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清晨,涼意直入骨髓,又逢周末休息,連平日裡蒸汽滾滾熱鬧的早市都冷清幾分。 唐淞沒貪戀被子裡的溫暖,周末屬於他自己。 位於市郊的一座獨棟小院,遠看平平無奇,甚至院口的路燈都已年久失修,滅了一盞,可精鋼鍛造的防護欄,漆黑的鑄鐵門背後無不透露出院內別有洞天。 踏過門口蜿蜒曲折的小徑,再穿過一片厚雪壓枝的鬆樹林,眼前豁然開朗。 典雅大氣是撲麵而來的第一印象。紅色連廊和白磚圍墻環抱簇擁著中式庭院。院中北向安置了一池天然溫泉,黢黑的巖石環繞四周,側邊有碎石塊砌築的小路,泉水上方還拱了一座雅致的雕花木橋。 泉水在寒冷的冬日水汽升騰,也氤氳著溫泉池後方讓人不寒而栗的石刻圖。 石刻圖鋪滿後方院墻,塵雪不染。 石刻裡一隻獨角駿馬四蹄高高揚起,飛躍在高聳入雲的崇山峻嶺間。其勢睥睨天下踏碎八荒,其背生翼呼嘯風雲,宛若希臘神話的傳說天馬珀伽索斯。 雕者鬼斧神工的技藝更讓駿馬栩栩如生,靠近點耳邊若有風雷奔嘯,仿佛下一秒它就會沖天而去。 唐淞曾在童年好奇心盛時爬上刻圖上方,“咚,咚”有力的心臟跳躍聲他現在都記憶猶新,當場嚇得跌在地上嚎啕大哭。事後英萍還取笑他淘氣遭報應,都出幻覺了。 但多年來唐淞說什麼也不敢再次靠近甄別,每次路過都加快步伐,不敢與之直視。 院中間的二層的中式小樓堂皇考究,飛簷青瓦,亭臺雕花,像旅行紀錄片裡的古派建築。唯一與全院格格不入的就是車位裡那一輛白綠相間的捷達出租車。本應雍容華貴的勞斯萊斯才能與之相稱。 屋內此時燈火通明,壁爐暖融融地驅散冬日的陰冷,身著寬鬆睡袍的中年男人正手捧香茗懶洋洋地坐在躺椅上。 男人算不上英俊,但五官端正很是耐看,舉手投足間亦有一種望岫息心,看破紅塵的淡然。略微發福的身材不難看出平日裡養尊處優,生活富足。 與悠閑輕鬆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廳室中間的青年。砰砰的連續擊打聲四起,聲音清脆,頻率飛快,富有節奏感。 青年此時赤裸上身,汗水順著他漂亮的肌肉線條流淌,無疑是唐淞。 無暇顧及擦汗,他半躬屈膝,收緊核心,行雲流水般走拳打得虎虎生風,眼前的木人樁飛速旋轉,發出不安的吱吱聲,似要經受不住狂風暴雨的摧殘。 “腿呢,瘸了嗎?”中間男人大喝向唐淞:“我怎麼教你的,別扭身子,核心收緊看中軸。加快點,沒吃飯嗎?” 天剛蒙蒙亮,他當然沒吃飯,唐淞無力吐槽,再度提速,木人樁的擊打聲又快幾分。 “靠感覺啊,老盯著看有什麼用,難道你能看清瞬息萬變的戰場嗎?要做到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下一步拳指何方,讓心帶著你動。” 男人對唐淞的表現並不滿意,嗓門直沖天花板。 “和平年代,哪來的機會去戰場……”唐淞心裡再次暗暗吐槽,但還是咬牙堅持,按男人的指導從心而動。 “啊,對!保持住,孺子可教,你小子雖然和我年輕沒法比,也算是天賦異稟了,哈哈哈……” 男人眉飛色舞,一時激動差點把手裡的熱茶灑在腿上。 用力揮完最後一拳,唐淞瞬間癱倒在地上,汗水在實木地板積滿一攤,他大口喘著粗氣:“李...李叔,給,給口水喝……” 李雨田,唐淞叫他李叔,稱得上唐淞教父一般的長輩。 唐淞出生後不久李叔和他妻子柳淑雲舉家搬來這座小鎮。聽英萍說柳姨家產業極大,就手指蓋大小的份額已經包攬了小鎮60%的高端商場,酒店,還包括唐泰就職的出租車公司。 至於為何來此,夫妻二人諱莫如深,據說李叔當年屢立戰功,受傷退伍,柳姨也無心主家爭權;也說他們和外界的大人物結仇,來此偏安一隅。總之夫妻二人遠離塵囂,回到了李叔家鄉。 柳姨是唐淞見過最知書達理的女性,她總給人一種潤物無聲的溫柔之感,雖年過半百依然保養得當,優雅綽約。身懷常春藤雙博士學位,精通5門語言,還曾在伯克利進修過音樂,放眼華夏也是鶴立雞群。 唐淞看過李叔和柳姨年輕時的合照,郎才女貌當真神仙眷侶。 照理說唐泰本與他們毫無交集,但萍水相逢的緣分就是妙不可言。李叔二人剛到鎮上時恰逢大雪封城,二人的車不幸拋錨,惡劣的天氣裡唯有唐泰施以援手。 一來二去加上同是軍隊出身,唐李二人一見如故。 唐泰當時不知柳姨的身份背景,還熱心引薦李叔來車隊工作。 