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姍姍來遲,終究是來了。 驚走了不良人林陵師徒三人。 以知州與經略兩位相公為首,攜兩名通判調作,兩名幕僚書記,判官,四位都頭郎官,兩位承都,四位提轄軍官,兩位承局,更有數十節級使,團練使,內值州押司,正副仵作,並上百眾當班差役。 衙門近乎傾巢而出,一行人皆是鮮衣怒馬,高頭大馬。 目睹青荷苑坍塌過後的廢墟,以及血肉殘肢混囤的人間地獄。 知州大人臉色雪白,翻身下馬居然摔了個屁股蹲,可見失神之劇。 跌跌撞撞的奔過來,悲鳴一聲:“天殺的賊子,吾命休矣。” 少頃,平復住急促的喘息,回頭冷峻怒喝:“陳押司,即刻出擬海捕急遞的文書,虹州城內各處,城外逾百裡鄉邑、道店、村坊、公鎮,到處張緝,出賞銀五千貫錢,捉拿兇首,賊子林陵。” 經略相公下馬上前,掃視一周,拱手詢問:“許大人,眾娼該如何安置?” “王大人的意思是?” “都是些不幸淪落風塵的可憐婦人,我意就此放任從良,不知許大人?” 這從良二字,好說,不易做。 從良從良,前提是要有良途良徑,要有錢,才能,才可以,才有機會從良。 沒有呢?或會反而行之。 便就是……從惡。 適時,兩位大人想法很單純,誰還沒個親戚伍呢,沒有親戚,友人總有吧。 他們不曾想,就有人沒有親戚朋友。 是故,兩位上尊大人不能提前預測。 許知州點頭:“聽憑尊意。你我治下發生這等驚天大案,必被彈劾,赴芙珠城俯領罪責前,也算做了樁功德。” 兩位大人身後一位身披紅袍的都頭聞言皺起眉鋒:“兩位相公不知,這青荷苑乃是。” 王經略打斷他:“放肆。”回頭暴躁訓斥:“雷都頭,不要忘了,你此際身披朝廷官服。” 許知州淩厲的望了雷都頭一眼,回頭安撫:“大家盡管離開,絕無人阻攔,安頓好後自行到府衙錄籍,散去吧。” 勾欄館子青荷苑,暫時除名。 百花街十幾家做人肉生意的館子,少了青荷苑一家,微不足提,別家的老板隻會拍手稱贊那二死三逃。 但死、傷這麼多的人,對官家來說,就是天大的事了。 官府留下兩位都頭,領一眾約三五十名衙役善後,餘者踏馬離開。 喬靈兒爬起來,用小尾指兒戳了戳腳腕,疼的“嘶嘶嘶”倒抽涼氣。 今天晚上發生的事。 她到此時仍是懵的。 林陵前來復仇,老家夥朱修卻好像不是他殺的,反而像是自己作死,自盡的。 他肚子裡爆炸,把自己給炸死了。 可惜了孟娘子,還沒傳她心法呢。 可惜了了。 不論當中有怎樣的內幕,不管其內是怎樣的真相,這都與她無關。 有關係的是,瓦子沒了。 從此……恢復自由身了。 自由可倒是自由了,她全副身家除了兩套破爛衣裳,就九文錢積蓄。 朱修老家夥的洞府中頗有財物,但洞府遠在城東十三裡之外。十三裡地,對現在幾乎是身無分文,且左腳不良於行的她而言,天塹般遙遠。 可以預見,今日之後流落街頭,三餐不繼人盡可欺,再一次會成為常態。 這相較在勾欄青荷苑中淪為婊子,處境更差。 娼婦起碼還能吃飽喝足。 乞婆……不必仔細想了。 老子這命。硬的比茅坑裡的石頭還硬上五成。苦的比他娘煮熟的黃連,還苦上八分。 煩念叢生,轉瞬即被她拋諸腦後。 曲起左腿,蹦跳著跳向臥房,臨去前不帶走衣裳,沿街乞討豈不是越發的雪上加霜。 剩飯能討一口,衣裳可不會有人給。 窮苦百姓雖是大多良善,但架不住自身難保,哪有餘糧周濟旁人。 至於有錢人,富貴人家裡,哪裡有良善之輩,善良,嘿嘿,做出樣子嘛,是給別人看的。 不遠外。 雷姓都頭撿好相擁而逝,同為自盡的朱修和孟英屍身。 不知緣由突然暴起,瘋了也似揮舞巴掌,扇暈身側最近的一名娼婦,在其周身上下掏掏摸摸,好似在尋找什麼事物。 