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淞眼神飄忽,神色不定,低頭看著胸口上的沙漏飾品。這是十八歲時白凝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也是唯一唐淞戴在身上的飾品。 剛收到時本來打算好好保管,束之高閣珍藏起來,但唐淞卻對它有莫名的熟悉和好感,遂將它牽繩掛在脖子中間,貼身攜帶。 心燥時沙漏總能透出幾分冰涼。 他輕輕握住沙漏,青金色金屬包裹兩端,灰白色的沙裡有絲縷紅色,質感冰滑,精致耐看,小巧玲瓏。 想起那個淺笑嫣然的銀發姑娘,唐淞心中泛起無數漣漪。 “誒呀,白凝那麼水靈,每次放學和你肩並肩回來,樓前樓後哪個不說郎才女貌。一晃都上大學了,我也很久沒見她,想得緊! 你們也算半個青梅竹馬,從小到大形影不離,可別惹人家不開心。 這麼多年,我都不記得多少男孩子校內校外表白搞得轟轟烈烈,小白這丫頭從來不假辭色,也就和你親近點……” 英萍想到開心處不禁莞爾:“男孩子多謙讓些,白凝一直眾星捧月,最是耀眼,你要多照顧照顧她。 是啊,皎潔的明月總會讓一旁的星星沾上本不屬於自己的光。 注定兩個世界的人何必糾纏不清。 唐淞心裡如是想到。 英萍見他麵色落寞,跟著解釋說:“你看我一激動,話和車軲轆似的,收不住,你們年輕人的事啊,我不跟著摻和。” 唐淞抓了抓碎發:“沒事兒,我也是最近事情堆疊在一起,慢慢捋一下就好了。” 似乎不想讓英萍失望,唐淞鬼使神差補了一句:“嗯……快返校時我叫她和陳程一起去店裡吃飯。” “是她說的想來看看你。”頓了一下,唐淞又添一句。 英萍瞬間喜上眉梢:“真的?! 那可說好了,我多準備幾道他們喜歡的菜。我可記著呢,小白最喜歡吃魚頭啫啫煲,陳小子什麼都愛吃。” 英萍搓了搓掌心,哼著小調邁門而出。 白凝是唐淞最好的異性朋友,沒有之一,也是唐淞樓上的鄰居。 雖然唐淞自小就被各種老師同學家長誇贊:小夥子腦子轉得快,一表人才;熱心正義,老實敦厚的他人緣也不錯;精通樂器偶爾在聯歡會裡略微出手就是技驚四座,滿堂喝彩;更何況優秀的皮囊還頂著校草的稱號。 但是家境拮據,父母辛勞促成他早熟的性格。真誠待人但始終保有自己的空間,比起當校草和收獲滿堂彩他更想成為人群中的透明色。一個人時喜歡獨處,總是感到有點孤獨,仿佛從來沒有人能走進他的心裡,他也不想跨入誰的心裡。 並非那種標榜孤獨強說愁,實則渴望在意和陪伴的矯揉造作。唐淞是真的很孤單,他感覺一直與同齡的世界割裂。 在其他小夥伴放學後玩耍嬉鬧時,唐淞竭力完成李叔安排的嚴苛訓練後,就安靜地坐在英萍店裡的角落寫作業,聽油煙機的嗡嗡聲,看食客來來往往。 空閑時幫英萍收拾下碗筷,倒一下垃圾,最後收檔時撥弄吉他,靠在煙火濃厚的街尾看太陽西下。 閑暇空餘時和李叔練武,和柳姨學樂器。雖然唐淞家對高昂的培訓費望而卻步,但近水樓臺,得益於兩家的關係,李叔柳姨兩口子悉心栽培,對錢的事向來緘口不言。唐泰英萍也記在心中,努力從其他方麵找補。 成熟穩重,聽話懂事,有所熱愛還持之以恒。其他家長自然對唐淞贊不絕口,稱英萍唐泰二人教子有方。 