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滶的帶領下，蔣洲等人在肥前國鬆浦家的地盤平戶見到了汪直。這汪直在海上漂泊日久，故而樣貌並不像一般的江南豪紳那般白凈，反而是滿臉風霜憔悴之色。與汪直見禮以後，蔣洲發現汪直的態度非常平靜。甚至可以說有些冷淡，因為他跟大明的官府幾次合作，最終都被大明官府背叛，因此就算是自己的便宜老鄉胡宗憲專門派人過來談判，他其實也不抱多大的指望了。 　　於是蔣洲咬了咬牙，一上來就拿出來了胡宗憲給他準備的殺手鐧。本來汪直以為就是胡宗憲沒有營養盡說些屁話的親筆信罷了，也就敷衍著拿來看看。沒想到越看下去越是震驚，不僅臉色變了，甚至就連呼吸也愈發急促起來。 　　蔣洲知道汪直已經被信裡的內容給唬住了，心下不免得意。原來給汪直看的書信竟然不是胡宗憲寫的，而是汪直的母親兒子所寫。 　　看到這親切的口吻，熟悉的字跡，汪直不由方寸大亂。本來他以為自己在大明的家人，早已被大明朝廷處決。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還有再次見到家人的可能，心中難免思緒萬千。 　　“五峰兄，這是老太君和令郎托小弟轉交給你的信物。你大可放心，胡總製已經將你的家人從金華的牢獄中接了出去，好生安置了起來，現在你我可以開誠布公的談一談了吧？” 　　聽到蔣洲的這番話，眼眶泛紅的汪直也回過神來。趕忙起身向蔣洲深深行了一禮，肅容說道：“胡總製保全家母之恩，小子無以為報。直本無意作亂，且一向有協助朝廷安定海疆之心。先前隻因俞總兵圖我，率兵襲我港口，毀我船貨，拘我家眷。這般方絕了我的歸路，不得已流落外邦，成了化外之民。海外逞一時之快絕非本意，若是朝廷、胡總製覺得某家有堪用之處，某家願肝腦塗地拚死報效！” 　　蔣洲飽含深意地看了汪直一眼，因為他知道別看現在汪直說的慷慨激昂。但骨子裡深深的芥蒂，不是一時半會可以消融的。無他，隻因官府乾的卸磨殺驢的事情太多，早已讓汪直心冷了。汪直口中的俞總兵就是俞大猷，差不多是四年前的嘉靖三十二年，汪直當時其實幫助了官府剿滅了好幾股海賊。但隻因為依舊還有其他海賊倭寇進犯，官府就貿然遷怒於他，派遣俞大猷帶兵偷襲了汪直在浙江舟山的老巢瀝港，以致汪直的家眷都被擒獲。 　　所以蔣洲也就直率的說道：“萬總兵萬老大人向胡總製建言，萬老大人以為要區分海上的商匪。於商可寬，於匪必嚴。不僅胡總製深以為然，朝中有識之士多是持此看法。蕭顯徐海等巨寇，罪不容赦，朝廷也不會有與之合流的想法。在我出使之前，徐海陳東就已經伏法。至於五峰兄你，明眼人都知曉你本就是以商為本。就算無奈之下做了些亂禁的事情，但也瑕不掩瑜。朝廷想要維持東南沿海的安定，與你和一部分日本的藩鎮合作，才是當下最行之有效的方略。所以在倭患未平之前，你對朝廷的利用價值是不可或缺的。時移勢易，正因如此五峰兄你不必憂慮，隻要倭寇不滅，你們海商對朝廷而言依舊是良弓走狗。” 　　汪直聽完蔣洲這番“肺腑之言”，緊皺的眉頭也稍稍舒緩了些許。萬總兵就是江南本地軍界的擎天柱，浙直海防總兵萬表。胡宗憲和萬表持有這種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的策略，倒是完全在意料之中。 　　畢竟朝廷當前最緊要的，還是解決東南沿海烽火連綿的危殆局麵。所以在倭患沒有平定以前，走私的海商勢力雖然亂禁，但確也不是朝廷首要的打擊目標。