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細川高國則是一個十足十的小人,先是與大內義興勾結背叛了兄長。如今又打算擠兌走大內義興,自己獨攬大權。此時的京都,歷經動蕩,也沒有什麼像樣的財源。最值錢的東西,不過是明朝永樂年間頒發給足利將軍的勘合。有了這個東西,就可以和大明進行獨家貿易。之前細川高國為了報答大內義興,就把勘合贈予了他。於是兩家商量好了,以後每次去明國進行朝貢貿易,大內家派兩艘船,細川家派一艘船。但是細川高國在朝貢船隊出發之前,又偷偷讓自己的漢人家臣宋肅卿先行率領一艘船搶先趕赴明國。彼時是大明武宗正德年間,宋肅卿重金賄賂了太監劉理,雖然沒有勘合等手續卻依舊得到了明廷的破例賞賜。 等到正經的朝貢船隊抵達以後,這才從明國人口中得知了前麵偷偷跑來了一艘走私船,還從大明朝廷手裡拿到了大量好處。得知真相的大內家自覺被細川高國給擺了一道,於是拿到了大明頒發的正德朝新勘合以後,也就毫不客氣私自昧下了。照理說按照程序拿到新勘合以後應該交由足利幕府進行保管,細川高國就以此為由向大內義興索要新勘合。結果大內義興直接告訴他,新勘合途中被海盜給搶走了,這種拙劣的瞎話自然把細川高國給氣的不輕。 雖然這個並不算是一件大事,但也讓大內義興充分看清了細川高國的人品。自這件事五年以後,細川高國日益驕橫,又打算再一次廢黜幕府將軍足利義材。這個時候大內義興不想再插手這些亂七八糟的宮廷陰謀,也懶得再和細川高國互相爭鬥算計,同時自己的領地周邊恰巧也頻繁爆發了軍事沖突,於是萌生退意,就率軍離開了京都。 大內義興擅自離京,就算是與細川高國隱性的翻臉。捕捉到這個機會的二公子細川澄元,在此之後就又開始反撲了。 雖然細川高國最終還是擊敗了自己的二哥,但其中的過程卻是非常艱辛,甚至一度丟掉了京都的控製權!以細川高國小人的性格,自然也就遷怒到了大內義興頭上。他覺得正是因為大內義興擅自帶兵離開京都,這才讓自己陷入到這般境地。 大內義興率兵離開京都的五年以後,也就是嘉靖二年,又開始準備再一次前往明國朝貢。得知消息的細川高國,雖然手裡麵沒有勘合,但也依舊派出了一支朝貢船隊。大內家的船隊先到,卻因為不懂大明官場的規矩,被太監們故意刁難拖延。但比大內家晚十天才來到寧波的細川家船隊,卻因為宋肅卿賄賂了太監,反而率先進港“驗發”。 緊接著在寧波官府專門宴請日本兩路使節的宴上,市舶司太監賴恩在設宴時,又將細川家的正使瑞佐、副使宋素卿的座次安排在上席,反而將持有合法勘合的大內家正使宗設冷落在一旁。於是,怒火中燒的宗設當場發作,與瑞佐在席間爆發口角紛爭,雙方均不歡而散。宋肅卿看到了明國偏幫自己的態度,於是立功心切,想要趁機搶奪大內家的貨物和勘合。 外使入貢本來是不許帶武器的,但收了賄賂的市舶司太監和府吏,竟偷偷將刀槍送與宋肅卿一行人。 宗設在得知細川家已經裝備了武器以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率領手下打劫了東渡門內的市舶司東庫,取出使團按規定封存在裡麵的武器,殺進細川使團居住地和泊船處,並縱火焚毀,還劫掠了市舶司倉庫的所有貢品。這下子,日本兩幫貢使的仗就打大了! 大內家很快就抓住了細川家的正使瑞佐,將其斬首以後又順手殺了二十四名隨同瑞佐前來的日本商人。 宋素卿在此前的暴亂中,率領七十多人奮力抵抗。但是雙方實力懸殊,宗設一方在相互殺戮中還是占了上風。宋素卿隨即在明朝軍隊的保護下,逃向慈溪,此後又跑到紹興城。 大內家還不罷休,宗設親自帶領一百多人沿著餘姚江一路追殺至紹興城下,向紹興知府索要宋素卿,紹興守將把城門緊閉,不敢應戰。由於紹興城高池深,難以攻克,宗設怒而折回寧波,途中燒殺搶掠,在無辜被害的明國人中,不僅有一般百姓,甚至還有掌兵的武官。 而自紹興返回的宗設一行,回到寧波灣頭,見寧波城上已經鼓噪防備,就搶奪到三艘民船,將貨物財寶裝滿船隻以後,沖出定海海關,順流逃入大海。明國朝廷得知通商口岸竟然爆發了如此嚴重的武裝暴動,迅速命令大軍出動堵截,但未能成功。