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居然真的來了！ 　　而且果如先前所商定的那樣，是身著孝服，輕車簡從而來。 　　據說可以刀槍不入的那些粥衛兵並未隨侍左右，數十萬饑民也隻是遙遙站在遠處。 　　快到宮門處時，他似乎又吩咐了幾句，然後連僅有的幾名護衛都沒帶上，獨自一人款款走來。 　　一邊走，一邊還在揮著手。 　　“莫不是哀思過重，以至於痰迷心竅？”一名大臣推斷道。 　　左錚明才懶得細究根因。 　　無論皇帝內心想法如何，都無關緊要，隻要來了便可。 　　他勉力睜開紅腫的雙眼，快步迎上去。 　　還沒等左錚明開口，姚勉就抓住他的臂膀，上下打量一番，嘆息道：“左卿……節哀！” 　　節你媽！ 　　要不是對麵是皇帝，左錚明真想罵出口。 　　已經死去的是你名義上的父親，馬上要赴死的是你自己，他節什麼哀，他恨不得引吭高歌，翩翩起舞。 　　白衣卿相，終究不比真正的殿堂公侯。 　　區區諫義大夫如何能酬得他的潑天功績，今日過後，他保底也是六部的主官，衣紫腰金的一品大員！ 　　暢想到美好的未來，左錚明如何能悲傷的起來？ 　　之所以淚流不止，完全是因為身體不適。 　　他昨夜興奮的一宿沒睡，在床上輾轉反側，好不容易才挨到五更起身。 　　或許是因為沒有休息好的緣故，半個時辰前眼睛突然火辣辣地疼，天地全是一片血紅色，整個世界都仿佛在一瞬間燃起了火焰。 　　即便用淚水反復重洗，也無法將那份灼熱感隔絕在外，每一次試圖睜開眼睛，都隻會讓痛苦加劇。 　　要不是身上乾係重大，又著實舍不得放棄這最後的功勞，左錚明早就去太醫院就醫去了。 　　“陛下，太後、文相和大將軍已經恭候多時了，請！” 　　左錚明強打精神，齜著牙在前方引路，百官也紛紛湊上前，將姚勉團團圍住。 　　經過南華門之時，他使了個眼色，埋伏在內側的數百名禁軍紛紛湧出，護在隊伍外側，就算是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 　　左錚明嘴角溢出一絲笑意，他現在隻要一聲令下，便可以將皇帝的人頭斬下，懸之東門。 　　文思寧也的確是這麼吩咐的。 　　之所以沒這麼做，是因為臨行前鄭太後再三叮囑，一定要在憐心殿動手。 　　這七天對她來說如同夢魘一般。 　　鄭太後天生麗質，自小便受家人親友寵愛，入宮以後又獨得皇帝恩寵，又有文程二人環伺左右，還從來沒有受過這等委屈。 　　她定要讓姚勉下跪求饒，然後當著姚勉之麵破開先帝的靈樞，再將痛苦悔恨的皇帝斬成肉泥，方可解心頭之恨。 　　對於這等婦人之見，左錚明自然是不以為然，不過連文相都要順從太後，他自然也不會違逆。 　　隊伍末尾，一名戶部的主事突然離開自己的位置，向人群中心擠來。 　　左錚明雖是淚眼朦朧，卻也敏銳注意到這等異狀，正欲嗬止，卻眼神一凝，發現了他手中攥著的匕首。 　　他們每一個人在入宮之時，都被禁軍上下搜身數遍，連張紙條都帶不進來，更別說這等利器。 　　……莫非是程總管暗中授意？ 　　定與文相也脫不開乾係！ 　　想明白其中關係後，左錚明也樂得糊塗，甚至還刻意側了側身體，擋住姚勉的視線。 　　“陛下能親視大殮，先帝地下有知，必當含笑，啊！” 　　他話音未落，突覺天旋地轉，然後從小腹處湧出一股寒意。 　　寒意順著尾椎向上遊走，頃刻間就將整顆心臟纏繞，整個身體都如同墮入冰窟之中。 　　左錚明遲鈍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肚子上插著的匕首，嘴唇哆哆嗦嗦，一個字也說不出，隻是牢牢攥住兇手的衣襟。 　　錯了！原來是皇帝的人！ 　　他想救皇帝，快抓住他！快救我！救救我！！ 　　左錚明張開嘴，卻隻能噴出鮮血，他以目視四周的同僚，還有外圍的禁軍軍士，可回應他的確是意味莫名的目光。 　　流淌的鮮血帶走了最後一絲氣力，左錚明最後看到的，是姚勉指向自己的手指，和他的問聲。 　　“忠不忠？” 　　忠！ 　　誰敢說左錚明不忠？ 　　清晨的薄霧早已經散去，日頭高懸在天空，陽光灑在禦道之上，歷歷可見。 　　眾人看的分明，匕首觸及姚勉的那一刻，是左錚明突然挺身而出，擋在了皇帝的身前。 　　人非聖賢，誰不畏死？ 　　可左錚明卻毫不遲疑，用身軀護住了天子的性命，用自己的死換來了天子的生。 　　再聯想到之前的表現，和他至死仍紅腫的眼眶，其他官員這才醒悟過來。找書苑 www.zhaosｈuyuaｎ.ｃom 　　原來左大人並不是在邀名，而是真的忠心耿耿，關心姚勉的安危。 　　他是文相一手提拔的心腹，知遇之恩不能不報，可天子是君父，子又豈能弒父？ 　　想必每日每夜，左大人都因為夾在君上和文相之間，輾轉而不得眠。 　　如此，也好，忠義便可兩全。 　　左公應是死而無憾矣！ 　　一時間所有人都垂下頭，默默不言。 　　地上的這具屍體，剎時高大了，而且愈來愈大，漸漸的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榨出其他人官袍下麵藏著的“小”來。 　　最終還是姚勉咳嗽一聲，驚醒了心緒紛亂的眾人。 　　“時間不早了，諸位愛卿，還是且先趕路吧。對了，這位愛卿，你若是還想動手，請快些，莫讓主人家等的太久！” 　　刺客這才如夢初醒，手中利刃鏘然落地，他咬著牙拾起匕首，可手腳不知為何酸軟無力，始終無法舉起，隻能默默跟在姚勉身後。 　　這就是忠義的力量！ 　　“還有人想要棄暗投明，改邪歸正的嗎？”姚勉邊走邊問。 　　一片沉寂籠罩著整個廣場，無人回應。 　　大家都是飽讀聖賢書的君子，誰不知道對錯？ 　　知易行難啊！ 　　與其慷慨激昂的赴死，倒不如心懷愧疚的享受榮華富貴。 　　欽佩左錚明，不代表要做左錚明！ 　　見眾大臣沉默不語，姚勉諒解地不再多問：“文武百官，其中豈無忠貞義士？隻是形勢所迫，故而含羞忍辱，朕心了然……到了！” 　　前方便是憐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