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君不見,班定遠(1 / 1)

李澈回頭,隻見得一個沙缽大的拳頭直撲麵門。   內心瘋狂呼喚李平夷沒有動靜,他隻得邊退邊喊:“且慢動手!”   終於兩人被路過的市吏分開。   李澈這才看清來人的麵貌,這八尺巨汗披著儒袍,麵目白凈,但雙臂粗壯,肌肉隆起。一副橫眉冷目的樣子,頗為駭人。   “汝三番兩次欺負舍妹,妄為男子。吾身為兄長,不可不為她出氣,以直報怨,你可心服?”大漢甕聲甕氣地道。   “這位班兄,汝妹女扮男裝,雌雄莫辨,我一時眼拙,萬分抱歉。”   “實在氣不過,你照我麵門打一拳。”   “不必了,乃公氣消了。”大漢拍拍手。   市吏們見兩人調解成功,便放開了兩人。李澈剛要邁步離去,突然“砰”的一聲,飛來一拳頭打在他鼻梁上。   偷襲!   “痛快了。”   “打得好,早就看不慣某人臭屁的樣子。”   ……   李澈根本不懂得怎麼應用靈氣戰鬥,毫無防備地硬生生吃了一拳,然後就被送到了醫館。好在這具身軀皮糙肉厚,沒什麼大礙。   “講道理”的八尺儒生還邀請他到家裡吃飯以做賠償。   要不是看在這人自稱叫班超的份上,他早就同這不講理的大漢做一場了。   李澈隨著班超走入班宅,發現這兒家具裝飾樸素異常,花草雜亂,完全沒有詩書世家的樣子。   班超一在書房坐下,就吩咐書童去諸夏城最貴的得意樓,點幾份名菜帶回來,好好招待李澈。   “何故前據而後恭耶?”李澈戲謔道。   “為儒,自當求心境暢通。打你是為出氣,賠你是道理所在。”班超搖著大腦袋。   “令妹是來考試的?”李澈攀談起來。   班超又搖搖頭道:“我父與我皆是諸夏大學的儒學博士,家妹今年直接入學了。”   “果然儒家不行,講關係,講階級,講尊卑。”心裡還有股氣的李澈學著班超搖頭晃腦。   “滿嘴胡言。”   穿著青色襦裙的女子推開書房的門而入。她柳眉倒豎,杏眼瞪圓,叉著腰怒斥李澈。   “舍妹無禮,讓兄臺見笑了。”班超歉意道。   “哥!”   “你先是挑釁,又是偷聽,平素最是講禮,怎麼失了方寸。”班超搖搖頭。   “這人不敬儒學!”她氣呼呼地扣了個帽子。   “先前未與你打招呼,便破解你的道法,是我之過。”李澈笑瞇瞇地說道。   “好話賴話都讓你說了,我說什麼!”   平素心性恬淡的班昭不知怎地就是熄不下火,跺著腳跑開了。   班超和李澈麵麵相覷。班超甚至忘了反駁李澈對儒家的攻訐。   “小妹向來心高氣傲,一時遭了挫折,便難以適從,失禮了。”班超歉意道。   “無故破去他人大道,是我之過。倒是被當街攔下……”   班超尷尬地撓撓頭,道:“儒學院那幫老學究,騙我妹妹去騙你,有機會乃公為你們報仇。”   李澈饒有趣味地打量了班超兩眼。   這家夥看上去粗放豪氣,實際上心思細膩著呢。怪不得在前世,班超能為帝國鎮守西域幾十年。   “罷了,不說這些,吃酒吃酒!”班超順手將書童帶回來的酒菜推到李澈麵前。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兩人好像都喝醉了。班超粗壯的手臂搭在李澈壯實的肩膀上,嚷嚷道:“李老弟,你咋和九州盟那位英雄將軍同名?”   李澈臉上擠出一絲紅暈,迷迷糊糊地喊道:“我可憐的弟弟李平夷,身世悲苦,少年流離。最後還慘死於蒙古人之手,今生必報此仇!”   “惜哉,我隱於山林,未能為驅除韃虜盡綿薄之力。”   班超打量著醉倒的李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平南侯以李平夷為名字,傳言他其實姓李名澈,果然不可信。張冠李戴之言。”   古人以字代名是常有之事。李平夷確實是叫李澈,但十三歲以後,大多數以李平夷的名號行事,甚至官府登記的也是。   大部分人也是以李平夷的名字認識他,或許隻有朱家人呼他為李澈。   班超將喝暈的李澈扛起,丟到廂房的床上。待他走後,李澈睜開眼睛,臉上的紅暈消散,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   “還好,再喝幾杯就真醉了。”   他從來不喜歡意識模糊的感覺,這讓他覺得失去了對自我和周圍環境的控製。   正當他要休息時,“篤篤”的敲門聲響起。   “我知道你沒醉,快開門。”門外有人輕聲說。   