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星、關音跪在左側。 右側,是個高不足六尺,偏瘦,容貌姣好,宛似一株山間野花般的小婦人。 她身側籃子裡,沉沉昏睡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 焚燒紙錢的母親,昏睡的孩兒,雙雙披麻戴孝。 喬靈兒帶著蕭妍步入靈堂,先是對逝者行禮,而後安慰生者。 “我本想,剜蔽役後重用山越,豈料想,此役竟至陰陽兩隔,人鬼殊途。” “那是他的命,未亡人謝過娘娘。” “嫂嫂快快起身,不知嫂嫂喚做?” “奴家姓白,名芷,字淑珍。” 蕭妍扶起她,抓上她的手:“萬望嫂嫂珍重,節哀順變啊。” 喬靈兒看向沉睡的小孩兒:“這就是侄兒吧。” “回娘娘,他叫關封。” 通常,孩童要及至九歲,從童年步入少年時,才會取字。 正常情況下是這樣,也有例外。 類似關月拜入師門,隨師父離去時年方四歲,再見不知何年何月,所以帶著自己的字走的。 又類似喬靈兒七歲時,頭一回拜義父義母,為防早晚喚她勾起她的傷心事,所以義父母也給她取了字。 “月昭,我突然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蕭妍鬆開白芷的手,走到喬靈兒身側望向孩童。 “你不當講。” “我偏要講。月昭,你不如就此將關封收為義子,如此,既告慰了山越泉下之靈,又開解了嫂嫂心頭大石,還得一乖順孩兒,一舉三得。” 關星關音兄妹麵麵相覷。 白芷愣住。 喬靈兒皺眉:“你要我當媽?” “有何不可?”蕭妍斜了她一眼。 “也不是不可,容我斟酌。” 我他媽今年才十四歲,還未及笄,就給人當媽?這像話嗎?你這聰明過了頭的臭娘們兒,凈出些餿主意。 還當著人家的麵,這可好,拒絕也不是答應也不是,勢成騎虎。 白芷回過神,喜形於色,急忙俯身跪下叩頭:“多謝娘娘大恩大德。” “這個,嫂嫂,我。” “多謝娘娘大恩大德。”關星關音兄妹徹底堵住了喬靈兒打算編造的借口。 沉默少頃,喬靈兒吩咐道:“將孩兒送到盧浮宮中教養,兩日後舉行禮典,嫂嫂也一並住進盧浮宮吧。” “喏。” 兩日後,送關陽上山入土。 常言道,入土為安。 人們相信,入土方能安息。 逝者安睡於如母親般和藹、慈祥的厚土懷抱中,脫去軀殼的魂靈,才會放下後顧之憂,往生再世為人。 反之,死後不寧,魂靈則會化作孤魂野鬼。 那些因意外死無全屍之人,家人往往會想方設法以香木重泥塑全屍身後,再將其安葬,正是這個原因。 要走的人戶還有許多,時辰尚早,盡量不落下,都走一遭。 又兩日,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 靈山下抬喪的隊伍排起長龍,人群蜿蜒在銀裝素裹的小路上,漆黑的棺槨幾乎是一尊挨一尊,近兩百尊,徑向東方。 喬靈兒盤坐山巔,魁獸臥於身側,三條狼犬與鷂鸚鳥在遠處嬉鬧。 她麵前置一小案,案上兩隻酒盅。 麵對東方,目視抬喪隊伍,撒一盅自飲一盅,低下頭默哀三息,驟開眼眸,長身而立肅穆抱拳下拜。 “諸位,英靈不遠。” “我喬月昭,此際麵向諸位魂靈立下重誓。終生不改初心,哪怕魂飛魄散,哪管身入地獄,必要戰鬥至最後一息,淌完最後一滴熱血。” “一路好走,恕不奉陪。” “說錯了,是恕不遠送,月昭,你的初心是什麼?”