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宗的林家拳,有毒。” “有毒?無霜老兒,你說仔細些。” 朱修再不睬他,沉吟少刻:“你林氏一族修不修邪功,與吾何乾。” 話說半截,淒涼大笑不止: “嗬嗬,哈哈,嘿嘿嘿。” “老拙悲愴一世,遭母親遺棄,遭父親不喜,妻,妻不賢,兒,兒不孝,唯一的愛徒又慘死他人之手,屍骨無存。” “終,走到了盡頭,唯有一件事悔恨半生,便是。” “便是,冤殺了好人,當年孟家第五支族闔族老幼百餘口,不該死。” 盡管他聲音不大。 可落在此地另外一人耳裡,卻不啻於晴天霹靂,悶雷炸腦。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間,也許有半個時辰。 “是你?” 孟英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仿佛甫方出世巴掌大小的嬰兒呢喃。 不是疑問句,也不是肯定句。 “若非如此,老拙昔年親手斃了淫婦逆子,就該隨他母子相伴黃泉,之所以茍活下來,原為這一樁悔恨愧疚之事。” “這就是你專程前來點撥我活下來的原因?” “唉~,冤孽。” 孟英再不發一言。 朱修緩緩盤腿坐在廢墟上,合上眼眸又瞬間睜開,體內狂暴的內力從丹田玄關沖出體外,颶風般席卷方圓七八丈。 黑雲幻化的陰風與之接觸,登時一潰千裡,消失的乾乾凈凈。 被卷上天空的雜物落回地麵,兩池荷塘被堆的密不透風。 適才蒼穹碧落三個月亮,僅剩天上最後一輪本體。 陰風消散,喬靈兒恢復視線,借著後院裡微弱的燭火,望向場中。 林陵束手站在荷塘上,不停咳血,萎靡不振,再無絲毫威勢可言,活像癆病入骨的病秧子。朱修盤坐在廢墟上,神色悲哀淒苦。孟英站在遠處,生氣寂滅,好似一尊冰冷石像。 “散功兵解。無霜老兒,你竟選擇魂飛魄散?不願再世托生?”林陵語氣沉重如凝,幾要固化。 來生? 朱修冷笑不答,方圓七八丈內,本無形無色無質的內力,開始向他盤坐的身體收縮。 逐漸濃鬱,越來越亮,漸漸竟堪比烈日陽公,將青荷苑廢墟照耀的亮如白晝。 從無形無色無質,轉變成無形有色有質的內力,並未返回朱修丹田玄關,而是潮水般湧進了眉心。 他眉心處,一點金光隱現,繼而光明大方,襯托的他通體金光燦燦,直似廟裡的金身塑像。 耀耀金芒,灼灼光華。 天地同寂,奪盡聲色。 “開天門。結元氣。凝氣入體。以武入道。證……武夫九品。” 林陵失聲驚呼,受驚兔子也似雙手抄起林楓林磊夾在腋下,亡命飛退。 跳到青荷苑對麵蘭香院樓頂,放下楓磊二徒,抬眼望來。 擺出的架勢,好似專為逃跑設。 朱修望了一眼林陵,低下頭顱: “往昔日,老拙所以做下那等誅戮滿門的大惡事,一是為寶所惑,二來,為人所迫。” “是非恩怨,不必再提。” “總之,這一切罪孽,當初由老拙一人釀下,該由老拙獨自承受。” “人死不能復生,你不必怨恨,你的路還很長,好好活下去。” “老拙臨終前夕,以武證道,乃堂堂尊者,今赴黃泉,焉能獨行。” “既需前驅開路,還需小廝伺候,又需從者跟隨。” “如此,爾等罪人,與吾來作陪。” 他這番話,看似是在對林陵說,其實是講給孟英聽的。 話罷。他狂猛抬頭,眉心金光膨化成金光匹練,裂成數十道金線四散而去。 接連不斷的慘叫驟然乍響。 青荷苑廢墟旁,除了團成數堆,顫栗不止的娼婦、丫鬟、小廝。 還活著的烏龜、奴才、護苑、打手等七孔汆血,哀嚎中頭顱相繼爆開,紅白二色摻雜在一起的粘稠,淌了滿地。 身首異處,死無全屍。 隨他作伴,同走幽冥。 或許是死的太過急促,這些人倒下去的無頭屍身,尤自劇顫,扳命不止。 