答應我,以後都不要變,永遠都這樣,好嗎?” 驟遇從未有過、心貼心的交流。喬靈兒呆了,癡癡怔著,久久不能作答。 她極欲跳過此話題。和她不熟,心裡話不說為好。但她對自己有恩吶,說書人口裡講,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喬靈兒背過身,語氣平靜: “蕭淑芬可以喝口水的功夫想通並且處理七八件事,每一件都很要緊,我一直引為目標,想盡千百辦法與之靠近。” “可始終難以如願。” “是啊,類似我這等粗人,除了能吃能睡,論旁的,一件也拿不出來。” “孟娘子還是莫要諷刺我了,也再不要提起這件事。” “請恕婢子,不能答應。” 我沒有諷刺你呀。 “此話怎講?” “怎講?”喬靈兒神色突然變的有些猙獰:“蠢貨遭人騙遭人欺遭人嫌棄,還用說嗎?我前後有六個家,都沒保住,被賣進勾欄為婊子,原因還用說嗎?那些年人不如茅坑老鼠般的經歷,倘若,不,不需要你去親身經歷,你隻聽說,你也別聽說了,我也不想說了。” 兩個女子首次敞開心扉交談,以這段怒哮,宣告失敗。 這也成了她二人天人永隔之前,唯一一次交談。 “有得有失,你羨慕她機鬼百變,殊不知,她亦。也罷,你既不願再提,那便不提。你沒記住的招式,還有兩招一百七十六式,再度凝神細看。” 一個初次執教,一個首次學武。 一個教的粗心,一個學的大意。 僅短短兩個時辰,整套屠龍功,從起手‘撂絞式’到收尾‘擊黿手’。 一個教完了,一個學完了。 孟英愣神許久,欣慰點頭:“此後日復一日熟能生巧,這要靠你自己,沒有捷徑可行。”接著從袖子裡摸出一隻並指寬闊的小盒子。 遞到喬靈兒手裡: “我血脈上的宗族親人,多年前便給人殺的乾乾凈凈。我一生不願交友,友人一個也無。我與宗門師尊師姊妹,早多年前就斷了往來。我沒收過學生弟子,孤寡一世人。” “原想將這東西帶到地下去。” “不意想,臨終之前,竟能得遇小娘子你,冥冥中自有天意。” “又或許是此物有靈,不願就此長眠地下蒙塵,指引你來到我身邊。” “這東西,就此給了你吧。” “它名喚‘千隕針’,不但是巨木宗月桂堂主身份憑證,更是一件威能宏極的修林法器。” “法器之說,我也隻是耳聞,卻從不知含義,更別提如何運用。” “未來某一日,如若你能走過凡品一等武藝境,凡品二等武功境,凡品三等武術境,凝氣入體,以武證道,超越武林踏足修林。” “屆時,你自己去訪探。” “我一直將它當暗器來使,江湖上人人都道它隻是一件暗器,哼哼,我騙了所有人,但我不能騙你。” “總之,它的重要性,超越了你的想象極限,絕不能遺失。” 喬靈兒打開盒子,盒子裡是一枚紫金色小針,表麵被銘刻了密集的圖案,這樣微小的圖畫,千裡眼都看不清楚。 它在不停閃爍微光。 法器?作法的器具嗎?那不是和糯米桃木劍還有符紙一樣的嗎?這等既糊弄人又糊弄鬼的玩意兒,重要嗎? 就算開了光,又能有多重要,我那撥浪鼓也是開過光的。 大概是孟娘子怕我拿去化開,換糖果吃,才故意誇大其作用的吧。 我雖饞,也沒饞到這種地步。 閉上盒子,隨手扔進衣襟中。 回程,鑒於喬靈兒體力不支,不良於行的狀態,她坐轎子,孟英步行。 其實,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四個人抬的轎子,坐兩個人是可以的,轎夫抬得起。隻因轎子內間不夠大,兩人乘坐,免不了肌膚相親,肩碰肩挨在一起。 別說孟英不願,喬靈兒也不願意。 以喬靈兒粗夯到狂躁的臭脾氣,脫口來上一句“莫挨老子”,豈不。 當然,這話也就隻能想想,她是絕不敢對孟英使小性子、說出口的。 回到百花街牌坊下,昨日商議好給轎夫們兩吊錢,每人五十文。 可回城抬了個幾乎沒重量的丫鬟,四人意見達成一致,少收半吊錢。 待轎夫們抬著轎子走遠。 孟英附耳吩咐:“今日七月十六,下個月的今天,你再隨我出城進香,我傳你屠龍功心法。”當先走了。 她也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與苑裡下人表現的太過親近,那會害了別人。 喬靈兒明白這個道理,逗留將近一刻鐘後才回苑。 其時天將入夜。 後院洗衣房老婆婆猶豫著要不要收了剛剛晾出、還在瀝水的衣裳,或是讓它們掛在院子裡瀝一夜。 天公不作美不說,反還調皮搗蛋。 並無烏雲的天空,一陣毛毛雨落下來打腦殼。不疼,煩人。 老婆婆忙著收衣裳,天井樓廊上風塵女子們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第一名老鴇母和第三名老鴇母嚴媽媽與蕭媽媽,雙雙各抬煙鬥,雲裡霧裡吃煙,默契的一眼不向這邊斜。 除了喬靈兒外,整個青荷苑上上下下林林總總六七十口人,隻有兩人肯冒雨出手幫忙。 兩人年齡相若,皆十五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