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登州盤桓了幾日,給戚繼光修改好了奏疏,張居正又給戚繼光準備好了自己的推薦信。叮囑他過幾天去專程拜訪一下雍禦史,讓雍焯給戚繼光多美言幾句,盡可能引起兵部的重視。 戚繼光和王夫人雖是老夫老妻,卻也纏綿悱惻。張居正跟何心隱都覺得自己有些多餘,閑下來就讓戚繼美帶路去海邊走走逛逛,尋訪蓬萊仙蹤。 何心隱向來不拘小節,在海邊高高舉起張大小姐,開玩笑說要把她送到蓬萊島裡做仙女去,逗的經常麵無表情的小丫頭咯咯直笑。張居正無奈的搖搖頭,也隻能任由著何心隱胡鬧,牽著閨女在海邊撿起了貝殼。畢竟自家的女兒天性陰鬱,能被這麼激發的開朗一點也是好事。 浪濤起伏,洪波湧起。海風習習,踩在柔軟的沙灘上,女孩將海螺殼撿起,放到耳邊,仔細聆聽著螺中的嗚咽呼嘯聲。眺望遠處,似有山島聳峙,令人產生一種錯覺,誤以為朝鮮半島就近在眼前。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時下也不知道是應該進取濯纓還是隱避濯足,但張居正卻選擇了暫時離開,歸鄉閉門讀書行一時之隱逸。 此行登臨了泰山,目睹了大海,山海風光盡收眼底,倒也算不虛此行。大明景色何其壯麗,人心卻何其卑劣。大好江山竟被一群宵小糟踐,怎能令人不扼腕長嘆? 辭別戚繼光一家後,他們走到了徐州地界。由於南直隸地界被倭患籠罩,他們再也不敢閑逛,隻能老老實實乘船前往揚州地界。畢竟運河周邊有護衛漕船的軍隊一路把守,比起其他地方要安全很多。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何心隱躺在船頭,曲肱而枕仰望星空。泛紅的臉龐有著明顯的酒意,隨性吟誦起前朝詩人的名句。 張大小姐雙手抱著膝,也在不遠處靜靜地抬頭看天。這一老一小看著天,張居正靜靜地看著他們,有時候都分不清這究竟是誰的掌上明珠了。 在船上終究無趣,於是兩個人的討論日益深入,卻也發現誰都說服不了誰。張居正覺得何心隱不切實際,異想天開。何心隱也批評張居正抱殘守缺,重術輕道。彼此之間的爭論有時候非常激烈,尤其是對於名教倫常的看法,更是大相徑庭。 何心隱認為,倫常都應該以友善為核心的,不能是君父就可以理所應當欺淩誰,臣子就理所應當犧牲自己。儒家本來也是講一個相互作用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慈子孝是相輔相成的。不能苛求父不慈子一定要孝,子不孝父一定要慈,這種想法反而是悖離人倫的一種偽善。 張居正則認為何心隱是在放縱人的怠惰,他認為克己復禮是為仁,人必須受到外在的壓迫約束,克製自己磨礪自己,才可能琢磨成器。眾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聖賢,他深以為然。但人的德性就是一塊璞玉,必須忍受痛苦接受雕琢,才可以成器。因此如果身為兒子就應該先行孝順,如同大舜一般感化父親。而不是去要求父親慈愛,不然很容易變成父子之間相互推諉,最終誰都邁不出第一步。 “太嶽兄可聽過君子不器這句話?” 何心隱抓住了張居正的話柄如此開始詰問 “柱乾兄也應該知道至聖先師稱贊子貢為瑚璉之器,那麼子貢就不算是君子了?” 張居正以此為依據反唇相譏。 “禮記雲大道不器,易傳更是說形而下者謂之器,可見夫子也覺得子貢如太嶽兄你一般,雖然才華橫溢,但也買櫝還珠,重術輕道,舍本逐末了。” 見張居正一時之間怔住了,何心隱繼續乘勝追擊道:“夫子稱贊鄭國上卿子產有君子之道四,子產也是君子,但子產自困一隅盡做了些邊角功夫。在我看來,你與子貢子產,皆是如此。” 張居正聽了這話有些不滿的說道:“做了總比不做強,興一時都做不到,如何能做到興一世?你這是好高騖遠的書生之間,太過浮於紙麵了罷!” 何心隱聞言也不惱,反而微微一笑說道:“倒也不假,反正在我心目中太嶽兄你就如同孔明一般。確有經緯之才,但嚴苛固執也與諸葛武侯如出一轍。但以一人之力強為梁柱,最終必然是身死則社稷垮塌,沒必要再重蹈覆轍了罷!“ 張居正聽到何心隱稱贊他可與諸葛孔明比肩,本來有些難看的臉色稍霽,隨後沉聲說道: “柱乾兄此言差矣,就拿你這一人強撐房頂的比喻來說。有這麼一個大力士能暫時頂住,能讓多少在房中即將被埋的人可以逃出生天?