他推開門,隻見麵前的人一席單著一席絲綢睡衣,略施粉黛,杏眼微瞪,柳葉般的眉毛微豎,小巧的瓊鼻皺起,紅潤豐滿的嘴唇嘟著。   “姑娘,男女授受不親。”李澈立馬砰地把門關上。   門外的班昭氣急,又不敢大喊大叫。作為自我標榜的淑女,她也不無禮取鬧,就蹲在臺階上抱著腿抽泣起來。   “姑娘,給你道歉也道了,為何糾纏不休?”   李澈無奈地走出門,坐在班昭旁邊。   她俏臉一紅,嘟著嘴道:“苦研十幾年,卻被人翻掌而破,我就是心懷不甘。還是個不敬儒門的狂徒。”   說完一直未能吐出的心裡話,看到李澈歉意帶著溫柔的目光。班昭突覺心中塊壘一鬆。   “是我不對,失了禮數。最近遇到瓶頸,有些狂躁了。”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嘴角撇出一抹柔和的笑,仿佛回到了平時大家閨秀的樣子。   “那日我去書店買書,見一書生抄錄時有大道顯化,精妙非常,忍不住解析了一番,是我唐突了。”   兩人互相拱了拱手,相視一笑。過往不快隨夏日夜裡的涼風消散。   “為何我苦讀十幾年,精研儒學,都未能看清為何與天地相通,師兄卻能?”   班昭的麵色平靜下來,認真求教。   李澈撓了撓頭,不知從何開口。隻得先尋來兩張椅子,擺在地上,柔聲說道:“地上涼,慢慢坐著說。”   李澈皺眉沉思,半晌才緩緩開口道:“無論是道儒法,還是秦帝法,甚至是祭祀法,歸根結底,隻是溝通天地的方式,對否?”   班昭點了點了頭。   “既然如此,方法論之間那肯定有高低之間。譬如祭祀法,早就被淘汰了。”   “我之所以能輕易破去你溝通天地的方法,並非是你學藝不精,而是儒學的問題。”   班昭睜大了眼睛,心裡暗暗鬆了口氣的同時,也感到震驚。   “所謂人之大道,不過是天地與人溝通的媒介,是人用以改造天地的工具,所以比被動的祭祀法先進許多。”   “諸子百家之法不過是模具,人們可以按這些模具打造屬於自己的工具。你能理解嗎?”   班昭掩嘴輕笑道:“當然可以啦。你倒也不必像蒙學先生那樣。我有不懂再請教就是了。”   “那我就直說了,儒家、法家這些模具目前已經落後了。”李澈沉聲道。   “反倒是道法一直在不斷進步,以道法為基礎的秦帝人王法也不斷在進步。”   “千年前,文王演後天八卦,將天地所有規律拆解為十六元,於是鬼神避退。”   “五百年前,老子創道法,以周公之法拆解大道為八元,於是百家爭鳴。”   “而我,用的是二元拆解。”李澈平靜地道。   “這怎麼可能,二元拆解的計算量,縱使是袁天罡也不可能完成。”班昭小嘴長圓。   “我若說我靈魂覺醒不過三月有餘,你信嗎?”   班昭沉默了。   “那儒法為何就不能更進一步呢?”飽受打擊的她叉開了一個話題。   “因為他們是為現存的‘秩序’服務。”   “儒士注重個人的修養,注重復古禮製,但實際上是試圖在人的社會中構建一套合乎‘天道’的規則。”   “儒士認為孔子的理想是最接近天道的,孔子認為是周公的禮製是最接近天道的。”   “於是他們捧著書到處乞討,希望人們接受這些古典。”   李澈頓了一頓,似乎在等班昭思考,過一會兒後又繼續解釋。   “所以儒生始終在朝堂和上天之間反復打轉。但已經幾百年過去了,還捧著古代典籍尋求出路。”   “如此鉆營的結果,就是讓古代典籍強行符合現在的秩序,反倒失了先賢的本意。”   “法家正好相反。他們功利,不羞於陰謀詭計,他們冷酷,不恥於狡詐權變。”   “他們試圖直接將‘以萬物為芻狗’的天道直接引入人類社會。但當天道被人運用時,就已經不是不偏不倚了。法家作為,不過刻舟求劍。”   他清了清嗓子。   “故儒法兩家殊途同歸。”   “簡而言之,底層邏輯太老舊了。”   “反觀道家,真正求諸天道,直接研究天道本質。農家、墨家、雜家立足生民,專注於靈氣應用。”   “法家儒家不上不下,卡在那了,也就隻能當最沒用的政治家。”   “所以這兩家的大道是最容易解的,畢竟幾百年都是那一套規則。”   “反例就是墨家。他們的玉玨技術,我目前都不太能解析其中原理。”   一口氣說那麼多話讓李澈有些疲憊。他所幸閉上眼睛休憩,等班昭反駁他。   班昭悄悄地大膽盯著他,幾次想要開口,又發現當真無力反駁。   “一定是昔不勝今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   班昭總覺得自己變成了笨姑娘。   “我們對比古人,對天地有更係統,更科學的認識。