一無所獲後,毫不遲疑,又抽暈旁邊的丫鬟,如是雷同。 另一位都頭睜眼如盲,視而不見,任他肆意妄為。 雷都頭這個動作,驚的喬靈兒後退兩步,雙手抱懷,懷裡竹簡兵書隨她的慌亂瑟瑟發抖。 貌似惶恐的癱坐下去,雙手卻藏在身後刨土。 她心慌神惶,行為亂七八糟。 這等行為,在時下眾人皆恐,不敢動作的大環境下,格外紮眼。 “是你。”監視的都頭大喝。 雷都頭豁地回頭,宛如毒蛇般陰狠的眼睛鎖定喬靈兒,飛身上前猛踹她腰部。 喬靈兒被他踹飛三丈,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竹簡兵書掉落,她身體破麻袋一樣砸在地上,閉過氣去。 雷都頭見狀大喜過望,急忙撿起竹簡快速翻看幾眼,喜化為戾。 三兩步踏上前,伸手抓住喬靈兒裙子領口,狂躁的“撕拉”一聲,將她衣裙整個撕裂成前後兩扇。 她前胸處,露出一件繡有荷花的水色肚衣兜,背心係帶脫開,要落未落。 雷都頭全不理會,鏟煎餅似的翻覆查看確認。 黯然對監視都頭輕輕搖頭,隨手將兵書竹簡揣進懷裡,回身繼續尋找。 如是三刻鐘後,所有幸存者找完。 兩位都頭失望離去。 隨著時辰流逝,被雷都頭扇昏過去的婦人們相繼清醒,無人逗留,更沒有人有緬懷傷感等情緒,大多雀躍離開。 人世間確有人情冷暖,但青荷苑這等剝削奴役的勾欄瓦肆,娼館婊擋。 隻有冷,沒有暖。 就喬靈兒的態度,可管中窺豹。 死傷了這麼多的人,包括孟英孟娘子都死了,她心中實在升不出悲傷情緒。 當四周圍環繞的,盡皆劣人,那就無人可以獨善其身,縱然是神通廣大,飛天入地的神仙妖魔,也不能,唯有催著自己融入劣人,才能存生。 天上的圓盤逐漸殘缺,漸至消失。 三輪明月共存的異象,徹底終結。 黎明之前,喬靈兒神智恢復清醒,感周身衣骨爛斷,覺遍體寒痛交加。 寂靜的黑暗裡,突兀響起一聲痛入骨髓的淒厲慘叫。 “嚶~。” 排骨不知被雷都頭踢斷了幾根。 “狗日踢你家姑奶奶,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喬靈兒疼的淚水汗水齊似雨下,不妨礙她咒罵。 老家夥給的竹簡兵書,被林陵踢斷腿沒丟,給姓雷的都頭順走了。 不,他不是順手拿走,他是搶。可也不對,我衣裳被撕開了。他媽的,他想殺我越貨。 我記住你了,姓雷的狗賊。 但凡老子今番能夠重生,日後必要轉回來收拾你,尋你晦氣。 “喬月昭?你還活著?” 不知是聽到了喬靈兒慘叫,還是聽到她爆粗口,遠處傳來驚訝的輕聲呼喚。 “好像沒死掉。蕭淑芬?你咋個沒走呢?你媽呢?我現在死是沒死去,想要活過來,也不容易。” “此話怎講?” “腳斷了,肋骨也斷了,動不了。衣裳還被雷都頭那狗賊給扯爛了。” 黑暗中,遠處繡樓裡火石碰撞,亮起微弱的燭光。 身著橙黃衣裙的嬌小人影攏著蠟,手腕間搭著一套衣裙,艱難翻越齊人高的廢墟靠攏過來。 在喬靈兒聲聲殺豬也似的慘叫中,將她扶起來穿上裙子,抵背坐下。 “可恨三位強尊,竟枉顧人命,造下這等滔天大孽。” 她好像回答了,又好似沒有回答。 喬靈兒微感疑惑。 她媽媽是老鴇母蕭魚,朱修老家夥弄死的分明沒有女子,她媽哪裡去了?不管自己閨女逃跑了? 這樣想來,她媽蕭魚和我媽朱珂都一個德行,不配當媽。 避開話題:“淑芬,你明天?” 與她滿世舉目無親,兩肩擔口光桿一人不同。 蕭妍的爹爹是哪個風流嫖客,興許她媽都不清楚,蕭魚是青荷苑十多年前的花魁娘子,極少見隱退後還能以歷作鴇的風塵奇女子。 雖然她兩人都在青荷苑,命運早已注定,但最後的結局,卻是完全相反的。 