宗設一行人在暴亂之初就挾持了寧波軍事長官、寧波衛指揮袁璡,因此逃回日本時也將袁璡帶去了大內家。 大內義興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手下竟然這般生猛,能闖下如此大禍。於是在嘉靖四年,派遣使者梅江西堂前往朝鮮,冒用幕府將軍足利義晴的名義。希望朝鮮國王代為斡旋,表示日本方麵可以送還武官袁璡等三名俘虜。但是朝鮮根本懶得代為斡旋轉達,後來大內家在嘉靖七年又派遣使者,希望朝鮮可以向明廷代為轉呈相關“書信”,但依舊被朝鮮官方找借口推辭了。 而明朝通過藩屬國琉球,責問了日本國王。此時足利義材早已被細川高國廢黜。新任的將軍足利義晴,則完全代表細川家的利益。於是幕府方麵於嘉靖六年答復明朝,斥責大內家使團為冒充,細川家才是日本官方派遣的使團。同時告知明朝,所擄之人於兩年前就差人送回,但因風暴所阻未能成行,近日當再次送還雲雲。 蔣洲等人這才算徹底搞清了寧波爭貢的始末,他們作為寧波當地人雖然對此事耳熟能詳。但也從未知道的如此詳盡,沒想到大內家細川家曾經聯手挾持了大明冊封的日本國王足利氏。後來又因為種種原因反目成仇,其間糾葛不免令人唏噓。 天皇被足利大將軍架空,足利大將軍又被自己的顧命大臣細川家架空,細川家內鬥不休的同時,又被周邊的藩鎮如大內家、六角家所欺淩。日本朝局如此紛亂,果然如王滶之前所說,就算找到了早已被細川家肆意擺布的日本國王足利家,又有何作用呢?哪家強大的藩鎮諸侯會聽從足利家的號令? 蔣洲與陳可願互相對視了一眼,彼此之間的眼神都充滿了無奈。不過好在他們還有一個無法寫在明麵的任務,那就以開海通商為誘餌,以此來招安汪直。 隻不過蔣洲似是想起了什麼,又提筆寫字問道:“既然如大師你所說,為何嘉靖十九年、二十八年日本國又有貢使來朝?” 這僧人微微一笑,似乎早就知道蔣洲有此疑問,於是就開始為他們解說起這其中內情來。 原來這兩次朝貢竟然還都是大內家派遣過來的,這可就離了大譜了。之所以會如此,根源還是在於細川高國垮臺了。 細川高國終究是個得意忘形的小人,在與大內義興決裂並成功廢立幕府將軍以後,便開始愈發狂傲起來。這個時候他最為忌憚的二哥細川澄元病死,自覺再無大患的細川高國就把屠刀指向了自己的重臣香西元盛。香西元盛被殺之後,香西的兩個兄弟就叛逃到了細川澄元之子晴元那邊。 但這個時候好大侄兒細川晴元才不過十二歲,根本不是掌控幕府大權的便宜三叔細川高國的對手。但出乎意外的是,就因為這次細川高國自毀長城的行為,被細川晴元方麵的三好元長捕捉到了機會。 這個輔佐著十二歲少年的猛人三好元長,乘著細川高國方麵內亂,孤注一擲冒險進軍攻陷了京都。逼的細川高國和他擁立的將軍足利義晴不得不從京中出逃,更是在四年以後的嘉靖十年,三好元長於攝津天王寺大勝細川高國,迫使細川高國就此切腹自盡。但是立下如此奇功的名將,卻因作風跋扈,很快就被年輕氣盛的主公細川晴元兔死狗烹,聯合本願寺勢力一同發兵將他逼迫自殺了。 而嘉靖十八年前後,細川晴元正忙於和細川高國的養子和其背後的石山本願寺勢力征戰。故而根本顧不上什麼朝貢貿易,也就讓大內家徹底沒有了後顧之憂。 大內義興是個聰明人,自從看出了京都是個漩渦以後。很快就放棄了把持幕府的虛名,遠離了是非之地。回到大本營以後迅速平定了前來進犯的其他藩鎮,大內家就此進入了全盛時期。 反觀細川家內鬥不休,陰險狡詐的細川高國最終不得好死,細川家整體的勢力也在逐漸衰弱。大內家隔岸觀火,反而乘著空隙於嘉靖十九年派遣了新的使團前往大明。 本來大明朝廷因為之前大內家船隊的正使宗設大鬧寧波府,極為惱怒。因此取消了日本的朝貢資格,更是直接撤銷了管理朝貢貿易的南直隸、浙江、福建三地的市舶司,隻保留廣東一個窗口。沒想到十六年後,日本人又恬不知恥的來了。明廷肯定就禍首宗設和被擄走的寧波衛指揮袁璡下落進行責問,要求日本方麵交出這二人。沒想到大內家回答的非常光棍。說袁指揮嘉靖十年就派遣專人送還,但因為送還途中突發海難失蹤了。而宗設等更是逃亡朝鮮國被殺,也是推的一乾二凈,然後賭咒發誓說此乃天地神祇所昭鑒也,絕無虛詐雲雲。 