我們有更先進的工具,更效率的方法改造世界。”   他睜開眼睛,同班昭漂亮的大眼睛對視。   班昭害羞地撇過臉,低下頭慢慢消化他的理論。   “照你這麼說,儒學要被淘汰了麼?”粗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哥……哥!”班昭嚇了一大跳,從椅子上跌下來。   李澈樂嗬嗬地看著她摔了個屁股墩。   班超走上來將妹妹扶起,看向李澈,沉聲道:“二元解析法天下隻有你一人能用,何言儒家落伍?”   “八元解析法曾經也隻有老子能用。天道邇,人道近。”   班超嘆了口氣,不再開口,神情有些蕭索,好像受了巨大打擊。   “叨擾客人了。”   班超拉著妹妹走遠了。   “哥,你怎麼能這樣。”亦步亦縐跟在班超後麵的班昭嘟著嘴。   “若是換成父兄,你看你這幾日還能出門不。”班超微笑道。   班彪和班固是相當古板的君子,班氏向來家教甚嚴。   好在一人在諸夏大學當博士,一人在關中當元老,如今很難有時間管束班超兄妹二人。   “我錯了。”班昭可憐兮兮。   “李澈聰睿異人,氣度非凡,不拘小節,難測也。”班超告誡妹妹,“觀其言行,或有大誌,非汝可相配。”   “我怎麼就不行?”班昭不服氣地喊道。   班超似笑非笑地回頭看著她,反應過來的班昭俏臉一紅。   “不理你了,睡覺。”她氣呼呼地跑了。   “哥,你喜歡這種調調?”李平夷調笑道。   “小孩子懂個屁。夏日易疲困,休息了。”李澈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   “提醒你一句,我已經訂婚了,小心朱家找上你。”   “噗!”   李澈瞬間來了精神。   “我出征之前就跟朱家大姐訂婚了。”李平夷淡淡道。   “我也不是很樂意。但義母親自提的,我不能拒絕。”   “說不定她已經改嫁了呢。”李澈胡言亂語地安慰李平夷道。   但李澈也徹底下定了重塑另一副身軀的決心。   第二天清早,李澈跟班超交換玉玨靈氣息後,正要道別。   “清泉!”班昭“噔噔”地踏著屐跑過來。   剛剛睡醒的她馬馬虎虎打扮了一番就跑了過來。   “這是給你的。”她把一卷書塞到李澈手裡。   “我整理的《戰國紀事》,清泉若有空閑,不妨點評一番。”班昭仿佛重新散發出“才女”的光環。   “好。”李澈微笑道,心裡暗想:多好的女孩,怎麼會寫出《女誡》這種書呢?   “這是我閑來所作的《日知錄》,乃我學道之時所悟。望班師妹能臧否一二。”他也掏出幾卷書回禮。   李澈走後,班超一把拿過書卷,轉頭就走。   “哥,那是他送我的!”班昭眼淚汪汪。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再說,告訴父兄。”   僅一句話,就讓班昭垂頭喪氣地跑了,丟下一句:“看完記得還我。”   “《日知錄·靈氣卷》:靈氣者,物與物之共鳴而生也。所謂人與天地大道共鳴之言,謬誤也……”   開篇就是顛覆之語,班超很快沉迷進去。   “歪理邪說,歪理邪說,我得好好批判一番!”   “《日知錄·百家卷二》:……儒者試圖合一道德秩序與政治秩序,乃緣木求魚,南轅北轍之法……”   “《日知錄·內外諸夷卷四》:華夏演祭祀法為人道法,而泰西之蠻夷則演為造神法……二者各有優劣,然吾以為華夏更勝一籌……”   “《日知錄·卷尾語》:今為千年變局之際……華夏衣冠不可墮,靈土不可失,漢人子民皆有責也。故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班超一看就是一天一夜。   當班昭悄悄走進書房時,看到自己的哥哥滿眼血絲,嘴中念念有詞,雙臂不停地揮舞,狀若瘋魔。   “好!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班超突地把書一拍,大吼:“大丈夫無它誌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乎?”   “我不讀書了!”   天地間靈氣匯聚,班超騰地站起。   周天已成。   “我一輩子廝殺,沒啥文化,但也知道這本手稿價值連城,就這麼送了?”李平夷不解。   “伯牙善彈,子期善聽,如是而已。”   “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