至聖先師的父親當年隻是頂住了城門的千斤閘一瞬,就讓多少魯國的將士得以生還,這或許也是他尼山禱祝就能獲賜麟兒的福緣。“ 何心隱聽到這話,知道多說無益,就此打住了爭論,反而開起了玩笑,拍拍張居正的肩膀笑說道: “行了,我不是少正卯,你也不是先師司寇。再說下去,太嶽兄你是不是要覺得我就如《荀子非十二子篇》裡麵所說的是那種妖怪狡猾之人,雖則子弟之中,但身陷刑戮之中依然死不足惜?” 見張居正一時被話噎著了,何心隱搖頭笑了笑。隨即端出酒來,與張居正對飲,彼此致意之後,為了化解尷尬雙方皆一飲而盡。 “千言萬語都在酒裡了,就算沒有兕觥金罍,也一樣可以忘憂解愁,何況這還算是合巹酒。” 何心隱搖了搖葫蘆裡的酒,戲謔的盯著張居正。 張居正隻能無奈的扶住額頭,狠狠白了他一眼。何心隱這家夥什麼都好,就是歪理太多且過於善謔,有時候急智一閃搞出來的原創笑話,往往讓人猝不及防,恨不得把他給丟下船去。 吵吵鬧鬧,說說笑笑之間,光陰飛快流逝。一行人終於抵達了揚州,天下終沒有不散的宴席。何心隱就此要停留在揚州金陵走訪一段時日,而張居正則要攜女返鄉。於是何心隱陪同張居正父女,在揚州城遊玩了幾天,這才彼此珍重道別。 看著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態的張大小姐,何心隱也有些惆悵,可惜自己鰥居已久且無意再娶。不然若是有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兒子,必然會想盡辦法與張居正結成通家之好。畢竟這個小姑娘身上的靈性,是他生平所僅見的,因此也由衷的欣賞看好她的潛力。隻是紅顏薄命,才女多舛,不知道這個身具詠絮之才的小丫頭,最終的歸宿會是怎樣。 辭別了張家父女,何心隱開始了在江東訪友之旅。當年的新舉人,救他得脫牢獄的好友程學顏,已經從涇縣教諭升任了應天府推官。應天就是南京,南京的推官比一般的正七品推官要高一級,能以舉人出身,耗費十餘年時間當上金陵繁華地僅次於同知老爺的從六品佐貳,在仕途上也算是順遂了。 何心隱自然免不了提些好酒上門,與之豪飲暢談一番。同時也拜訪了不少高隱名士,宿儒耆老。 在江南過了新年,何心隱這才施施然的返回江西老家。此時已經是嘉靖三十四年的春天了…… 嘉靖三十四年,大體上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主要的事端就是東南倭寇愈發猖獗。巨寇徐海在這一年驟然崛起,攻城拔寨在江南屢屢正麵戰勝官軍,極大的鼓舞了倭寇的士氣,一時之間倭寇四麵出擊,官軍疲於奔命焦頭爛額。於是嚴嵩的乾兒子趙文華被派往江南巡查督戰,浙直總督張經、浙江巡撫李天寵因為無力遏製倭亂的蔓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又被趙文華蓄意誇大詆毀,於是均被罷官逮捕入京師問罪。 在這種氛圍之下,朝中開始興起討論禦倭之策。一切正如張居正所料,隨著倭患愈演愈烈,戚繼光的建言在這種大環境之下確實得到了一定的重視,時任兵部尚書被嚴世蕃稱贊為天下三才之一的楊博對他也頗有嘉許。於是特別簡拔他為浙江都指揮使司的正三品都指揮僉事,分管浙江一省的衛所屯田的事務。同時領參將之職,兼管寧波、紹興、臺州三府的防務。 驟然升為正三品大員的戚繼光,這個時候才隻有二十八歲,還不是周歲。要知道他可憐的老父親戚景通,五十多歲的人了才當上大寧都指揮使司的正三品都指揮僉事,雖然是四個僉事當中排名第一的掌印僉事,但架不住人家戚繼光年輕啊。 而戚繼光不知道的是,他其實是楊博精心準備的一件禮物,贈送給了楊博非常賞識的後生譚綸。譚綸是文官中少有的深通軍略之人,同時極有擔當。明明當上了兵部職方司的郎中,卻因為仗義敢言得罪了朝中權貴,但他卻並不在意,在嘉靖二十九年毅然自請外調去倭患嚴重的臺州擔任知府。 楊博生怕這個膽大包天的後生折在了局麵危殆的東南,故而將戚繼光調到了他的轄區,以此作為譚綸的一道屏障。這個隻是維護後進的無心之舉,卻意外造就出了名留青史的譚戚組合來。 而張經總督被逮入京師問罪以後,迎接他的不是罷官更不是充軍流放,而是秋後問斬。與他同時迎來死難的,還有大名鼎鼎的楊繼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