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如螻蟻(1 / 1)

轉讓會員牌照需要辦手續,總之一兩日之內是辦不下來的。閑來無事,範規便跟著方錢兒,見識見識什麼叫“搶錢”,順帶學習些鈔行的知識。   方錢兒入行已經小半年了,對鈔行的歷史頗有所知:   鈔行靠炒賣交鈔為生,在大都,以鈔行為生的人口過萬,除了極少數像李察罕那樣擁有商會牌照合法營業的鈔販之外,都是像方錢兒這樣的小散戶。   所謂“交鈔”即是紙幣。紙幣初稱“交子”,源自宋代,元朝沿襲,稱為“交鈔”,元蒙朝廷以政令強推交鈔在全國流通,使交鈔取代銅幣成為全國流通的法幣。   起初,交鈔幣值穩定,使用便利,經濟空前繁榮,但好景不長,紙幣遇到了它的命門:貶值。   為挽救交鈔貶值,朝廷曾三次變鈔,但均已失敗收場,交鈔貶值成廢紙,因而直接催生出“鈔行”這個行業。   朝廷推廣交鈔,銅幣發行流通極少,而金銀這種貴金屬都掌握在富人手裡,所以發俸、買賣、繳稅仍須以交鈔支付,如此便產生了一個極大的悖論:大家不想使用交鈔,卻不得不使用,因為沒有其他更合適的替代品,而以物易物的效率又太低。   朝廷為了遏製貶值,不敢把交鈔直接發到市麵上流通,而是通過鈔行裡的大鈔販進行轉手。大家都怕交鈔貶值,所以都不敢把大量的交鈔存在手裡,寧可用低一些的價格,把交鈔賣給鈔販換成可以保值的東西,比如銅幣、金銀、米穀、絹絲等硬貨。   用不值錢的交鈔換取硬貨,看似虧了,然而這是大鈔販設計的陷阱。   大鈔販從戶部取得交鈔後,並不會一下都發出去,隻發出去一小部分,其餘的都囤積起來,結果導致市麵上流通的交鈔嚴重不足。   大家手裡沒有交鈔,但又要用到交鈔,就隻能以硬貨從鈔販手裡溢價換回交鈔,低價賣高價買,當中的差價全讓鈔販賺了,賺得盆滿缽滿。   當然也有不少腦殼硬的人,就是要擰著來,死也不把手中的交鈔賣出去讓鈔販吃差價。對付他們,大鈔販有最絕的一招——   薅羊毛!   大鈔販掌控著市麵上交鈔的鈔價與流通,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把囤積的交鈔大量放出來,大水漫灌把鈔價打到穀底,從而引發巨大的恐慌效應,把大家手裡存著的交鈔都榨出來!   於是乎,大鈔販就能以極低的價格收購大家的交鈔。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等大家手裡頭沒有交鈔了,大鈔販又開始囤積交鈔把鈔價往上抬,結果大家又不得不溢價換取交鈔。   鈔行能發大財,道理正在於此。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中書省左丞黃兆銘府邸的後門。但見後門外人山人海,少說聚集著二百人,人人衣衫襤褸,連鞋子都沒有,一雙雙腳沾滿泥土,手邊隻有一隻口袋,活像一群拾荒的乞丐。   這群人,就是鈔行裡的小散戶,鈔行裡人數最多、最微不足道、最貧賤窮苦的那一群人。   方錢兒拿出幾條細繩來,開始綁束袖口和褲腳,說:“小哥,你很快就有廷瑞哥轉讓的牌照了,所以你不必搶錢,等會看著我就好了。”   範規對鈔行其實並沒有很深的認知,隻因聽說能賺大錢,所以腦子一熱就想加入進來。此時他胸中噗噗直跳,很是擔心。   方錢兒束好了袖口和褲腳,接著摘下鞋子,交給範規說:“小哥,你幫我拿著鞋子,我怕等會兒擠掉了。”   