丐幫九袋長老,掌棒龍頭風塵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 喬靈兒笑的苦澀,搖頭不語。 “沒出息,身為一方勢力魁首,卻連幾句大話都不敢講出口來。” 我不想讓你老叫花子看不起我,不願李鐘兩人的反應再上演一次。 你何苦要挖苦我呀。 “那就……胡八說道一通?長老且不可傳揚了出去,休叫天下人罵我不知天高地闊。” “直言,莫諱。” 喬靈兒側著頭顱,思考少刻。 “話說天地開辟,乾坤始奠,世之重濁化為陽剛,世之清輕衍為陰柔,為何世間隻有陽剛太陽,不顯陰柔月亮?” 這句話,以她之愚鈍,是決計想不出來的,必是出自旁人口中。 環顧整個靈山上下,擁有這等驚世駭俗思想的人,不做他想。 姓蕭的說的很對。 ‘月昭,你想獨個兒強大,不需要任何理由,但你想帶著一方勢力強盛,那便需要目的,你到底想做什麼?狹隘的說法則是……借口。’ “不顯月亮?嗬嗬,天黑了,許是人們都在睡覺吧,你是想?” “不錯。” 風塵豎起拇指:“好。” “好?”喬靈兒有點懵:“長老不說我母雞司晨?大逆不道?” “奇怪。老朽為何要這般說你?不知你曾經歷過什麼,竟不敢吐露真言。月昭啊,人活在世,衣食住行人情往來等自不多言。還能擁有一個能夠為之終生奮鬥的夢想,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嗎?” “這麼說,我……可以?” “不要自我否定、懷疑。” 終究,是有人認可的。 就怕天下無一人認同,舉世皆敵。 既然風慶鴻認同,我不信,天底下就他一人認可,一定還有別人,還有很多很多人。 這一刻,信念堅如磐石,再無猶疑。 喬靈兒心花怒放,心懷大暢,神明靈犀下,一點靈光,從腦海一閃而過。 她福臨心至,捉住靈光。 眼前一黑。 在幾乎無邊無際的灰色深處,有一團白色光暈在散發光芒,光團似乎蘊含著天地至深中最為神奇的玄妙、奧理。 觀之,心清神明。 這是……未開的丹田玄關。 感玄已達,凡品二等功境還差聚力。 她在內視? 風塵背過身去,抽動嘴角。 滎野平原,他隱伏在人群,看著她狀似猛獸,勢大力沉的棒子下,每一擊都有五六百斤力量,便也似林陵一般驚駭。 臘月初二,尚文巷風波中,他也是當事人之一。彼時,她尚無擒拿雞崽之力。 而此際,她竟在內視。 這是聚力大成,打通經脈,如臂指使內力後,凡品三等術境,才有的能力。 “呼~。”風塵呼出一口氣,喃喃自語:“或許,她真能闖出一番名堂來。” “長老說什麼?” 風塵回過頭:“這葫靈酒,老朽就卻之不恭了。一來,你使不上。二來,它對我徒兒有大用。” “恭賀長老,喜得佳徒。” “說來,吾之愛徒,與你還有一樁不淺的緣分。” 不淺的緣分?什麼緣?姻緣嗎? 我死也不嫁給臟兮兮的叫花子。 “月昭,老朽這便走了,此一去,遠隔萬水千山,你我今生,許是。來日愛徒功夫有成,老乞丐定遣他前來助你實現抱負。如還有緣,他日……江湖再見。” “長老慢走,恕不遠送。” 風塵將走之前,似是隱約察覺出了些什麼,鬼使神差的囑咐了一句他自己都不明白的話。 “喬月昭,大家都是人,你不要去理會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強是弱,一概同視即可,但也切莫區別對待高低貴賤,過分抬高貶低,這一點,你要牢記。” 牽了牛,下山遠去。 