瞬殺十幾人,猶似風掠塵煙。 金線之威,如斯恐怖。 這一剎那的慘烈,駭崩眼球。 喬靈兒反而眉飛色舞。 讓你們用皮鞭打我,用針紮我,拔我指甲,關我地牢,浸我水牢,還給我喂下三濫的草藥湯水。 惡人終有惡報,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老天爺瞪著水冷墩似的眼睛呢。 作惡的人,必將……不得善終。 忽略朱修老家夥故意或無意,倒是做了樁好事。 她眼睜睜看著這些人慘死的全過程,若非實在不妥,有違人倫,真要歡呼著拍手稱快。 朱修體內響起一聲沉悶炸響。 他用天門元氣震斷了被‘萎心指’糾纏多年,本就千瘡百口的心脈。亦震碎了剛剛誕生而出,脆弱的元神。 五感盡失前,憶起十六年前,老師坐化前對他誦的讖子。 太陰三分,亡命之時。 意識徹底回歸混沌的前一個剎那,模糊朦朧的視界裡,仿佛看到了……當年犯下七出之條的妻子,認賊作父的孩子,跪在自己麵前磕頭懺悔。 更可歡喜的是,不負妹子所托,還了她自由,給她留下了可供翻身的資本。 淡漠的麵孔轉變成歡喜。 朱修含笑臥倒,就此死去。 林陵靜默數息,無聲嘆氣。 他死了。大仇得報,本該歡喜,可不知為何,竟有些惆悵。 大抵是因為此人身亡時還不失威風,和自己臆想中或逃跑、或求饒之態,大相徑庭吧。 林陵深吸一口氣,拋卻情緒,恢復冷靜,望向猶如泥塑木雕般的孟英。 “你到底是誰?” 孟英擺擺手:“你快走,官府人馬轉眼即到,與之如麵,你的身份,免不了一番糾纏。” 再不理睬他,望向朱修屍身。 “老東西走的倒快,不敢麵對我?豈能讓你個賊如意。” 假山石上,喬靈兒大吃一驚,再也禁不住情感,跳下假山摔了個狗啃泥,磕破額頭也不覺疼痛。 驚呼:“不。” 大叫:“不要。” 嘶吼:“不要啊。” 狂奔向前,要去拉她。 孟英頭也不回,輕撫衣袖。喬靈兒身前突然生出一股柔和清風,阻擋道路。 任她百般努力,都難以沖破。 腳步狂奔,隻在方寸。 她清楚自己不惜大改一貫低調,跳出來阻止孟英自戕,不僅因為她本身,還因為屠龍心法沒傳。 兩種情緒都有,至於前者多些還是後者多些。應該是後者才對呀。摸著心口自問自答,結果竟然很模糊,分不清楚。 “小妹子,我苦苦尋覓半生,終於找到了殺我滿門的惡賊,我要找他報仇,縱使上窮碧落下黃泉,此仇非報不可。” “你要記住,這世上人心隔肚皮,種種險惡實在是防不勝防,除了自己誰也別輕易相信,你要多加保重。” “我魂歸地府,會保佑你的。” 喬靈兒耳廓裡,響起傳音入密。 魂歸地府?保佑我? 她要乾什麼? 她想乾什麼? 但見。 孟英抬起素白皓腕,用力擊在自己額頭上,趴下伏在朱修胸膛上,緩緩合上了眼睛。 青袍墨衫,永恒定格。 清風拂,波瀾起。 掀起孟英一縷秀發,嚴絲合縫蓋住了她祥和的麵龐,發梢末端,將朱修的臉斜斜分作兩半。 藝名白果,真名孟英。 自刎傷逝。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喬靈兒癱坐下去,兩眼無神喃喃自語。 殉情這個詞從造出來開始,不就是假的嗎?她為什麼要跟著他一起死? 滿腔心緒盡數化進一聲悲嚎。 “啊~。” …… …… 孟英她,終究違背了朱修遺願,沒有好好活下去,而是隨他去了。 也許是因為血仇滔天,果真要上窮碧落下黃泉追殺? 這個理由太也牽強。 更合理的解釋,是一顆女兒心。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早在多年前,朱修出於愧疚,專程前往點撥她續魂重生,彼時,她一顆芳心就係在了他身上。 