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飛鳴帶著東西找到了李射山。 　　一進門就看見李射山正在和幾個徒弟互相把脈，既是考究徒弟們的學業，也是互相觀察各自的身體狀況，十分融洽的師徒關係。 　　但赤飛鳴知道李射山這個老中醫的真實習慣。 　　孫思邈《大醫精誠》： 　　凡大醫治病，·····。如此可為蒼生大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 　　自古名賢治病，·····，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是吾之誌也。 　　李射山便是如此，始終貫徹了這一個宗旨。 　　所以對於赤飛鳴盡心盡責，便是四百餘裡，也願意去赤家堡走訪調研，隻是為了解決這世間的疑難雜癥，所作所為對的“大醫精誠”四個字。 　　今日大明之中，容得下誌向長遠、位高權重、桃李滿天下和不擇手段共存。 　　赤飛鳴知道李射山的想法。 　　少年學醫，家族傳承，火神派的高徒，在軍中任職一生，救治過得將軍數不勝數，中年時又兼學溫病學派，一身醫術登峰造極，以安東將軍的身份安然退休。 　　但他卻和火神派其他的醫生一樣，被醫學家稱之為隻會救人的“流水線醫生”，救人的高超醫術不能讓他在醫學界獲得承認，無法躋身於最高一等之列。 　　如同傷寒派的張仲景有《傷寒雜病論》、千金派的孫思邈有《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局方派有《太平惠民合劑局方》、溫補派的李東垣（李杲）—溫補脾胃和張景嶽（張介賓）—溫補命門——有《脾胃論》和《景嶽全書》等等。 　　李射山師從火神派大醫李可（小生在此冒犯李可先生，望請在天之靈勿怪。若有讀者大大願意了解的，可以百度“靈石李可”，一生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看著老師推翻了《本草綱目》中的種種謬論。 　　平生唯一遺憾之事便是沒有一門能墊頭的著作。 　　所以七十五歲的年紀，還願意到東巴縣來，於是遇上了赤飛鳴。 　　雙方本該一拍即合。 　　但李射山中醫隻當赤飛鳴是病人，赤飛鳴卻把自己當成奇貨可居的“商品”； 　　一人隻想窮奇畢生所學，為這世間少一門必死之癥，同時讓自己的名字流芳百世，不至於百年之後無臉見到老師； 　　一人卻把自己當做商品，想的是拿到更多，活得最久。 　　所以便有矛盾。 　　一人又將另一人當做小孩，以為七十五歲看見了十九歲人的擔心，但沒想到的十九歲人隻是看著秤的另一頭砝碼還不夠重！ 　　······ 　　李射山看見了赤飛鳴來，臉色上還是之前被冒犯之後的不滿意，語氣也是冷淡：“你來做什麼？” 　　赤飛鳴拱手：“向先生買東西。” 　　李射山想起之前這個少年對自己的“誹謗”，心中全是不滿，固然也是戲謔：“不知道公子要在我這裡買什麼，老朽這裡全是做實驗用的。” 　　赤飛鳴打開皮箱子，露出飛魚服，從裡麵拿出了六百塊錢。 　　“我要買先生十份真武湯！” 　　李射山管什麼真武湯，驚呼道：“飛魚服！” 　　指著赤飛鳴，語氣驚訝到了極點：“你居然真的能混進六扇門？” 　　赤飛鳴堅守之前答應的口風緊：“隻是六扇門的捉刀人。” 　　“哦？” 　　李射山什麼沒看見過？ 　　隔著鎧甲都能看見心跳的老江湖，隻是一兩個呼吸就想通了其中的故事。 　　所有的故事。 　　“你膽子大！心狠！運氣也好！還有人情味，不牽連你的幾個兄弟，很好很好。你這樣的聰明人何必和過去的事情想不開，或許隻剩下幾年了，窮苦人家百事哀，家裡······” 　　“那是我的事情。” 　　赤飛鳴惡聲惡氣，不管其他，仍然拱手道：“還請先生賣我十份真武湯！” 　　李射山臉上一滯，一會兒恢復了平靜： 　　“不賣！” 　　赤飛鳴臉色平靜——早猜到了，隻看著李射山，詢問道：“為何？” 　　李射山反彈攻擊：“這也是我的事情。” 　　