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庚目送蘇澈一行人等遠走而去,當下望了望酒樓,竟似有些茫然。 遠遠望去,酒樓上下,人頭攢動,紛紛朝這邊張望。 闖下此等大禍,酒樓還能讓自己容身嗎? 李庚尋了一處臺階,索性坐下,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傷勢,左臂和右腿都各有一道刀口,隻是入肉不深,倒也不覺得疼痛,隻是胸口有些煩悶,提氣的時候就覺喉頭發甜。 一名軍士拍馬而至,弛到李庚近前,勒馬翻身,抱拳道:“在下張英,奉蘇將軍令,前來聽候李公子差遣。” 李庚定睛一看,是名身負輕甲的少年軍士,英氣勃發,精明乾練,隨即擺擺手道:“回去告訴你家蘇將軍,不必了。” 張英並不答話,束手而立,站在李庚身側。 醉仙樓前,老嫗的屍首已經被兵卒抬走,卻又來了幾隊甲士,個個手執長刃,身負重甲,分散把守在酒樓附近的路口。 李庚苦笑,暗道:“這孫子是準備將我架到火上來烤嗎?” 酒樓門口一團喧囂,李庚遠遠望到醉仙樓掌櫃帶了數人,小跑著向李庚奔來。 李庚想想,到酒樓已經兩月有餘,因為大多時間都在後廚奔忙,很少見到掌櫃,更不知道掌櫃姓名,唯一印象就是掌櫃是個大胖子,圓滾滾的臉,圓鼓鼓的肚子,臉上始終帶著如沐春風般的和煦微笑。 這時的掌櫃臉上還是在笑,不過似乎有些吃力,因為他跑將起來時,就像一個圓球在滾動,那沉甸甸的肚子在上下跳動,臉頰兩側的肥肉也在不停顫抖。 跑至李庚近前,掌櫃一個踉蹌,還好緊跟在身側的張默眼疾手快,死命拽住他的胳膊,才沒讓他撲倒在地。 “哎呀呀,當初我一見少俠,就覺得是俠氣凜然,乃人中龍鳳之姿,豈不料竟是蘇家世子好友,為何少俠不提前表明身份,好讓我們酒樓上下招待周全,你看看,這事情鬧得,都怪在下有眼不識真英雄……” “今日之事在下略有耳聞,少俠武功高強,路見不平,行俠仗義,鋤強扶弱,實乃本店一大幸事,待來日必將稟告朝廷,為天下習武之人之楷模…” “想不到少俠英雄年少,竟是如此老成持重,大隱於市,遊戲風塵,若不是今日見義勇為,在下還不知道在我們小店裡,還有如此英雄…” 一大串的話連珠炮般從胖掌櫃嘴裡湧將出來,滔滔不絕,李庚剛開始還客氣地點點頭,後來聽的臉都漲成豬肝色了,他給張默使了一眼神,張默點點頭。 瞅準胖掌櫃說話得空,李庚躬身問道:“大掌櫃,我一時沖動,闖下此等禍事,不知道能不能容我回去收拾一下舊物,即刻離去,絕不拖累酒樓。” 胖掌櫃臉色大變,急呼道:“李少俠,你看你說的是哪裡的話?像你這樣的貴客,我們請都請不來,隻是少俠莫要覺得前段時日多有誤會,怠慢了少俠就好!” 李庚欠身笑道:“那就有勞掌櫃,我再叨擾幾日,待此間動亂平息,我自當離去!” 胖掌櫃連忙彎腰作揖,笑道:“少俠在酒樓裡已經兩月有餘,自當敝處是自家便好了,無需客氣!隻是…” 胖掌櫃欲言又止。 李庚笑道:“大掌櫃但說無妨。” 胖掌櫃大手一揮,道:“此時此地,不便詳談,,李少俠何不回酒樓沐浴更衣,待小人煮茶溫酒,慢慢道來。” 說罷便彎腰作請,李庚也躬身還禮,當下也不再客氣,跟著胖掌櫃向酒樓內走去。 張英一言不發,緊隨其後。 剛到門口,看到總廚劉師傅急急忙忙迎了出來,見到李庚就大罵道:“狗日的小八,你這是闖什麼禍了?還不趕緊給掌櫃認個錯,快點跪下…” 說話間就要過來掐李庚脖子,胖掌櫃捂嘴咳嗽兩聲也不管用,徑自上前擋住喝道:“劉大勺子,滾一邊兒去,從今往後,李少俠就是咱們店裡的貴客,你他娘的說話小心點。” 劉師傅呆在原地,李庚不由苦笑,回頭示意張默,張默心領神會,上前拉著劉師傅到一邊說話。 劉師傅聽完目瞪口呆,看著李庚背影嘆息道:“真他娘的人才啊!” 一言畢,眼神中卻是憂慮更重。 