情之一字,宛如窖酒,年份越久,便越是自抑不了。 情係己身,朱修多半一無所知。 倘若他知道,又怎會臨終前道出當年真相呢?帶著這個秘密死去,才是最應該做的選擇吧。 不論他知不知道,不論他說不說當年真相,孟英的死,是注定沒有回旋的。 問世間情為何物。 多情自古以來,都沒有好下場,除開得不到的遺憾,便就是因愛生恨。 就拿孟英為例,她一生有兩段情,昔日認賊作父的小賊,眼前新近亡故的朱修老家夥。 前一段情險些喪命,後一段情,卻真真喪了性命,落得如此下場。 人已逝去,讓其安息吧。 類似這般情感,不提也罷。 雖是佳人已逝,不妨又回過頭來說。 孟英一生風光過,依仗‘屠龍功’曾闖出過‘月桂仙子’偌大名頭,其時,她該何等意氣風發。 失落過,家族滿門被滅,傾心相戀的小郎君突然變成了豬狗不如的畜生,想必其時,她生不如死吧。 否則,何來喪魂之說? 亦悲慘,落入風塵,淪為妓女。 她是如何從一個本該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女,月桂仙子,淪為勾欄婊擋裡一點朱唇萬人嘗的妓女呢? 她和朱修以及林陵之間,曾經又發生過怎樣驚心動魄的故事呢? 隨著她死去,這些秘密將被她永遠帶入地下,她生前一句話言猶在耳。 ‘我血脈上的宗族親人,多年前便給人殺的乾乾凈凈。我一生不願交友,友人一個也無。我與宗門師尊師姊妹,早多年前就斷了往來。我沒收過學生弟子,孤寡一世人。’ 如是故,世上再無人知。 隨她去吧,不必深究了。 喬靈兒對這些一無所知,憑她的智慧也想不到這些。 孟英亡去,給她留下了一個疑問,還有一樁遺憾。 疑問是月前她說要打開內心,嘗試信任旁人。適才又說世上人心險惡,除了自己誰也別輕易相信。 這不是很矛盾嗎? 至於遺憾,屠龍功心法沒學成,伴隨她的死,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無疾而終。 招式有個屁用,花裡胡哨,遇到正經的藝境,人家一隻手就能將你渾身骨頭捏的嘎嘣脆,沒有心法養力,進不了凡品一等武藝境。 兩天,就他娘差了兩天。 喬靈兒扣了扣腦殼。 哎呀,好不容易得人扶持一把,或許能改變命運,這人還撇下我自殺了。 越想越鬱,大叫一聲俯地嚎啕。 “白娘子,你死的好慘。” 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悲悲戚戚,哽哽咽咽,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她這邊正在專心哭喪,冷不防眼前露出一隻朱色靴子。 喬靈兒驚愕,抬起頭顱,看到了一襲赤甲,把頭抬高,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冷峻的臉。 林陵伸出巴掌:“拿來。” 朱修將竹簡扔給她的時候,外麵的人看不見,濁風裡麵的人都看見了,林磊都能看見,何況林陵。 “拿什麼?” “哼,嘴硬。”林陵先冷哼,接著風輕雲淡的伸出腳輕踢她小腿。 “啊呀,哎唷。” 喬靈兒慘聲呼痛。 腳腕……被他踢斷了。 再不敢抱有僥幸心理,又看到他小腿一動,再度打算抬腳,急忙掏竹簡。 正掏著。 “林君卓,天堂有路你不進,地獄無門你硬闖,哪裡走?” 遠處一聲咆哮,鼓風而至。 林陵臉色狂變,再顧不上喬靈兒磨唧掏竹簡兵書,慌忙抱起楓磊兩個徒兒,眨眼便消失在黑夜裡,無影無蹤。 卻是,衙門大批人馬急急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