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洲之後又在大內家遊覽盤桓了幾日,這才返回大友家的領地。正當蔣洲在無憂無慮到處遊玩之際,心事重重的汪直卻在與大友義鎮密謀大事。 汪直此前一直在幫助官府剿滅海賊倭寇,隻是自己勢單力薄,所以成效不高。如今有了大友義鎮的支持就不一樣了,而且可以趁著這個機會,與大友家共同壟斷明日貿易。 大友家也可以借著和明國聯合的機會,以剿滅海賊的名義進攻九州島上麵的其他勢力。既能壟斷貿易,還能拿到討伐其他勢力的大義,大友義鎮何樂而不為呢? “義鎮公,隻要我們能夠壟斷與明國之間的貿易,就有足夠的財力招募這些唯利是圖的海賊。將這些海賊雇傭整合起來,無論是渡海進攻毛利家亦或是統一九州,我們就都有足夠的兵力了。而海賊被我們吞並整合,去侵犯明國海疆的人數自然會大幅減少,這樣也完成了對明國的承諾。” 聽到汪直的規劃,大友義鎮雖然覺得非常動聽,但總還是放不下心,所以隻是淡淡說道:“能成功開市我就很滿足了,海賊桀驁不馴,雖然五峰君你的想法很值得贊許,但是執行起來還是有很多困難。而且明國就算同意互市,但在貿易規模上也未必不會打壓限製我們。不過總歸是一個好的開始,需要出動我大友家水軍配合的地方,我一定會盡全力支持你。” 汪直知道大友義鎮是覺得自己的想法還沒有足夠的勝算,不過以他對海賊的了解。隻要聯合明國官府,大友家水軍再卡住返回九州島的航線。海賊就很難往來銷贓和獲取補給,如此一來失去憑仗的海賊,被自己這個素有威望的“老船主”招安雇傭,隻是時間問題而已。 之所以這麼竭盡全力幫助大友義鎮,也是汪直知道自己在明國就算被招安,也不可能獲得什麼像樣的權勢了。一個餘姚謝家就可以肆意騎在自己頭上,把自己欺負的要死要活。而在日本,隻要自己能夠幫助大友義鎮統一九州繼而進軍本州島,別說封官許願,列土封疆都是囊中之物。 而且他給所有人都不敢說的是,自己在日本的商貿地位,其實已經受到了嚴重的動搖。雖然是他汪直把佛郎機人帶來了日本,但是佛郎機人最需要的貨物,他卻不能夠足額供給。 佛郎機人經過這些年的摸索,發現了一條近乎完美的貿易路線。他們的船隊首先從亞洲的大本營印度果阿出發,攜帶大明需要的胡椒、蘇木、象牙、檀香等貨物,以及產自美洲的銀幣。在廣東將貨物賣出以後,就買進大量的生絲、絲綢、黃金、水銀、糖、麝香、棉布麵紗以及一些日本急缺的中藥材,到了第二年的初夏,佛郎機人會乘著季風到達汪直為他們開辟的貿易據點。佛郎機人在日本以高價賣出大明的貨物,然後在日本購進大量的日本白銀和少量的如扇子倭刀這類的特產商品。 因為日本金貴銀賤,佛郎機人就可以利用日本和大明之間的金銀差價,在日本換取到大量的白銀,等到秋天再返回大明廣東,用日本的白銀大量收購中大明的絲綢瓷器,再販賣回印度甚至是歐洲去。 雖然從印度到日本一來一回足足需要三年時間,但整個過程卻可以盈利十多萬塊金幣,這還是扣除了各種損耗和支付給汪直等中間商傭金的前提下! 隻是日本的商品,實在缺乏足夠的吸引力,因此佛郎機人最感興趣的,還是日本的白銀礦產。但目前整個日本產量最高的銀礦,卻是西日本的石見銀山。這座銀山年產出就占了整個日本的兩成產量以上。但是這座銀礦最近卻是正在被毛利元就和尼子晴久來回爭奪,兩家為此打得是如火如荼。雖然這陣子是毛利元就暫時占據了上風,但尼子晴久的反撲也極為迅猛。但因為大內家剛剛被毛利元就大敗,失去了對於銀礦的話語權。導致了現在佛郎機人最想要的白銀,於汪直而言出現了斷供的風險。 而以京都近畿攝津國為大本營的堺市商人集團,早就看不慣九州的博多商人集團與汪直勾連起來壟斷把持與佛郎機人的貿易渠道了。所以他們想要趁著汪直供貨困難的機會,繞開汪直直接跟佛郎機人談判,改成由他們堺市商人來供應日本白銀。雖然佛郎機人是汪直帶到日本來的,但商場無父子,一旦證明汪直無力提供大量的白銀而堺市商人有這個實力的話,佛郎機人也難免會改弦易轍拋棄汪直。 商戰就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汪直也不是沒想過搞些真硝煙出來,通過自己的武裝力量用簡單直接的暴力來搞定堺市商人,讓他們徹底出不了海。