赤飛鳴自言自語，李射山原本不知道說的是什麼，細聽了一會兒，發現赤飛鳴居然背的是“大醫精誠”。 　　“······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兇，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淒愴，勿避險巇，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 　　李射山等赤飛鳴背完，咳了咳清清嗓子，直接也是背誦道： 　　“《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記載：驕恣不論與理，一不治也；輕身重財，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適，三不治也；陰陽並藏氣不定，四不治也；行羸不能服藥，五不治也；信巫不信醫，六不治也。” 　　“一不治“縱欲慆淫不自重”、二不治“窘苦拘囚無瀟灑之趣”、三不治“怨天尤人，廣生煩惱”、四不治“今日欲愁明日，一年常計百年”、五不治“室人噪聒，耳目盡成荊棘”、六不治“聽信巫師禱賽，廣行殺戮”、七不治“寢興不適，飲食無度”、八不治“諱疾忌醫，使虛實寒熱妄投”、九不治“多服湯藥而滌蕩腸胃，元氣漸耗”、十不治“以死為苦，與六親眷屬長生難割舍之想”。” 　　李射山抬眼看著臉色平靜的赤飛鳴：“你占幾樣？” 　　赤飛鳴收好箱子，扭頭便走——錢在手裡，此處買不到，別處買得到。 　　李射山饒有興致。 　　赤飛鳴大步走到門口。 　　李射山等著赤飛鳴回頭。 　　赤飛鳴推開門走向街道，李射山聽得見走在雪地上的沙沙聲越來越遠。 　　等李射山走到門口已經看不見赤飛鳴的身影，回頭問道： 　　“他真走了？不怕死？” 　　大弟子嗤笑道：“老爺子，你想多了，他一個可以因為自尊和驕傲，能在十四歲離開父母獨立生活的強人，他怕什麼死？左右都不會比現在更差！” 　　李射山滿眼不解：“三十歲的大限，他不怕嗎？” 　　大弟子反問道：“您說他三十歲死，他肯定怕！但他離開他父母獨立生活的時候，他也怕，但他還是離開了。您在幾個與以前都說了一些癥狀，他現在也許遇到了，也許沒遇到，但他一直都是很怕的，不然他不會今天到這裡來買藥。” 　　“那他······” 　　大弟子見李射山還是不明白意思，索性直接說開： 　　“但他再怎麼成熟老練，他也隻有十九歲，不是思考娶妻生子柴米油鹽的二十九歲、也不是上有老下有老的三十九歲、更不是父母離開看得見自己死期的四十九歲。 　　十九歲的年紀裡麵生死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事情是自尊和驕傲，今天這樣就想讓他低頭，他可能情願馬上就把頭給您。 　　年少的經歷讓他成熟穩重，但是也變得更加固執，所有的理智和委曲求全，全都是為了他心裡的那份自尊和驕傲而存在的，老師您今天可能是觸及到了他的那份驕傲。” 　　“什麼驕傲？”李射山老的太久了，忘記了他的十九歲。 　　“什麼驕傲比得上壽命？” 　　大弟子想起之前在赤家堡了解的消息，想了一會兒： 　　“應該就是“成功”兩個字，母親因為耽誤了治療時間而死，讓他迫切想要自己主導自己的人生，後來從家裡決裂，賣了田也要讀書的行為也是為了讓自己能有本事離開赤家堡，他知道隻有讀書才能讓他成功，他會抓住一切可以飛黃騰達的途徑。” 　　二弟子言簡意賅：“對於他來說，能夠離開家裡，有足夠的地位將那群和尚道士打死，有足夠的威望能夠讓人摁著他父親的腦袋主動磕頭認罪，才是成功！” 　　李射山啞然，他根本想不到大明用槍炮完成的天下大同這麼久，新式思想覆蓋大部分人，但居然還有人的思想是這麼傳統的大復仇！ 　　喟然一嘆：“哎···東巴縣果真“人傑地靈”！難怪需要四代皇帝才能移風易俗，果真是冥頑不靈，現在居然還有人隻想著快意恩仇。” 　　