夫妻二人固然欣慰但也很是心疼,好像唐淞的童年還沒開始就在一句句少年老成的稱贊中結束了。 然後白凝出現了,像冰山雪蓮隱世不出的清冷仙子,腳踩七彩祥雲降臨凡間。 唐淞隻記得那個夏天的蟬鳴比哪一年都聒噪,教室窗外枝椏瘋長,卻擋不住烈陽,和少年情竇初開的心。 初一開學,她因家中變故,遠洋從英國回來念書,光芒般照進唐淞的世界。 白凝還沒進校園時學校裡流言蜚語四起。銀發公主,異國來客,富豪獨女,傳得神乎其神。她也確實沒讓嚼舌根的同學們失望。 剛到校時俏生生地站在校外,絕世傾城若遠山芙蓉,仿佛天邊的雲彩都願駐留片刻,一雙剪水雙瞳顧盼生輝,銀發飛舞裊裊婷婷令所有人都嘆為觀止。 一身歐根紗質的米白色蛋糕裙飄飄欲仙,仿佛一幅古老中世紀油畫中緩緩走出的絕代公主,一笑傾人國,再笑傾人城。 這對於還在課間扔粉筆和過家家的初中生而言直接降維打擊。 唐淞從未悸動的靈魂第一次顫了半拍,連呼吸都滯了一瞬。一個人怎麼能好看到這種程度,心動從此有了定義。可能所有的一見鐘情都始於見色起意…… 她並非徒有其表,在班上同學們還因為英文默寫滿分而洋洋自得時,白凝就已經可以用悅耳清脆的聲音和外教暢所欲言。 課間時女孩子們都在嘰嘰喳喳地討論最新一部《小時代》的劇情,手臂狂舞唾沫飛濺,什麼誰愛誰更多,誰又虧欠誰聊得麵紅耳赤。 白凝就安靜地靠在陽臺,麵容姣美,歲月靜好,素手輕捧村上春樹的《且聽風吟》。陽光灑在她潔白的白色棉裙和肌膚。 窗外的風拂過三千銀絲,也吹亂了少年們的心。 當月學校旁邊書城所有村上春樹的作品全部售罄。 銀色的發髻,柑橘雜糅青草的香氣,白玉後頸還有絲許少女的汗毛,午日的陽光下會鍍上一層金黃,閃閃發亮。 不是唐淞有什麼獨特的後腦勺怪癖,初高中六年,作為白凝後桌專業戶的他,在溜號和課餘時同樣藏不住少年心思,隻能看到她倩麗的背影,目光灼灼。 成長並沒有抹去少女的不凡,在白駒過隙般的初高中,白凝越發驚才絕艷。 各種競賽省獎樣樣不落,琴棋書畫也頗有建樹,更遑論銀絲飄逸的清麗氣質,出水芙蓉般玉骨仙顏。 甚至當時學校裡多數男生的願望是娶到白凝做老婆。當然也包括唐淞,哪怕唐淞是和她最近的朋友。 她不驕不躁,不爭不搶,山靜日長,像一朵遺世獨立的寒梅,默默綻放,唯香氣如故。 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人能有此殊榮,但白凝毫無疑問是唐淞心中白月光的天花板。 說來驚奇,素來對所有人都冷若冰霜的她唯獨對唐淞“青睞有加”。唐淞自己將之定義為兩個孤獨又成熟的靈魂相互吸引。 類似成熟的靈魂裝進稚嫩的身軀,柯哀看了直呼內行。 更巧的是,他們還是樓上樓下的鄰居。 白凝會和唐淞放學一起回家,在拐彎的巷口抱著書包低頭靜靜等待;早上阿姨做的餐盒偶爾也會和唐淞一起分享;她喜歡糯米丸子,但隻收唐淞送的,每次吃都把嘴巴塞得滿滿的,目光瞥向唐淞,嬌靨如火,眼睛彎成月牙…… 唐淞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不溫不火的成績,相對平庸的家庭,盡管唐淞自詡性格溫良,相貌英俊,還收到過不少女孩子的情書。 但在白凝身側也隻是螢火之輝。