隻是人家經商多年也有自己扶持起來的武裝力量,就是瀨戶內海大名鼎鼎的“村上水軍”了。 這些海盜團夥根基深厚且人數眾多,雖然裝備比不上汪直,但也不是汪直可以輕鬆拿捏的角色。而毛利家很顯然在和村上水軍和他們背後的堺市商人勾結,隨時準備聯起手來將汪直的生意渠道生吞活剝。 因此汪直有著巨大的壓力,不得不盡快和大明朝廷達成和解。用勘合貿易來維持自己在日本搖搖欲墜的貿易霸主地位,隻是這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所以汪直確實非常希望在大明朝廷的協助下,能夠雇傭征募大量的海賊,用這些炮灰的力量來幫助大內家重新奪回對於石見銀礦的控製權。 隻是一切都需要等到胡宗憲的正式答復以後,才可以行動起來。汪直忐忑不安的同時,也難免有些焦慮慌張,好在有蔣洲這個人質陪在身邊,倒還算是有點慰藉。隻是跟蔣洲的閑談之餘,又讓汪直發現了一件極為後怕的事情,差點把他給氣炸了肺。 原來大內家為了款待蔣洲等重要外賓,特意還舉行了盛大的茶會儀式,將那些前家主大內義隆珍藏的唐宋茶器都給拿了出來供蔣洲欣賞把玩。 日本人飲茶習俗還沿襲著宋朝流行的點茶法,將之與中原古早的禪茶文化結合改良,形成了日本特有的茶道文化。禪茶一味本是北宋末期的圓悟克勤禪師所提出,後來被其日本弟子榮西給傳到了日本去。隻是後來中原歷經戰亂反而失去了這份閑心,唐宋一貫傳承的禪茶風韻在大明反而少見了起來。 大內家原本想要延請茶道宗師武野紹鷗前來,隻是紹鷗已經重病纏身命不久矣。隻能讓他的得意門生千利休前來主持茶會了,這個三十多歲的壯年男子一舉一動倒也頗具風度。抬頭看看師從於狂僧一休的村田珠光所寫之謹敬清寂四字,低首再賞玩一下這些珍稀的古董茶具,雖然茶湯喝不出什麼名堂,但是整體的氛圍感官還是讓蔣洲等來客贊嘆不已的。大明如今流行炒製沖泡之法,單論茶湯色澤亦或是茶香口感肯定是大明更勝一籌。但因為過於刪繁就簡,實用美味的同時也失去了不少雅趣意境。 當然這日本草綠色的茶湯要是沒有這些外在儀式氛圍的襯托,放在大明肯定讓人覺得是什麼莫名其妙的藥湯乃至是毒藥。 事後蔣洲也難免與這位千利休攀談寒暄了幾句,蔣洲當然不把這位茶人放在心上。但汪直知道,這千利休就是堺市派出來的代表之一。沒想到這幫人消息竟然如此靈通,竟能如此迅速的派人前來打探明國使團的虛實。麵對堺市如此的步步緊逼,汪直在惱恨之餘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辦法,畢竟人家是老牌地頭蛇,自己隻是一個外來戶罷了。 就在煎熬的等待中度過了幾個月,終於王滶他們回來了。在陳可願的帶領下,胡宗憲親自接見了他們,並拿出來了聖旨給他們看,明確告訴他們,隻要汪直能夠協助朝廷平定海疆。不僅可以赦免汪直之前的罪過,還可以封官開市,由汪直充當大明對日貿易的官方代理人。 汪直聽到這個答復簡直激動到不能自抑,要不是胡宗憲拿出來了聖旨,他根本不敢相信大明朝廷竟然會用如此的誠意來招安自己。 汪直終究是個商人,他始終堅信做人不能給臉不要臉。在他樸素的認知中,覺得人與人的交往隻是建立在公平公正的基礎上僅需利益互換而已。於是也不疑有他,更不敢故作姿態。立即就準備點齊自己的親信船隊,迅速出發前往大明拜見胡宗憲。畢竟他在被官府剿殺之前最多也就是與浙江按察副使這等級別的官員有過一定的接觸,別說浙直總督這等重臣,就算是一般的巡撫總兵,也未必把他真正放在眼裡。 就當汪直正在興奮地打包家當出海之際,日本尾張國清州城中,一位年方弱冠的青年大名,正斜躺在走廊上,百無聊賴曬著太陽聽著庭院中家臣的匯報。 親眼目睹這位絲毫不講上位者儀態,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主君,家臣心中難免暗暗嘆氣。而且最讓人不理解的是,這位被大家暗中稱作尾張國大傻瓜的青年,閑著沒事就愛浪費錢財去搜集一些遙遠且無謂的情報信息。不管怎麼看,他都過於荒誕不經,遠遠不如那位信行殿下穩重。 