這番話說的讓大明朝廷沒了脾氣,雖然時任禮部尚書的嚴嵩也認為倭人這些說法“俱無確信”,但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誠心前來謝罪朝貢,大明為了自己的風度也不好太過斤斤計較。畢竟時過境遷十六年過去了,所以也隻能把還羈押在獄中的幾名宗設手下拉出來明正典刑了,以此給日本一個震懾。 大明方麵不繼續深究的同時,對日本的貢期、船隻、人數等進行了限製。默認恢復了與日本的朝貢關係,但始終強調日本國隻能每十年來朝貢一次。 嘉靖二十八年,大內家如期前來朝貢,隻是回程途中遭到了大量海盜的侵襲。同時走私貿易愈發猖獗,勘合貿易所能提供的財貨可謂是杯水車薪。日本的各路勢力對於勘合貿易也漸漸失去了興趣,與其跟明朝官府求肯乞討,遠不如跟大明的商人海賊合作,邊走私邊打劫來的暴利。 這一次胡宗憲給予蔣洲的談判砝碼,就有擴大勘合貿易規模和貿易頻次的權限。不管是日本的足利幕府,還是其他擁兵自重的藩鎮。隻要能夠幫助大明遏製倭寇進犯,大明朝廷自然會在勘合貿易上大開方便之門,給予豐厚的獎賞。 隻是這些肯定跟現在的日本國王足利義輝談不成了,近幾年來的局麵連日本人自己都看不懂了。幕府管領細川晴元的家臣三好長慶,總算是替自己老爹三好元長報了仇。臨陣倒戈與細川高國的養子結盟,打敗了細川晴元以後更是把足利義晴之子足利義輝視作傀儡。順手就把自己的主君細川晴元和主君的主君新任將軍足利義輝,統統給趕出了京都。 如今的京都,足利將軍早已沒了蹤跡。就隻剩下新任幕府管領三好長慶與後奈良天皇一起大眼瞪小眼。 後奈良天皇也是一個可憐人,攤上了一個無比衰弱的幕府。以及全家腦子都有病的幕府管領細川家。 剛即位的時候就攤上了幕府管領細川高國與其侄細川晴元的惡鬥,所以連即位典禮都沒有好好操辦過。 後來囊中羞澀的後奈良天皇派遣朝廷敕使前往關東,請求今川、北條、朝倉、長尾各大名獻金,結果隻有周防國的大內義隆(大內義興之子),單獨進獻了二千二百貫的巨額獻金,為此天皇甚至感動到流淚。 由於京都政變不休,經常窮到揭不開鍋的天皇,隻能靠出售親筆字來增加收入。不過這位名叫知仁的帝王,卻是一個慈悲的人。每當發生瘟疫、洪水與饑荒時,他都會祈禱人民平安。如此已經是他的第四個年號了,這個年號與大明孝宗皇帝的年號一模一樣,也是叫弘治。所以每當蔣洲他們看到如今的日本國公文落款,動輒寫著弘治二年如何如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些正統明國士人就像是吃了蒼蠅一樣難受。 此時的明國人來到日本,不知道會不會有一種穿越回到過去的感覺,從嘉靖三十五年一下子穿越到了前前朝的弘治初年。 蔣洲非常不理解這些倭人權貴的想法,在他看來這些人行事風格似乎充滿著自我矛盾。三好長慶這麼背主欺君,在明國人看來就已經是壞事做絕沒了退路。既然如此,那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就算日本帝室千年積威,奪不走這天皇的鳥位。那也應該霸占幾個公主為妻,再搶幾個九攝家的嫡女為妾。索性逼迫天皇下詔,當個關白號令群臣。再裹挾著足利家禪讓,正式坐上幕府將軍的位置,豈不美哉。 但日本從來就沒有人這麼做過,似乎大家都很守規矩。但你說他們守規矩吧,臣弒君子弒父兄弟鬩墻又做的毫不眨眼。他們極端遵守規矩,害怕做出改變。但骨子裡又隱隱渴望著顛覆變革,自己被規矩束縛不敢率先打破舊規矩,就渴盼出現一個專門來打破規矩逆轉乾坤的不世英雄。 這種矛盾糾結的心理,實在讓人無法理解。反而是漢人自古以來就沒有這種糾結,一個規模稍大一點土匪頭子就敢自封為王,被官府逼急了造個反就敢稱帝建製。如果眼下大明是日本這個局麵,那麼可以肯定的是,就算沒有人自封皇帝,但至少也是關白將軍滿地走,管領公方多如狗。 想到這裡,蔣洲也不免啞然失笑。還是跟大明自己人溝通起來順暢一些,馬上就要見到汪直了,既然跟現任日本國王足利義輝沒得談,那麼此行的唯一目標就是招撫汪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