牙都快掉光了的老黃牛,走起來卻著實不慢,不到半盞茶功夫,即消失在目之極處。 “高低貴賤?抬高貶低?” 喬靈兒輕輕呢喃,眼眸中,微不可察的一抹異色,一閃而逝。 兩個時辰後。 盧浮主殿‘神鸞宮’落成剪彩,儀官艮著脖子還在滔滔不絕的說發財話。 喬靈兒不耐煩的一剪子絞斷紅綢,揮手喊滾。 又半個時辰過去。 抬喪的隊伍回歸,白芷和關家兄妹上靈山來,四人進入竹林書齋。 待一應物事準備妥當。 喬靈兒和白芷一左一右,坐於上首,蕭妍站在左側,關封跪在堂中,關星關音分左右站在侄兒身後。 蕭妍主持,笑顏如花。 “一拜天地聖母。” 關星拉著侄兒向書齋外三叩首。 “二拜生身親母。” 關音拉著侄兒向白芷三叩首。 “三拜過繼義母。” 關家兄妹和生母白芷,急切的看著楞在堂中,不知所措的侄兒、孩兒。 喬靈兒慌忙整理衣冠。 等了半晌也不見他叩頭,伸手勾勾手指頭:“封兒,過來給我磕頭。” 有人指揮,關封聽話的跪下磕頭。 “好孩子,叫我一聲媽媽。” “媽媽。”清脆的聲音回蕩書齋。 喬靈兒喜笑顏開,努力肅穆,遮不住掩飾不了的歡喜笑意:“為娘,賜給你一個勇字。盼你長大後,要像你父親一樣,無畏無懼,勇往直前,天天向上,蒸蒸日好。即日起,關封孩兒,字喚天勇。” 兩日前,蕭妍初初提議時,喬靈兒還老大不願意。 後來又想通了。 我這輩子,是生不出孩子來了,要等淑芬日後嫁人生孩子,也許黃花菜都他娘涼透了。 萬一她四十七、五十八、六十九歲才嫁人呢? 在這個過了今天,不知有沒有明天的世道上,似我這等出來在綠林中混的,大多橫死,極少數能夠得以善終。 指不定哪天一命嗚呼。屍體遺骸無人收領,曝屍荒野,化為孤魂野鬼。棺前無人哭喪,叫旁人看了笑話去。 膝下收個義子,他日死於非命,哭兩聲也是好的嘛。 “天勇。”喬靈兒喊他。 關封張開小嘴兒,眾人都以為他要答應的時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嗬嗬嗬”歡快笑了。 “小兔崽子,你倒是答應啊。”白芷抬腿一腳踢了過去。 不意,白淑珍個頭小小的,性子弱弱的,竟也是一個火暴脾氣。 喬靈兒忙攔住她:“嫂嫂住手,天勇孩兒才隻三歲,不必較真。” “是,娘娘。還不謝過乾媽,呆頭鵝似的愣著乾什麼?” “媽,我又沒犯錯誤,為什麼要謝過乾媽呀?” “逆子,該打。” 幾人蜂擁而上,七手八腳的拉住要打孩子的白芷。 除白芷外,眾人皆笑。誰小時候,不曾天真無‘鞋’過呢? 除白芷和喬靈兒外,眾人皆酸。有媽管教,時不時的罵上兩句踢上兩腳,這多好啊。 天將黑前,未時兩刻。 盧浮大殿神鸞宮,富麗堂皇的宮殿寬闊二十餘丈,數之極階梯的高臺,臺前是一方三丈方圓的景觀水池,水池左右,各三十隻小案。 此際靈山各統領俱已在場,仍顯的很是空蕩。 推杯換盞,歡聲笑語。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呂辰出列,走到水池上方平臺上,躬身抱拳。 “稟奏娘娘。剜蔽之役,我靈山得部眾四百六十七人,戰馬三百五十二匹,錢銀二十餘萬貫,刀劍兵器數千,糧草十二萬,另有綢緞,珍寶,美酒等各數千。” 高臺雕龍畫鳳的寶座上,喬靈兒‘呼吸呼吸’吃煙,呼出一口化為霾,將她的臉籠罩在雲霧裡,看不真切。 蕭妍笑應:“好。” 眾人齊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