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麵容秀麗,身縛雪裙,銀色頭釵將長發盤起,作婦人裝扮。 她姓許,名麗,字喚春梅。 另一女鵝黃宮裝,其身段嘴臉,足可壓過整個青荷苑所有人,包括白果兒孟英孟玉婷,墨染般的長發披在背後,紮一朵梨花形狀的發夾,作少女打扮。 她姓蕭,名妍,字喚淑芬。 “連日來諸事不斷,總算告閑,今日陰雨綿綿,正好同眠。” 收完衣裳,走廊上。 喬靈兒對身旁許麗如是說。許麗還未及回答。蕭妍陰陽怪氣諷刺一句。 “我曾一度憎惡你自私,不意你這賊賤人居然還有些許善心腸,拋開真偽,先時不喜,倒可以觀後效。” “我們兩姐妹說話,幾時輪得到你來插嘴?”喬靈兒眉頭倒豎:“臭婆娘凈放狗臭屁,還聽不懂,不快滾等什麼?等我拿大棍子攆你呢?” 蕭妍輕蔑冷哼,轉身離去。 許麗眸光激動,胸膛起伏。 小姐說……和我是兩姐妹? 小雨淅淅瀝瀝,青荷苑以及整條花街的生意都不太好。 這種天氣,適合被子蒙頭睡大覺,不宜外出花天酒地。 苑裡從花魁到名角再到尋常,二十多位妓女,寥無幾個客人自有人服侍,輪不到份屬末位的許麗。 這一夜,喬靈兒來到許麗閨房,與其聯床夜話。 許麗兩天前分了自己的閨房,不像喬靈兒至今仍是四個人住一個屋。 苑裡之所以分給許麗閨房。 原因嘛,嗬嗬,做生意有別人在旁邊看著,可不像話呀。看著還不打緊,看的興起,模仿可咋弄? 姑娘豈不遭大罪了? 分房子,實屬必須。 從喬靈兒起頭:“春梅,你既然拜了白娘子為老師學舞,就該進勸她不要自尋死路。”開始說起。 到許麗宛如立誓般:“小姐,待到來年秋天,奴婢總要使出渾身解數,賺到足夠的銀子,給您贖身。”結束。 斷斷續續,你一句我接一句。亦或是你說一陣,我聽一陣。還或者是我來說一陣,你沉默著聽一陣。 似無還有,不同七八個話頭,兩個女兒直說了大半宿。 不似喬靈兒鐵塊石頭般冷漠的心腸,全程語氣冷漠,她經受的磨難,足以令成年人都崩潰千百次。 許麗可沒有她這些經歷,心肝還是軟的,有時大笑,有時哭泣,有時咒罵,有時又自我哀憐,訴語如泣。 終是……歸結於兩聲默嘆。 這前後四天奇妙遭遇後。 喬靈兒生活恢復了正常。 晌午時分,跑腿買些胭脂水粉,乾果蜜餞,時鮮桃李。午後時分,幫工各房燒火煮茶,配菜洗衣,晾曬榻布。傍晚時分遣赴各閨端茶伺候,充當臨時丫鬟。 夜裡宵分之初,吃罷夜宵點心。 她便尋到苑中黑漆漆、荒僻僻、寂靜無人處,熟練那初學的屠龍功。 二十八天,無一日間斷。 二十八天,青荷苑裡發生了兩件奇怪的事。 兩個護苑打手,莫名死了,其中一個就是月前被喬靈兒施吐絕息網,套成滾地蟲的狗奴才。 衙門調查半月,說是意外。一個吃醉酒摔個大馬趴磕死了。另一個也是吃醉酒人事不省,失足掉進後院荷塘淹死了。 還有一個時年九歲的清小倌人,莫名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青荷苑眾護苑打手配合衙役們近乎掘地三尺,也沒找出她一根頭發絲來。 好端端、活生生一個女娃娃,上天入地了不成? 根據喬靈兒推測,這兩件怪事,也許和許麗有關。 她不是亂猜,所以如此推測,乃是有根據的,那名失蹤的清小倌人,無人知曉其本姓,年僅九歲的女娃娃。 姓許。 朝起暮落,迎來日出,送走晚霞,轉眼到了八月十四。 恰逢中月,皎潔冰輪,懸在天中。 明日是中秋節,值此家人親朋團圓盛節前後,勾欄生意不好。 後日則是孟英吩咐再次出城上香,傳授屠龍武功心法的日子。 