若非昨夜幾人殊死放對,打生打死意外滅了青荷苑。 來年及笄,她會成為最下等,是人、包括番邦奴隸街頭乞丐,皆可欺辱的低賤娼婦。 蕭妍則不然,她有媽媽管教,自幼經受最嚴苛的高等教養,詩書棋畫琴藝唱腔無不涉獵自不多說,更時常有教師為其教授世人心腹之彎繞。 原定來年龍抬頭之日出苑,勢都已經開始往外造了,適時,其人必被豪商金主瘋狂爭搶,飛上枝頭毫無疑問。 她二人日後的結局,從青荷苑截然不同的對待及飼養,便可窺見一二。 蕭妍的未來,若非是有權有勢的豪門姬妾,就一定是有頭有臉的青樓名妓。 喬靈兒的未來,是泥巴巷子裡站樁攬客的野山雞。 旁的先略過不提,單說身價。 蕭妍出苑,起價千兩紋銀。反觀喬靈兒的雛夜,或十貫錢都難得。 兩者不能同較比論,上下立判。 喬靈兒聽不見她回答,能感覺到她在身後搖頭,以及緩緩垮塌下去的脊梁。 “喬月昭,你接下來打算?” 這話可問住她了。 心說:‘如是你這等養在深閨中的嬌小姐,哪裡知道下賤小人的生存之道,就是把我扔在茅坑糞池裡,我也能從其中刨屎找食兒,又堅又挺的活下去。’ 不知道怎麼回答,噎住。 猶豫少刻:“淑芬,幫幫我。” “好。我還頗有些積蓄,等天亮後尋了醫館,先治好了你再說吧。” 她兩人平素互不對付,時有嫌隙,但在這等孤苦無依的大勢下,日間些許口頭不饒人的小怨,又委實算不得什麼了。 這也是她雖然猶豫,還是請求她幫忙的原因。 不過一個時辰,喬靈兒感覺比活過來的十多年還要久遠,數次暈厥,才撐到了天光放亮。 蕭妍找來繩子,綁個簡易木拖板,耗時良久,累的險些喘不上來氣兒。 喬靈兒背靠廢墟,一邊咳血,一邊忍不住嘲諷大笑:“蕭淑芬,似你這等臭小姐,接下來可是要吃大苦頭了。” “別說風涼話了。”蕭妍累的直喘粗氣:“你知道的,我從未做過類似這等粗活。”幽幽鬱鬱補充一句:“再有,即日後,你我兩個相依為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以後再不說你卑賤,你也不許再罵我高傲,咱們要互相愛上彼此。” “呸。你做夢,還愛上你,除非老子失心瘋。” “月昭,你等我啊。” 她把她抱上拖板放好,返回廂房,出來時背著包袱,懷裡摟著琵琶。 你他娘還沒睡醒嗎?咱姐妹兒兩個這是去沿街討口,不是去踏青郊遊,真真死性不改,狗改不了。 喬靈兒張了張嘴,又閉上。 時下正有求於她,不敢說。 “縱苦,也要苦中就樂,否則,即便活著,與行屍走肉也無甚分別。”蕭妍看出了喬靈兒的心思,先解釋一句。 然後詢問:“月昭,往哪邊走?” “東方。” 適日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其時天邊泛白,晨光微熹。 百花街牌坊下,喬靈兒躺在拖板車上任由前方蕭妍拖著離開。 晨霧中影影綽綽。 既有善後青荷苑的府衙乾事差人。又有百花街左右十二家勾欄館子早起之人的忙碌身影。 她心裡默默立下三個決定。 許春梅失蹤,不知死活,我一定要找到她,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孟玉婷自盡,來日如有機緣,要將孟家斷了根的第五支旁族立起續上。即便大恩未競,德卻不可不報。報恩報恩,可不能嘴上說漂亮話不作為。 遲早有一天,老子一定要回來砸了這條骯臟爛臭的百花街,百花樓不能砸。 ………… 第一回完。 欲知後事,且看下回詳細分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