最新的情報匯總送了過來,裡麵就有明國使團前來拉攏汪直,並前往大內家訪問的內容。 這位號稱大傻瓜的青年隻是掏著耳朵,心不在焉聽完了家臣的匯報,之後就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讓這些煩人的家夥們都退出去了。待到眾人走後,隻見他拿手枕著腦袋,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遠處。這副呆滯且懶散的模樣,難怪會被人稱作大傻瓜。 怔怔出神了許久才回過神來的青年,本能地坐了起來狠狠伸了一個懶腰,毫無鋪墊,突然就直戳戳開口問道:“猴子,你說那個叫汪直的商人,會真的去明國送死嗎?” 話聲剛落,隻見一個身材矮瘦麵容猥瑣的仆役立即跪伏在地,恭聲答道:“主公大人,小人不知道這個汪直會怎麼想,但小人曾經也做過商販,以商販的角度來說,就算明知前方有危險,但隻要存在足夠的利潤,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冒險前往。” 這個瘦高的青年主公,聽完這話若有所思點了點頭,也不知是說給這個猴子聽還是自言自語,隻見他用高亮的嗓門急促說:“以我搜集到的消息,這個明國的皇帝是一個傲慢且度量狹小的人,偏偏又掌握著所有的權柄。一個卑賤的商人數次冒犯了他的威嚴,觸犯了他的禁令,他怎麼可能會因為一些可有可無的好處,就赦免了冒犯過他的人呢?” “隻是商人終歸是商人,為了利益總是會沖昏頭腦。不過這個汪直要是回不來了,與南蠻(佛郎機人)的貿易就會被堺市的那幫人接管,我們應該提前和堺市的商人達成同盟,好從他們那裡拿到南蠻的貨物。” 說到這裡他順手抄起了身邊的火銃,撫摸著這把從南蠻那裡舶來的火器,一臉迷戀說道:“以前的農夫就隻是農夫,就算拿起長槍也會被擅長弓箭的武士在遠處擊潰。現在有了這個叫鐵炮的武器就不一樣了,一個弓箭手需要訓練幾年,而訓練一個掌握隊列會使用鐵炮的足輕,隻需要幾個月罷了。想想那些煽動農民造反的和尚還真是愚不可及,他們就沒有意識到打造出一支使用長槍和鐵炮的農夫軍隊,就可以輕鬆碾壓那些高高在上的武士老爺們。猴子,時代真的變了啊,但他們為什麼就是不明白呢?” 說到這裡他沮喪地搖了搖頭,又咬牙切齒繼續發泄道:“這個國度因循守舊了太久太久,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充滿了一幫愚蠢又自大的家夥。他們堅守著那一套陳腐且荒誕的信條,向來隻會在意一些膚淺又表麵的事物。對於天下大勢外界的變化不管不顧,沉浸在幻想出來的優越感裡不可自拔。任何試圖做出一點點改變的人,不去迎合他們愚蠢的人,都會被他們當作異類,他們一開始甚至都懶得去打擊壓製異類,隻會本能地發出嘲笑而已,直到你真正讓他們感受到了威脅,他們才會氣急敗壞團結一致,紛紛跑來扼殺你。既然他們都覺得我攻下清州城隻是運氣太好而已,那就讓我繼續運氣好到攻下一國,進而攻下一整個天下吧!” 猴子一向準確的直覺告訴自己,主公大人並不是在說什麼瘋言瘋語,這些呢喃的囈語裡麵似乎充滿著無比強大的力量,這股力量或許在未來某個時刻足以改天換地!他不知道為何,被一個公認大傻瓜的瘋話,刺激的如此興奮,興奮到渾身顫栗。 或許他自己也是一個大傻瓜?正當猴子這麼胡思亂想的時候,大傻瓜主公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腦袋說道:“他們都不相信農夫可以組成一支強大的軍隊,我知道你有激勵這些鄉下人的辦法,按照我剛才說的去做,先組織訓練出一支用鐵炮和長槍的足輕小隊出來。哦對了,為了讓你和這些無字無姓的人有所區分,就給你起一個苗字吧,就叫做木下如何?” 從今天開始,這位終於有了苗字的木下藤吉郎,死心塌地追隨他的傻瓜主公織田信長,一同披荊斬棘,踏上了統一整個日本六十六國的征途。 (第一卷海波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