後來才慢慢得知柳淑雲就是出租車公司的老板,自己新結識的至交好友能量竟如此巨大。 但夫妻二人都有意融入普通的市井生活,從不高調行事。多年來也就唐泰一家三口偶來做客。 二人到鎮上時唐淞剛滿月,印象裡唐淞從小就很親近夫妻二人。 倒不是唐淞冥冥之中覺得緣分天定,隻是每次見到李雨田,唐淞都能有一個新款的奧特曼玩具,還能在偌大的庭院裡盡情撒歡。 慢慢隨著唐淞長大,展現出對音樂的喜愛,而唐泰又希望唐淞習武,於是適逢其會,拜托夫妻二人教導一二。 有了這層關係夫妻二人自是傾囊相授,傳其衣缽。 事實上哪怕唐淞身在大都市,家境再優渥也很難有比二人更出色的老師。 孩童的依賴是遵從真心實意,不摻假的。唐淞一直能感受到夫婦二人的關懷備至。 也許是夫妻二人膝下無子,小唐淞算是一種慰藉寄托;也許是唐淞一直懂事聽話,天賦異稟進步神速,夫妻二人生了愛才之心。 總之不論如何,夫婦二人自然而然成了唐淞如父母亦如師長般的長輩。 換言之,唐淞是李雨田和柳淑雲看著長大的孩子。 若唐泰英萍給予唐淞樹人立德的美好品質,李雨田柳淑雲則是豐富他的羽翼,令他全麵發展。 簡單沖涼後,唐淞在廚房幫柳淑雲把碗筷擺好,今天有他在,早餐格外豐盛。 清炒的蘆筍蝦仁,煎得金黃的蔥油餅,還有香氣撲鼻的牛肉粥。 “小淞,一會兒吃完飯和我再練練琴吧,法語也生疏了吧。”柳淑雲細膩溫柔的嗓音響起。 “啊!好!沒問題柳姨。” 若不是聽到柳姨的話,唐淞都沒發現自己愣了神。他含著一大口粥,回答得含糊不清。 “怎麼從今早來的時候你就心不在焉無精打采的,有什麼問題你說出來,能多大點兒事。” 李雨田說著給自己又盛了一大碗粥,目光匯集在眼前的小炒上,也不看唐淞。 唐淞抓了抓還未吹乾的濕發:“就是……”他欲言又止。 “我是要被你們送去參軍了嗎?”唐淞眨著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李雨田,想從他的反應裡看出端倪。 “以前我爸爸和你都說,習武的第一目的是強身健體,遇事能自保無虞。 可這幾個月以來,我隻要有空就被叫過來訓練,之前柳姨教我的音樂也擱置許久,取而代之的是枯燥乏味的語言集訓,溫習從小你們教我的各種理論知識。” 眼見李雨田沒理會自己的問題,此時的他正專注於把紅方與白粥拌勻,筷子翻動中一大塊腐乳消失在粥裡,白粥慢慢浸出縷縷紅曲色。 唐淞索性一股腦地把話說完。 “說實話,我大學選修金融專業還是你們和我父母一起商定的。 我不反感和柳姨學習各種知識,也不討厭和李叔您練武。大學兩年,我越來越迷茫,武功臻至化境也好,精通語言也罷,就算是參軍又如何…… 我不知道這些對我未來有何意義?” 李雨田停下拌動的筷子,古井無波的臉色看不出情緒。 柳淑雲背靠開放式廚房的中島石英臺,手捧一杯剛萃的意式濃縮,攪拌勺輕轉,咖啡的香氣蔓延四散。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唐淞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鉆牛角尖,枉費了李叔柳姨的一片苦心。 都說技多不壓身,自己埋頭學聽安排就完事了,瞎操心有什麼意義。 隻聽李雨田幽幽一嘆:“孩子,你對未來,心中會有個輪廓嗎?” 唐淞沒急於回答,開始認真思考李雨田的靈魂一問,這也是他大學,乃至成長以來一直求索的答案。 深思一會兒,猶豫後還是不知道如何開口,唐淞在心中嗟然自語。 以李叔和柳姨對自己的老道了解怎會看不出他的困惑與迷茫,自己真正想問的從不是參軍與否,又為何學習,而是對未來墮雲霧中,茫然自失。 小的時候唐淞最想做的是一名廚師,他喜歡看英萍在方寸之間手舞紛飛,瓶瓶罐罐的調味料像煉金術士最神奇的配方,在英萍嫻熟的技藝下出品成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唐淞覺得這太神奇了,一定是魔法。於是每次都跟在英萍屁股後麵觀摩學習,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掌勺成為名廚。 