因此短暫聯合，驅狼吞虎，倒也不無可能。 　　蔣洲的意思非常明確直白，就是朝廷在不解決倭寇之前，聯合汪直等想要正經做生意的海商一起維持東南的秩序，誠意是毋庸置疑的。當然真要是徹底平定了倭寇，朝廷會不會兔死狗烹他也不敢保證什麼。 　　汪直想明白了這些，又沉吟了許久，方才沉聲問道：“王總製（王忬）在任的時候，也是與兄弟這般承諾的。兄弟我費盡心機鏟除了幾股賊寇，卻是得了個被俞總兵毀家擄眷的下場。如今胡總製舊事重提，若還是故技重施，兄弟我又當如何自處呢？” 　　這個問題蔣洲早有所準備，所以等到汪直發問就不假思索答道：“第一，朝廷可以把給日本的勘合發到五峰兄你倭國盟友的手上。有了這個東西，你就再不是走私了，就算貨物超了規模，那也隻是細枝末節而已。隻要你連同與你交好的倭國豪強，一同出兵平定了東南的局麵。朝廷自然可以將日本的十年一貢，改為三年一貢甚至是一年一貢。如此一來，你就能以日本國王的名義往來兩國貿易了。” 　　“至於第二點，則是隻要五峰兄你誠心歸附，再立下功勞。胡總製自然可以奏請朝廷在浙江周邊島嶼上設立衛所，若是衛所不成，也可便宜行事設立個巡檢司。主官自然是讓正統武將來充任，隻是主官之外的那些官職，就可以授予你等了。” 　　汪直聽完蔣洲的答復，不由心花怒放。尤其是蔣洲所說的第一點，絕對是非常具有可行性。開市入貢，自己畢生夢寐以求的東西，如今竟然唾手可得！於是立即起身一揖，誠懇說道：“昔年朝廷嚴禁通番，嚴刑峻法之下這才迫使我等商賈流亡海外。如此背棄祖宗在外漂泊，實非我等本心。朝廷若能寬貸我等罪過，得以通貢互市。我等願效死力，殺賊報國。若是僥幸成功，惟願進貢開市而已。” 　　蔣洲知道自己說動了汪直，心中不免激動萬分。一旦自己促成了這件大事，可不就成了整個江南的萬家生佛？茲事體大，可不敢疏忽絲毫，於是趕忙控製好情緒，與汪直一同合計推敲起細節來。 　　汪直告訴蔣洲，自己與九州島上最強的藩鎮。大友家家主大友義鎮，有著非常不錯的交情。而大友義鎮的親弟弟，則是過繼給了曾經與細川家共同把持幕府的頂級勢力大內家。如今也已成功當上了大內家的家主，目前這兩兄弟在九州島甚至整個西日本，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如果大友家和大內家同意一起出兵剿滅入侵大明的倭寇，那麼至少在九州地界膽敢出海入侵明國本土的勢力必然會大幅減少。 　　於是蔣洲與汪直達成了共識，他們共同前往北九州的豐後國，蔣洲以大明朝廷使節的名義前去拜訪大友義鎮。大友家的大本營正是坐落於豐後國的府內城。這個家族的祖先大友能直在三百多年前就開始擔任九州島上的豐前國、豐後國二國守護，在九州島也算得上是根深蒂固的世家豪門之一。 　　在前往大友家的路上，閑談之中汪直也給蔣洲講述了自己這些年來的遭遇，聽到其中曲折離奇之處，蔣洲也是在感慨不已的同時大開眼界了。 　　汪直與胡宗憲一樣，都是徽州府人士。徽州這個地方尤為重視商貿，故有諺雲：“前生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歲，往外一丟。”講的就是徽州少年，慣不務農，反而多是前往商家充當學徒的典故。 　　汪直年少時早早入了江湖，喜歡行俠仗義打抱不平。後來就以江湖人士的身份參與進了販運私鹽，經常給私鹽販子充當中介尋找賣家。汪直從這裡賺到了第一桶金，也就此形成了自己的班底。 　　後來汪直發現，私鹽生意風險極大，動輒就會掉腦袋，但是利潤並不豐厚。