大弟子佩服李射山的理智，這是源於激素水平的退卻、足夠豐富的人生閱歷和六十五年的職業經歷帶來的。 　　但是他總是忽略，赤飛鳴也是一個人，平等的人。 　　二弟子年紀較小，不過三十出頭，還有少年意氣：“我倒是覺得挺好，他這個年紀，不就應該是快意恩仇的嗎？” 　　大弟子搖頭：“這次我們去赤家堡，結果並不理想，很多人都不相信我們，沒有一個人願意來。也就是赤飛鳴的家屬來了，但還是被赤飛鳴給罵了回去。” 　　二弟子居然敢說李射山的不是：“以老師安東將軍的身份，隨便一句話，便是給這個赤飛鳴的病情定性，凡夫俗子不知道，但軍部一定會認，根本不會再接納赤飛鳴本人，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對赤飛鳴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他不再適合參軍，身體狀況一旦惡化隻會給前線帶來隱患，這才是倪鵬程拒絕他的原因。”李射山如是講道： 　　“但這個是我說出來的，當初我因為第一次發現這種病癥，所以認為自己終身大誌有圓滿的一天，一是激動，多說了幾句。倪鵬程願意相信，所以說是因為我，也沒有問題。” 　　二弟子點頭：“所以赤飛鳴對老師有意見，也是非常合理的。” 　　“不說了，木已成舟，解釋都嫌多餘，再說無益。”李射山想彌補當初自己初次發現這種奇特病癥之時因為激動而犯下的錯誤。 　　“現在這個事情怎麼解決？這才是第一位的。耽誤了別人的前程，又把人家就這麼丟在這裡，本來想找人家大人幫忙做一下工作，結果人家直接和家裡斷絕了關係，我們現在怎麼辦？” 　　“赤飛鳴斷絕家庭關係的事情，老師不必自責。” 　　二弟子見了許多事，也知道學校裡麵的消息，想通了一些事情。 　　李射山：“做錯了就要承認！” 　　二弟子：“老師可看見了他那個皮箱子？” 　　李射山點頭。 　　二弟子提醒：“老師，那裡麵可是有飛魚服！！！” 　　李射山不解：“不僅有飛魚服，還有龍王左輪和捉刀牌，以及六扇門各地治安所得聯絡地點和方式本子。” 　　二弟子將赤飛鳴捉拿紀晗日的事情講了出來。 　　李射山這才恍然大悟：“我隻知道有這個事情，但不知道是東巴紀家的子弟，難怪他要斷絕關係，順水推舟。” 　　大弟子：“赤飛鳴心性堅韌，考慮的也很全麵，他敢這麼貿然出手，估計就是發現六扇門的動作，找書苑 www.zhaosｈuyuan.cｏm 所以知道截胡隻會讓他們難受，而不是不接受。一個土生土長的農家子弟，怎麼會有這樣的見識和心智？” 　　李射山警覺：“你是說？” 　　大弟子：“要麼是他身後有人支招。” 　　李射山搖頭：“三個月的時間，背後有人不會時時刻刻，否則六扇門定然不會同意，一個野山鎮，九個小時還不能查一個底掉，錦衣也不需要乾了。” 　　大弟子：“那就隻能是他好學，而心智早熟，老師，這樣的璞玉，當要當做是一個成年人來應對，給與他一個公平的地位。” 　　李射山：“你們說怎麼辦？” 　　大弟子已有定策：“擺平車馬，公平交流，我們需要的是定時檢查他的身體狀況，然後按照我們的思路去治理調養，這樣得到一個長期的結果，我們並不需要他住院觀察來規避其他的風險。” 　　李射山：“你這說的是甲級病人的待遇，但是他已經踏入武道，而且已經是捉刀人，風險再不可控，這治療能有結果？” 　　大弟子一擊斃命：“我聽老師的意思，這病本身就是一個十分長期的過程，而且也是武道給了老師治療的信心，否則此病隻能推延，不能根治。那麼他就算是死亡率高，對於我們又有什麼損失？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們還是要回到赤家堡找到新人的。” 　　李射山沉吟片刻，下定決心：“那就找到他！賣給他破格救心湯！簽甲級病人合約。” 　　大弟子點頭，然後轉身離去。 　　二弟子跟在李射山身後進屋，肥大的身軀比李射山還要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