李庚告辭眾人,輕車熟路回到後院,簡單沐浴後回到住房,看四下無人,從包袱裡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兩顆丹藥,一顆內服,一顆納入口中嚼碎,敷在傷口,又找來乾凈麻布,簡單包紮一下。 換衣時見到了蘇澈所贈的藥瓶,李庚略一猶豫,塞入包袱。 門開了,張默四下張望,輕手輕腳地進來,對李庚道:“小八,發現了沒?事情不大對。” 李庚勒緊布帶,疼的眉頭一皺,回復道:“巧合太多了?” 張默還是緊張地看著四周,緩緩道:“至於突然出現的那個世子,我連聽說也沒聽說過,不敢妄言。隻是今天掌櫃很奇怪,平日裡接待王公貴族,都是侃侃而談,理據相遞,哪像今日與你說話這般,胡言亂語…” 李庚笑笑道:“可能他也以為我沒讀過書…那名女子怎麼樣了?” 張默回復道:“已經尋了一間空房暫且安頓了下來,隻是逢此大難,好像是受了刺激,問她什麼話,都是一言不答。” 李庚道:“那就等等再看吧,不是,你那個連弩從哪裡整來的?” “前幾日咱們掌櫃家二公子與幾個公子哥兒不知從哪兒整的,當天他們大醉,那把弩就暫且收存了起來,不過隻有一根弩箭,我也不太會用。糟了,隻顧逃命,以後二公子問起來如何是好?” 李庚笑道:“所以啊,你在這兒也混不長久嘍!” 張默點頭道:“過會兒掌櫃就會約你過去,千萬留意,偶爾有一次聽說,掌櫃也會武功,而且很強。” “能當上這家酒樓的掌櫃,肯定不是滿口饒舌的一般人。你放心,今天能留著我這條命回來,想必還有其他用處。” 張默正色道:“有沒有覺得有人在盯著我們?” 李庚搖搖頭,緩緩道:“與其現在疑神疑鬼,方寸大亂,還不如見招拆招,看看對方究竟是想做些什麼。” 張默欲言又止,李庚拍拍他的肩膀,沉聲道:“等著吧,馬上又有一幕血淋淋的大戲要開演了!” 正說話間,張英自從外麵大堂走到後院中央,麵無表情,抱拳朗聲道:“李公子,陳將軍有請,在樓外相候!” 李庚對張默笑道:“走吧,去看看這出戲下了多大的血本兒!” 張默也笑道:“‘血本,’這個詞用的好!” 兩人走出住房,李庚對張英道:“張將軍,敢問你們平日裡稱這個將軍,那個將軍的,該如何區分?” 張英微微一笑道:“此番前來的是我先鋒營副將陳先,陳將軍素來謹嚴,紀律苛刻,卻與下屬同甘共苦,逢戰身先士卒,以一當百,頗有名將之風。而我隻是一小小參軍,萬萬當不得將軍稱謂!” 李庚笑道:“此番言語說明細致,滴水不漏,可見張參軍心思縝密,精煉強乾哪!” 張英微微欠身道:“公子謬贊,這邊請!” 三言兩語間,幾人已經走至酒樓門口,掌櫃帶著賬房先生等幾人已經在此相候,眾人皆麵帶憂色,唯獨胖掌櫃臉上還是掛著笑容,見到李庚急忙迎了上來,道:“李少俠,你看這是...” 門外站立一披甲挎劍的將軍,中年年紀,麵白無須,表情嚴肅異常。身後跪著四名兵卒,五花大綁,口中勒有布條,除了那個老吳之外,其餘三人皆掙紮叫喊,不過也隻是發出嗚嗚聲而已。 陳先向前執了一禮,朗聲道:“副將陳先,奉大將軍之命,綁縛亂紀兵卒前來與李公子交接。” 李庚還了一禮道:“有勞陳將軍。” 陳先轉頭叫道:“軍正何在?” 身後轉出一名校官,大聲道:“今日巳時,先鋒營三隊借移營之故,違背軍令,洗劫於府,殺於府上下六十餘人,擄掠無算,全隊已於營地齊數拿下,收監待判。伍長馬二及其部屬無故格殺李氏,奸淫於氏未遂,按將令,處斬!” 陳先待軍正講完,回頭看了看那四人,馬二掙紮尤為激烈,陳先嘆口氣:“雖說大將軍有令,允許入城軍隊自由劫掠,但是本將已與周將軍商討既定,先鋒營部曲不得私自行動,爾等莫要覺得冤屈,是你們有違我營軍令在前。上路吧!” 陳先身後走出一凈赤上身的劊子手,手持寒光四射的鬼頭大刀。 “慢著!”胖掌櫃走了出來,對陳先嗬嗬笑道:“這位將軍,小可這裡是間酒樓,做的是南北來客生意,若是眾人得知這酒樓門口公開處刑,以後這生意可怎麼做得?” 說罷揮揮手,賬房先生端出一個大托盤,上麵覆蓋紅布,一看就是金銀元寶。 