反而是當時的海貿，雖然也是明令禁止，但比之私鹽官府還是寬縱了太多。 　　海貿在當年，可是一個風險不高還利潤豐厚的行當。於是汪直帶著自己的弟兄們果然投身其中，這裡麵就有徐海的叔叔徐惟學。汪直在海禁最寬鬆的廣東開設了商號，采買硝黃絲棉等違禁貨物，遠抵日本、暹羅諸國往來貿易。 　　嘉靖十九年，汪直在日本肥前國的五島，與當地的領主宇久盛定達成了合作，五島自此成為了汪直在日本的第一個貿易據點。 　　汪直在廣東沿海做生意的同時，偶然結識了佛郎機人。語言天賦極強的他很快就掌握了佛郎機人的語言，葡萄牙語。他在幫助佛郎機人於大明采買銷貨的同時，也帶著葡萄牙人偶然間前往了日本。說來也巧，嘉靖二十一年。他本來帶著葡萄牙人打算前往浙江的雙嶼港，卻在途中遭遇了風暴，意外漂流到了日本大隅國所轄的種子島。幸虧日本的文化人都認識漢字，汪直自稱“儒生五峰”，臨時充當翻譯與當地的武士進行了筆談。種子島當地大名的兒子種子島時堯對於葡萄牙人所攜帶的火繩槍十分感興趣，被汪直忽悠的花了兩千兩白銀購得了兩架火繩槍進行仿製，這成為了火繩槍傳入日本的發端，後來這種武器就被日本人稱作了種子島銃。 　　汪直長袖善舞一向善於忽悠他人，靠著這種特別的本領。他在嘉靖二十四年的時候成功的混進了大海商許棟麾下，擔任掌櫃，為許棟招攬日本和佛郎機的商船前來雙嶼島貿易，繼而從中抽取傭金獲利。 　　當時全國有兩大走私港口，一個是福建月港，另一個就是浙江的雙嶼港了。雙嶼港中勢力最大的就是徽州人許棟和福建人李光頭兩家海商。佛郎機人來了以後，也非常滿意雙嶼島的自然環境。於是也定居下來，開始建設起天主教堂、醫院、市政廳等設施，甚至還設立了司法機構，鼎盛之時光佛郎機居民就有一千二百多人。 　　然而好景不長，嘉靖二十七年初，提督閩浙海防的朱紈是一名堅決主張禁海的官員。於是他先把剛好前來朝貢的大內家船隊接回寧波控製了起來。緊接著又調遣了六千多名官兵，奇襲了雙嶼港周邊。抓獲了汪直的東家許棟和倭人天稽，並驅逐了雙嶼的佛朗機居民。 　　為了一勞永逸，朱紈命令官軍將天然的良港用木石填塞並摧毀島上設施，徹底讓雙嶼港陷入癱瘓。第二年三月，又在福建詔安戰勝並俘獲了李光頭和一些佛郎機人，總計九十六人，朱紈將俘虜一並就地處決。 　　很快，朱紈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酷烈做法。引發了整個閩浙地區的民怨，不少官紳紛紛上書彈劾指責他濫殺。迫於輿論壓力，朝廷隻能將朱紈革職審問，朱紈一氣之下就服毒自殺了。事後調查證明，朱紈的手底下人確實做的有些過分，將拒捕的走私船隻，一律視作匪寇不分首從全部斬殺。其實這些船隻並沒有參與劫掠，最多就是暴力拒捕而已。隻是官軍貪圖商人的財貨，這才借著朱紈的政策全都以海賊的名義給誅戮了。 　　朱紈倒臺以後，海禁又變的寬鬆起來。許棟和李光頭都被朱紈給搞死了，而當時隻是一個小角色卻僥幸逃脫的汪直。就此因禍得福，收攏了這些失去了首腦的幸存者，成為了新的海商頭子。 　　等到了嘉靖三十一年，汪直走通了浙江官府的門路。汪直承諾協助官府剿滅來犯的海賊，而浙江地區主管海防的先後兩任按察副使丁湛、李文進也默許汪直他們可以在內地進行貿易。 　　這個時候是汪直的巔峰狀態，汪直的部下們可以堂堂正正地進入蘇杭城中做生意，而浙江南直隸的百姓也紛紛把自己的子女送到汪直的船隊中工作。汪直在舟山的瀝港建設起了如圖雙嶼港一般的貿易據點，同時也在舟山定海，也就是老昌國縣城一帶主持開市貿易。 　　