難得清閑,不曾來人傳喚使用,喬靈兒早早睡下,隻待夜半三更後,勾欄無人出沒之時,再行演武。 再一次被夢魘驚醒,抹掉滿腦門子冷汗,勻順急促的呼吸。 睡意既無,她摸著黑穿好繡鞋,爬到房頂上。 前方燈火通亮的樓子裡,絲竹管弦齊聲奏,嬌笑悶哼響不停,種種凡音,組成了一曲紅塵淫靡旋律。 喧囂鼎沸之處,遠勝朗朗晴空。 盛世以極,階級早固。 窮人怒斥天公不公。上人尊官貪得無厭。山賊草寇引火叫板。豪俠義士無力破局。修文者,用筆墨淒嘆。修武者,仗殺伐反叛。 本就是普通人無能改變現狀、無能狂怒的人間悲哀。 不足多道。 喬靈兒解下腰側別掛的小葫蘆,迎著月光一口口吃悶酒。 連續多日,類似的噩夢,反復糾纏了她無數次。她心裡麵,橫著不能同外人道及的莫大恐懼。 她人雖活著,到底變成了另外一個許麗,不再是我熟悉的許春梅。 她人雖活著,已形同陌人。 她人雖活著,活著的卻是心狠手毒陰險毒辣,從前的柔順,終究是去了。 月華恰似瑩瑩寶玉溫潤的光,青荷苑後院兩池觀景荷塘,倒映出天上的銀盤。 碧落蒼穹,罕見的共存三輪明月。 它不因世人、世道而改變,起落復始永無休止,更不理會世間無窮煩惱。 “可恨老子此時無力作為,如若他日屠龍功練成,姑奶奶定要將前後十三家勾欄瓦肆,娼館婊擋通通砸的稀爛。”獰起眉頭咒罵。 緊接著無聲嘆氣,輕聲喃喃:“孟娘子當初可以心死回春,起死回生。”沉吟數息:“春梅呀春梅,你要咋個才能活轉來呢?” 話音方落。 耳中驚聞前方筒子樓裡傳來一個稍顯稚嫩、極響亮的聲音。 “苑子裡做生意的娘子們,出來玩耍的公子們,在下師兄弟奉師父之命,前來尋一個人,跟旁人並不相乾,隻管消停看熱鬧,誰都不許亂跑亂喊,否則,別怪我們師兄弟不客氣。” 吆喝過罷,青荷苑立刻安靜下來,緊接著喧嘩四起。 驚呼、叫嚷、大罵、哭鬧。 “甚麼人?” “什麼事?” “官府查案嗎?是哪位都頭?還是承局?押班?節級?捉拿觀察使?” “江湖恩怨嗎?有好戲看了。” “小王八蛋,擾了大爺興致,今日嫖資算在你頭上。” “嘿喲喂,尋釁滋事。” …… 亂成一鍋粥。 “小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上門滋事。”護苑管事話到此處,還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又聽他“哎喲”一聲,戛然而止。 大概被打暈了。 喬靈兒急忙站起來,轉身撅著腚爬下房頂,匆匆趕到前苑去瞧熱鬧。 果不出意料,護苑管事被打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他身側不遠,環繞的一眾護苑雖然個個手持棍棒相向,卻是臉色發白,腿肚子打顫,不敢稍動。 管事剛才是怎麼被打昏的? 沒看見,隻見白光一閃,管事就倒下去人事不省了。 棍棒相向的對方,是兩個手持刀劍的少年人。 刀槍劍戟等十八般兵器,乃官府管製武器,這兩個少年,不是良人吶。 大少年十五六歲:“苑子裡的各位朋友們,打擾莫怪,在下這廂先行賠禮。” 小少年十四五歲:“萬寸山朱老匹夫在不在這裡?” “汪汪汪,汪汪汪,這是誰家剛剛破殼沒拴住的狗崽子逃出來亂吠了?也不打聽打聽老身這家館子是誰開的,速速領了回去,否則,通通劁了送進宮。” 惹出一片哄堂大笑。 青荷苑前苑天井結構的樓子,總共有四層。一樓是不打隔斷的酒樓;二樓是數十位尋常娼婊的閨房;三樓是八位小有名氣的名妓閨房。 四樓,是兩位花魁的閨房。 東廂的主人,是白果兒。西廂房的主人是柳眉兒。 