胖掌櫃搓手笑道:“這是小人給各位軍爺準備的一些勞馬資費,還請將軍另尋一處陽煞之地,也不至讓這幾人淪為孤魂野鬼。” 陳先看都沒看那些金銀,隻是轉頭看著李庚道:“李公子,我奉命押送兇徒,此間該如何處置,還清公子示下。” 李庚沉思片刻,忽然道:“從這街出去不遠就有一菜市,雖然比不得東西門菜市那麼大,但是砍這幾人,也算是風水寶地了。” 陳先麵無表情,揮揮手,部從牽來兩匹軍馬,陳先道:“公子請!” 李庚亦不答話,翻身上馬,與陳先並駕而行。 建康城內,百姓家家閉戶,不見人影,若非偶爾有雞犬鳴叫,往日繁華無比的大都城,竟似鬼蜮一般。 “聽陳將軍言談,頗有儒將風範!” 陳先平靜地回道:“值此亂世,不得已棄筆從戎,隻求茍活罷了。” 李庚笑問道:“聽將軍說,是有一隊劫掠殺人,不知該如何審決?” 陳先麵色一寒,冷冷道“軍中之事,恕不外告!” 李庚便不做聲,陳先思量片刻,小聲道:“涉及人數眾多,隻有奏請大將軍決斷了。” 李庚點點頭,不再答話。 不多時,一行人到了一十字路口,陳先勒馬而立,揮手示意停下,轉頭大呼道:“即刻行刑!” “慢!”李庚打斷他的話緩緩道:“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倒是想聽聽這幾個人臨死之前想說些什麼。” 陳先霎時怒色滿麵,但還是壓製怒氣道:“本將軍務繁忙,若不是公子令下,這幾個醃臢貨色還不至於讓我兜轉如此之久。” 李庚嗬嗬一笑:“怕是另有隱情吧?” 這時張英匆忙趕上前去,抱拳道:“李公子若是心存疑慮,盡可以詢問在下。陳將軍愛兵如子,此間已是頗多不易。” 陳先大手一揮,李庚轉頭望去,隻見兵卒老吳跪倒在地,如同僵死一般,馬老二與小五等癱倒在地,屎尿失禁。幾名兵卒拽起癱倒之人,那劊子手將一口酒噴向鬼頭刀,如同砍瓜一般,幾瞬之際,四人鮮血噴湧,頭顱滾滾而落。 “屍首收回營中。”陳先下令後,意味深長地看了李庚一眼,徑自離去。 張英湊上前來低聲道:“陳將軍素來以耿直出名,連大將軍都敢抗命,李公子見諒則個!” 李庚望著地上的血流,忽然道:“你家蘇公子送了這麼大一個人情,我該拿什麼還呢?” 張英麵不改色,緩緩道:“我家公子仗義疏財,義薄雲天,且不論朝中軍界,在江北百姓口中,也是素有威名。” 李庚又笑笑,突然想起來,要是練成胖掌櫃那樣的長笑神功,還真是不易。 這世間的笑容有很多。 有傾城美女的莞爾一笑百媚生,有豪傑英雄的仰天大笑付肝膽,有戲子的嬉皮笑臉,有政客的笑裡藏刀,有喜笑顏開,笑容滿麵,有破涕為笑,一笑了之,有啼笑皆非,含笑九泉...... 但是,都比不得李庚眼前這個胖掌櫃的微笑,就像是求財之人拜了數拜之後看到的財神爺臉上的微笑。 胖掌櫃站起身笑道:“李少俠,如今時局動亂,就是買個菜也不大容易,臨時拚湊幾個,海涵海涵!” 緊接著又拎起酒壺給李庚倒了一杯:“人至中年,暮氣漸沉,所以飲茶多一些,像少俠這般年少有為,正應當輕刀烈酒,快意人生...” 李庚連忙起身,接過酒杯,卻並未飲盡,隻是附和道:“掌櫃,我本是酒樓的雜工,算是一家人,大掌櫃不必如此客氣,倒讓我覺得受寵若驚了...” “哪裡哪裡,正如少俠所說,你我本是一家人,來來來,我敬少俠一杯...” 言罷胖掌櫃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李庚隻得遙遙相敬,乾了一杯。 胖掌櫃繼續倒酒道:“那我就不再多餘客套了,敝人姓杜,祖上積德尋了這麼一個差使,一晃眼都在這京城混跡了幾十年了,迎來送往,不是自誇,三教九流,無所不識,就連先皇和當今聖上,亦是有緣見過幾麵的,但是卻不知道李少俠是何來歷,懇請示下!” 李庚答道:“我叫李庚,家是江陵郡萬安縣草尾鎮的,父親是個鐵匠,我自幼就跟著他打鐵,讀書,這次是第一次離開小鎮,本來想著到建康城找個師傅學些武藝的,被那個蘇澈騙到酒樓吃了一頓,不得已在後廚做個雜工還賬。” 