可英萍知道唐淞的理想後狠狠臭罵他一頓,其實也不算責罵,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苦口婆心: 起早貪黑很辛苦;日復一日熬不出頭;有更好的本事肯定不會和油煙打交道…… 加上唐泰在一邊撥浪鼓似的點頭附議,兩人的陳述利弊讓小唐淞明白,父母其實不反感自己繼承手藝,但充其量當一個滿足口腹的愛好即可,真正的成才之道還是藏在黃金屋中。 後來上小學,在唐泰和李雨田的引領下唐淞開始錘煉身體,習練武藝。 開始時唐淞一腔熱血,試問哪個少年沒幻想過當英雄好漢。男兒帶吳鉤,收取五十州。一身轉戰三千裡,一劍曾當百萬師。 詩仙的《俠客行》是第一首唐淞爛熟於心的詩,每次背時他胸中溝壑萬千,俠意油然而生。 可青紫交錯的身體和窒息的拉練讓唐淞明白,大俠不是那麼好當的。 何況21世紀,文明世界,法治社會,除了參加搏擊比賽為國爭光,習武也就是強身健體。 而且唐淞自幼經常獨來獨往,不喜出風頭,為人穩重老實,更不拉幫結派,功夫也無用武之地。 全家都不約而同地認為武功隻是一項技能,一項李雨田和唐泰要求的指標,不會是唐淞未來的路。 初中接踵而至,唐淞與音樂初結緣,因為白凝。 開學典禮時的文藝匯演,白凝身穿青色長裙衣袂飄飄,林下風致若仙女臨塵,一首古箏獨奏《漁舟唱晚》震撼人心。 現在回味起來,唐淞對旋律反而沒什麼記憶,隻是她素手撫琴的仙姿難以忘卻。 而後的校園采訪唐淞更是記憶深刻,白凝亭亭玉立站在臺前,粉撲撲的臉蛋上還有未卸乾凈的黛影。 她說自己遠洋在外,一直努力學習傳統民樂,發揚華夏的風采文化,但西洋樂器一樣源遠流長,希望未來有機會可以學習,相互印照。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當時唐淞心中浮想聯翩,已經幻想出他們琴瑟和鳴高山流水的唯美畫麵。 於是他和英萍苦苦哀求想學西洋樂器,可一架鋼琴動輒幾千幾萬,專業的鋼琴老師都按小時收費,英萍當然不能應允唐淞的要求。 情況直到柳淑雲知道原委後才出現轉機。 唐淞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柳姨博學多識,耳熟能詳的樂器他都在柳淑雲的樂器房見過。隻是一直以來李雨田夫婦對他的照拂多到已經數不清,他又怎能數典忘祖,不知感恩。 但一日和李雨田訓練結束後,知道唐淞近期愁雲慘淡的緣由後,柳淑雲試探性提議,她可以教唐淞學習樂器,隻是會有很高的要求。 唐淞那刻心都提到嗓子眼,雙眼放光,仿佛沙漠中瀕死的行者見到綠洲。 柳淑雲要求唐淞,隻要努力和她學習多門外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按她的進度腳踏實地,就可以在空餘時指導他。 少年的心是如此一塵不染,會因為一點得到與失去大起大落。 唐淞頓時抱住柳淑雲痛哭流涕,激動得無以復加。李雨田還樂嗬嗬地踹他屁股嘲笑他癡情兒。 別說學幾門外語,就是再苦再累唐淞也願意。 不像學習廚藝是一脈相承自英萍,習武是不辜負唐李二人的期待,學樂器是他真正出於本心的,在少年時很執念的渴望。 而且他也明白,柳淑雲是為他著想。自己越孜孜矻矻,沉浸在卷帙浩繁的學海中,未來就越有機會出類拔萃,跨越階級光宗耀祖。 英萍知曉柳淑雲的舉動後沒當麵大恩大謝什麼,隻是每次蒸煮的醬鹵熏味都會托唐泰捎帶最大的一塊送去。 私下無人時會在後廚裡止不住地抹眼睛,嘴裡絮叨唐淞要知恩圖報…… 說來驚奇,哪怕頂級音樂學府伯克利出身的柳淑雲也直言不諱,唐淞的音樂天賦遠在她之上。 唐淞對韻律節奏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直覺,樂感之強進步之快就是在人才濟濟的音樂學府也能首屈一指。 但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裡馬,沒有柳淑雲不遺餘力地指點怎能有而今唐淞的不凡造詣。 有時旭日臨窗,雲彩的邊緣薰染金黃,唐淞望向天際,看朝氣緩緩拱出,霞光蔓延,雲海翻湧,他會撥弄吉他琴弦,隨心奏響樂章。 看眼前景色綺麗,感慨萬千,他何其幸運,李叔和柳姨就像上帝派臨他身邊的守護天使,啟迪之星,一直引領他的成長。
第3章 李叔 柳姨(一)(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