但是，汪直終究是禦下不嚴，自己的嫡係部下徐惟學受到了自家侄子徐海的挑唆，做了些劫掠民船等壞規矩的事情。而前來瀝港貿易的船隊，其中也魚龍混雜，多有參與過劫掠的倭寇海賊混入其中躲藏銷贓，汪直也難以完全甄別良莠。 　　久而久之，官府也對汪直起了疑心，覺得他有意在包庇窩藏海賊。雖然汪直一直在努力自證清白，聯合官軍剿滅了巨寇陳四，又擊敗了一股倭寇，俘獲了倭寇的海船兩艘。 　　但是，一次偶然爆發的沖突。卻徹底逼的浙江官府與汪直主動翻了臉，原因是江南望族餘姚謝氏本來是汪直的大主顧，汪直他們將謝家的貨物轉賣給外商，進而抽取傭金。但是謝家卻屢屢拖欠不給，後來被催逼急了，就開始威脅汪直他們要向官府告發這些走私的行徑。 　　汪直手底下人，大都是些江湖亡命，被謝家的威脅給逼急了以後，就帶上了幾個倭人好手，乘夜去謝家府邸放火殺人。狠狠燒殺搶掠一番，這才揚長而去。這件事情爆發以後，當地主官立即上報說這是“倭賊入寇”。這件事情立馬發酵成了大事，朝廷得知以後也嚴令浙江官府嚴查。 　　餘姚謝家可是出了狀元宰相謝遷的豪門，此時這位死贈太傅的名相謝文正不過亡故了二十年，其尚健在的二兒子謝丕，更是考中了探花，官至吏部左侍郎，門生故吏遍布朝野。汪直門下火並謝家還殺到了人家府邸裡去，立馬就觸犯了整個浙江官場的底線。就算汪直現在澄清這不是自己唆使，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謝丕謝侍郎此時已經告老還鄉，雖說是族人和家仆中出了敗類，但自己遭了這麼一波無妄之災，自然是怒氣沖沖。 　　此時擔任提督軍務、浙江巡撫的是王忬，他剛剛上任就出了這等大事自然是驚怒交加。也知道曾經在嘉靖四年主考過順天府鄉試的謝丕，在官場上到底有著多大的能量。而且當今的三位閣臣之中，找書苑 wｗw.zhaｏshuyuaｎ．com 除了廣為人知的嚴嵩徐階以外，更是有餘姚縣出身的文淵閣大學士李夲！這位李閣老，可不僅僅是謝丕的同鄉，在年少時更是受教於謝丕，有著貨真價實的師生之誼！於是趕忙派專員前去慰問謝老大人，明確表示自己一定會給謝家一個交代。 　　就這樣，王巡撫秘密派出了參將俞大猷，於嘉靖三十二年潤三月的一個深夜率兵偷襲了瀝港。汪直猝不及防之下倉皇而逃，就連家眷都來不及帶走，妻兒都成了官軍的俘虜。 　　汪直就這樣成了棄子，辛辛苦苦幫官軍剿匪平倭，就因為手底下出了幾個敢向謝家開刀的莽夫。倒黴的汪直多年籌謀自此化為烏有，也徹底和大明官府反目成仇。 　　逃到日本的汪直，就此走上了放飛自我的道路。先是僭號大宋，又自稱徽王，反正怎麼開心怎麼來。對於入侵劫掠大明本土的倭寇海賊，也再不約束了，甚至還在銷贓和物資買賣上提供一定的便利。於是和倭人串通一氣的漢人巨寇，紛紛前來大明沿海劫掠。先是林碧川、蕭顯聲名鵲起，後來又是徐海、陳東獨領風騷。 　　不過大明朝廷也是有兩把刷子的，雖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這四大海賊王，還是陸續被張經和胡宗憲前後兩任總督軟硬兼施給收拾乾凈了。 　　汪直也是知道大明朝廷的實力，才會老老實實跟蔣洲他們談判。不過汪直覺得通貢開市是一次雙贏的局麵，大明的海疆可以安定，而自己也能夠穩定獲利。因此他很樂意促成日本強藩協助明廷共同剿倭的格局，所以他動用了全力來遊說大友家家主大友義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