範規接過她的鞋子。她的鞋子很小,兩隻腳更小,白裡透紅,紅裡帶粉,腳指甲像寶珠似的光潔明亮。   她赤腳站在粗糙、泥濘的地麵上,黑黑的泥土很快汙了她的小腳。範規看在眼裡,忽然一陣心疼。   這時她的小腳往後縮了縮,耳邊聽她輕嗔:“總看人家腳乾嘛?”   “沒什麼。”   他移開目光,環視眾人,這才發現在場的人並非全都沒有鞋穿,還是有幾個人是有鞋子的,隻是把鞋子掖進了腰帶裡。   這時候後門打開,一穿長衫的仆人走出來,趾高氣昂地向眾人舉起右臂,手指比出“六”字:   “六十錢!”他朗聲說:“不收實物,隻收銅幣,六十錢!有錢交錢,沒錢滾蛋!”   人群發出陣陣或嘆息或咒罵之聲,一下子便散了七成的人,現場剩下五六十人。   “這是什麼意思?”範規問。   “入場費唄。”方錢兒回答,目光認真注視著人群中的某處,“交了入場費,才有資格搶錢。”   範規心中愈發不安,又問:“連交鈔的影子都沒看見,你怎知道交了六十錢後是賺是賠?”   “就是賭唄。”她說,眼睛依舊注視著那個方向。   範規循著她目光投去的方向看,人群中有位須發花白的黝黑老頭,看上去得有六七十歲了,眼神冰冷,表情相當嚴肅,令人難以接近。別人都打著赤腳,唯有他依舊好好的穿著鞋子。   “他是誰?”範規問。   “常大爺。”方錢兒忽然把嗓門壓很低,“我告訴你個秘密,我每次都跟常大爺,他交錢我就交錢,他走人我也走人。他神準的,一次沒有錯過。”   隻見那位常大爺慢慢伸手往懷裡掏錢,交到那位長衫仆人手裡。   見他交了入場費,方錢兒再不猶豫,立即數出六十個錢來交給那仆人。   那仆人沒好氣地說:“怎麼是你?你這麼快就放出來了?”   方錢兒陪著笑臉說:“鄭四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上回是我錯了,我向您賠罪,您饒了我吧。”說時多拿出十個銅錢出來。   “原來此人就是鄭四恩。”範規心想:“錢兒就是因為打了他才坐牢的。”   鄭四恩收下她的賄賂,口裡含混不清地嘀咕:“算了,看在你是個女娃兒的份上……下一個!有錢交錢,沒錢滾蛋!”   不多時收齊了大家的入場費,鄭四恩吩咐將交鈔搬出來。   幾個下人扛著裝滿交鈔的口袋,一袋接著一袋往地上倒錢:五文的、十文的、二十文的、五十文的,“沙沙”的如流沙一般,在地上逐漸堆起一座高高的錢山。   大麵額的交鈔都讓擁有商會牌照的鈔販收走了,剩下這些鈔販不稀罕的既殘舊、麵額又小的交鈔。大戶人家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讓下人將囤積的殘舊小鈔清空,放給散戶們收購。   起初大都從事鈔行的散戶們人數少,但隨著入行的人越來越多,收購逐漸演變成了搶錢。   在這座錢山麵前,人人的眼神都變了,變得兇狠、貪婪、野蠻、並且嗜血。   唯有兩個人的眼神並未改變,一人是方錢兒,眼神依舊清澈明亮,隻是變得無比專注;另一人是常大爺,眼神還是那麼冷峻,並且好整以暇撚著衣衫上的線頭。   聽鄭四恩說:“好,交鈔就這麼多了,大夥先分著吧!”啐一口痰,返身走進門洞裡,關上了門。   人群頓時像炸了鍋,人人如同瘋狗一樣撲上去就搶那堆錢。幾十人搶一堆錢,何其壯觀,何其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