胖掌櫃雖然還是笑容滿麵,卻不得表情一頓,繼續笑道:“少俠,此間就你我二人,直言無妨!” “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問問前麵的王櫃頭,當日就是他讓我去的後廚。” 胖掌櫃臉上笑容更甚,又與李庚碰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緩緩道:“李少俠,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庚答道:“但說無妨。” “今日李少俠與蘇公子在酒樓門前演的一出好戲,當真的精彩萬分,但你若覺得這醉仙樓僅僅就是一個賣酒賣飯的麵館子,那可是就大大的不對了。說吧,你來此間目的何在?那姓蘇的老子不敢動彈,兒子卻是想來和相府掰掰腕子嗎?” 李庚愣了片刻,緩緩道:“掌櫃的,不管你信與不信,我就是一個普通百姓而已,我也不知為何遭到蘇澈蒙騙,落足酒樓,但我從來沒有行過不軌之事。至於你說的蘇什麼,相府什麼的,我更是一無所知。你們大人物之間互相博弈,何苦為難我這個平頭百姓。” 胖掌櫃嗬嗬笑了兩聲,正待說話,門外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好一個平頭百姓,杜胖子,看來你今天是走眼了。” 廂門推開,一個披頭散發,渾身僅披了一件麻衫的人走了進來,隻見這人白白胖胖,麵帶雍容,蓄有美髯,似笑非笑,左手持壺,右手端杯,踢過凳子隨意坐下,懶懶道:“小兄弟,我就是這家酒樓的主人,王金,字滿堂,家叔正是當朝丞相王鐸。” 王金自顧自倒了一杯酒,有些醉眼惺忪,繼續道:“今天接到酒樓急報,我就去了一趟軍機處,查詢半天,無論是叛軍之中還是北廷卷宗,都沒有你這號人,所以說,李庚就是你,你就是李庚,算是個鐵匠?” 李庚老實答道:“並未入籍,算不得匠戶。” 王金再飲一杯:“小兄弟,你也別見外,逢此大亂之際,這個杜胖子把你當成了叛軍諜子了,我卻相信你說的話。既然來了我醉仙樓,又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使得那蘇三公子吃了個大癟,從今而往,你就是我樓中貴客,吃穿用度,大哥全請了,你找他就行。” 他抬起手指了指胖掌櫃,吩咐道:“杜胖子,你可聽到了?” 胖掌櫃早已起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垂手而立,連忙答應道:“是是是,但憑侯爺吩咐。隻是今日我看侯爺已經酒至半酣,何不來日府中設宴,鄭重款待少俠?” “嗬嗬,哈哈”王金將壺中酒一飲而盡,再隨手一丟,大笑道:“你是在說我酒量不行嗎?再給老子來一壺。” 胖掌櫃給李庚使了一個眼色,李庚心領神會,起身作揖道:“王侯爺,今日不慎受了些輕傷,不敢多飲,待來日再請賜教。” 王金醉眼朦朧,大叫道:“你叫我什麼?什麼狗屁的侯爺,以後叫大哥,記住了嗎?” 李庚抱拳大聲道:“好,大哥,小弟先行告退!” 王金扭頭喊道:“張管家!” 一名素衣老者出現門口,微微欠身。 “去,照顧好我這個小兄弟,務必有求必應!” 李庚抱拳拱手,隨那名管家離去。 王金閉目假寐,胖掌櫃垂手靜立在身側。 “放了藥了?” “分量極足。” 王金一躍而起,踱步到窗前,看他神色,哪裡還有半點酒意? “侯爺你看?” “我已經詢問過叔父,牽涉到一樁皇家秘辛,我還不夠格知曉。如果他今夜無事,切不可再動任何手腳。而後諸事,我會派人過來專門盯著。” 王金揉揉腦門,問道:“老瞎子呢?” “蟄伏未動。” “我會再調一個高手過來盯著,務必壓製的死死的。” 王金的手從腦門揉到太陽穴,罵道:“這他娘的就不是人乾的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