外貌隻是她的錦上添花,對於唐淞來說則可能是唯一高光。 至於孤獨感,時至今日唐淞早已看清,偶爾獨處是好,但孤獨就像一杯醒好的香醇美酒,無論在味蕾怎麼綻放它的香氣,靈魂怎麼得到洗滌,沒填飽的肚子依舊是不買賬的。 其實沒人喜歡一直孤獨,隻是不願一直失望。 而在唐淞眼中,白凝輕輕揮手就可以擁抱燦爛繁華的世界。 白凝住在唐淞單元的頂樓復式,小區很有年頭,好在四通八達,上學便利。她和平日照顧她起居的保姆惠姨生活,兩個人住將近200平的四室兩廳。 自唐淞印象裡白凝的父母從未出現,唐淞也不多問。倒是逢年過節能看到一個銀發老爺爺,西裝筆挺,精神抖擻,一副矽穀精英派頭,名字也極為洋氣,唐淞和白凝都叫他戴斯蒙德爺爺。 老爺子慈眉善目和藹得很,完全沒有架子,除夕還會給唐淞拇指厚的大紅包,雖然最後都被英萍塞回給白凝。 白凝願意親近唐淞,少年心有好感也樂得陪伴,男生們終日咬牙切齒喊著奪妻之恨不共戴天,女生們已經默認他們的關係,天天磕cp直呼養眼。 雖然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沒解釋什麼,但唐淞凡事都願多想幾拍,他心裡明白,自己青澀的情愫不足以支撐兩個人遙遠的未來。白凝那麼璀璨奪目,雖然不願承認,但難以跨越的距離還是在少年心裡種下隔閡。 有些事隻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 習慣和共鳴總讓人隔著一層莫須有的濾鏡。白凝是真正能走進他內心的靈魂旅人,他不想再邁一步,也不敢。 鄰居間近水樓臺,英萍和唐泰也極喜歡這個美麗禮貌的小姑娘,兩個人加上唐淞最好的朋友陳程,一起度過初高中這段人生起點。 高中畢業,故事到這裡對唐淞來說已足夠美滿,遺憾嘛,總是有的。白凝遠行加州讀書,唐淞在家附近的本科。除分道揚鑣別無他法。 陳程不同,兄弟之間純粹得很,天涯若比鄰。可惜對於白凝,唐淞並不純粹…… 就像一段平行世界的夢,不屬於一個世界的兩個人被安排在名為義務教育的軌道上,並行在一起。 時間一到就分開,畢竟隔著銀河。 大學兩年讓唐淞更加磨平棱角,認識到自己的平凡。 且不說朋友圈裡恣意揚歡的醉生夢死,周遊世界的旅拍打卡;琳瑯滿目的限定服飾比比皆是讓人眼花繚亂。太多家庭早早為孩子鋪平了前行的路,大學隻是他們體驗生活的平臺。 人生有夢,各自精彩。唐淞沒有眼紅的嫉妒,他心裡清楚踏踏實實地做好眼前事,哪怕有點平淡,未來終還由自己定義。 何況他在意的隻有數得過來的幾個人。 隻是冬日裡看著洗衣服時冰得泛紅的指節,他也會有些許恍惚,不知道白凝此時在乾嘛?也許在宜人濕潤的加州某個咖啡店裡享用下午茶?也許在與常春藤精英們高談闊論?更有可能沐浴在陽光下,享受碧空萬裡的湛藍海岸…… 曾幾何時他也相信光,心裡有一個奧特曼。鮮衣怒馬少年時,覺得遠方有責任與使命等待他成就。 水課神遊時也偷偷幻想過,在大學某一天突然仰頭看到直升機盤旋降落,旋卷的風讓所有人都睜不開眼,清一色的黑衣保鏢魚貫而入,屈膝半跪,拜手作揖:“家國有難,請您速速歸來。” 然後唐淞瀟灑離去,在全體師生注目禮中留下偉岸的背影。