謾罵聲出自二樓廊道,一位四十來歲風韻猶存、徐娘半老的婦人嘴裡,她斜斜靠在廊沿上,手裡繡有美人的圓扇不時搖上一搖。 她是青荷苑老鴇,姓嚴。 青荷苑有三名老鴇。 第一名老鴇嚴媽媽是苑裡一把手,總管前院生意以及迎來送往之事。第二名老鴇陳媽媽是苑裡的二把手,總管後院一應逼良為娼以及苑裡護衛人眾。第三名老鴇蕭魚蕭媽媽掌管著青荷苑花名冊,以及錢財出入。 “老狗,滿嘴放臭屁。”小少年向上一縱,兩條大長腿交互極速飛踢。 “啪啪啪啪。” 音爆聲大作,殘留腿影千百,仿佛生了無數條腿的人形怪物。 大少年急忙伸手虛抓:“師弟,不要沖動。” 護苑們提著棍棒沖向樓梯口。 小少年飛身而上,淩空兩記耳光重重抽在嚴媽媽臉上,旋身落回大廳。 嚴媽媽鼻涕眼淚齊流,臉頰肉眼可見的紅腫起來,一行鼻血,飆出鼻孔。 這時,大少年的話音才落。護苑們還沒沖到樓梯口,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腳步陡定。周圍起哄的笑聲齊齊扼住。 “哎唷,好小子。”嚴媽媽‘呲’出一口血。一句話沒說完,眼珠一轉,先怒後恭:“呃……少俠好身手,敢問兩位少俠尊姓大名?” 她倒是擰得清事態。 “在下林楓,這位是師弟林磊。” 嚴媽媽非但不傻,反而十分機靈。眼見這兩個少年是提著刀劍招搖過市的不良人,心知報出來的姓名多半是杜撰的,或姓假,或名假,甚至,姓名全是假的。 “老賤人妄想報復不成嗎?” “豈敢豈敢,不知兩位少俠?” “小爺適才問道,萬寸山姓朱的老匹夫在?”林磊神態傲倨:“啊~。”慘叫著倒飛八尺,後背砸上柱子滑下。 不知從哪裡飛出來一顆花生米,打落了他一顆門牙。 “小畜生,滿嘴臭屁。”四樓傳下嬌媚卻威嚴的聲音:“滾。” 滿苑俱靜,呼吸不聞。 驀地,一道洪亮之聲由遠及近。 “滾?你讓他們滾到哪裡去?份屬前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出手打小孩子,好不要臉。” 洪亮之聲初始隱隱不清,呼吸間宏大到震耳欲聾,眨眼後更是宛如九天神龍當頭橫空,嘶鳴長吟,不歇不止,反還愈見嘹亮。 林楓豁然轉身,喜叫:“師父。” “師父救命,有人暗算徒兒。”林磊爬起來“哇嗚”哭了出來。 能看見不能看見的,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東南。 但見鱗次櫛比的園林閣樓上,起先隻能看到一道紅色光影,如星丸跳擲,在房頂上大步流星疾馳,直奔青荷苑而來。 觀其速度與洶洶氣勢。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光影在對麵蘭香院樓頂一步登高,縱躍當空,跨過近四丈距離,從天而墜,落在青荷苑門口。 顯露出一位身著火焰袍服的兒郎。 他高不足六尺,卻極為挺拔,相貌相當英俊,赤色甲胄上遍纂異紋,集萬千瑰麗於一身。 氣象富貴,氣質英武,氣派威嚴。 邁著方步,仿佛欣賞風景也似,麵帶微笑,緩緩走進青荷苑大廳。 林楓林磊大聲歡呼,乳燕歸巢般投向赤甲男子懷裡。 不料。 兩個少年奔到赤甲男子身前不足三尺之處,他腳步一旋,避了開去。 楓、磊摔了個大跟頭,鼻青臉腫。 赤甲男子斥責:“丟人現眼,該死的小畜生。” 不再理睬兩個徒弟,遂將目光投向青荷苑四樓,上眼皮裂開,溫潤的眼神剎那間鋒利如刀似劍。 怒喝:“朱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