朗聲笑道手握日月摘星辰,披上權與力的馬甲,睥睨天下不可一世。 也許在那時,他才能真正把自己獨處時偶爾繁雜,偶爾簡單的種種情緒定義為品嘗孤獨,而不是回頭望去,隻是一個白日夢少年的自怨自艾。 最後脫離空泛的喜歡,自信地對白凝表達心意。大聲說:“你不必再欲言又止,我也不會再踟躕徘徊,生活在喜怒哀樂之間走走停停,前路未知明滅可見,但往後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奔向你。”深情吐露浪漫的情話,抱得美人歸時順便拯救世界。 但現實並不美好,英萍鬢角漸白,唐泰揉腰越來越頻繁,甚至和白凝的聊天都是隻言片語的留白,日子總要繼續。 父母已經能把他們最好的都給予他,李叔與柳姨非親非故,唐淞又怎能不知感恩肆意索取。他知道自己該做的就是亦步亦趨,接受平凡的日子,平凡的人生。 也許食之無味,但平淡如水才是世間常態啊。 成長總在和自己和解中不期而遇,年少輕狂會被冠以不知柴米油鹽的枷鎖,奮不顧身地喜歡隻是南柯一夢的一廂情願。 縱心有不甘,但總不能阻止別人奔向更好的未來。沒有現實的土壤,什麼都無法依存…… 房門再度叩緊,唐淞驀然想和李叔再猛打幾套拳,汗如雨下時他就可以心無旁騖,遠離這些雜念與困擾。 他仰躺在電腦椅上,翻開手機相冊,一張照片靜臥在收藏夾裡,猶豫片刻,還是點開。 唐淞向來不愛拍照,但白凝經常說,回憶會被歲月褪色,最後隻剩下模糊的倒影,可是照片會永久地留存當時的美好與悸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再度看到時,曾經的情緒依舊可以湧上心頭。 照片裡男女並肩而立,這是畢業旅行時二人最後的合影,陳程白凝唐淞三人的香港七日遊,由戴斯蒙德爺爺傾情贊助。 背後是迪士尼的童話城堡,天空在黃昏的映照下鋪上一層浪漫的粉。 唐淞眉眼如劍,棱角分明。身穿黑色短袖短褲,雖然樸實單調但豐神俊朗,身姿挺拔。彼時的他剛剛畢業,還有一些稚嫩青澀,沒擺pose,隻是側顏看著少女笑靨如花。 白凝眉如春山淺黛,眼若秋波婉轉,勝似海棠醉日,春雨梨花。白色束腰連衣短裙襯出盈盈柳腰,短裙下擺白皙修長的美腿如玉般無瑕。踩一雙棕色短靴,銀發盤起,米奇耳飾點綴少女獨有的俏皮可愛,同樣梨渦淺笑仰首看著少年。 歲月靜好,照片裡鐫刻的是名為初戀的朗朗傾心。 神色微怔,習慣地點開白凝的聊天框,那是唐淞有微信以來的唯一置頂。 最後的內容停留在三天前,白凝一張坐在行李箱上的自拍,機場的落地窗反射出湛藍的天空,白凝把秀發藏在咖色的針織帽裡,粉黛桃腮,容顏精致,纖纖玉手凍得有些微紅: “我落地了。” 唐淞不疼不癢地回了一句冷冰冰的“嗯。” 唐淞其實也想多說幾句,但話在鍵盤裡刪刪減減怎麼也發不出去…… 雙手將手機貼在心口,冰冷的觸感把唐淞從回憶裡抽離。 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唐淞決定不再徒增煩惱愁思,閉眼擁抱夢鄉。
第2章 唐淞(二)(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