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 　　“老默，你這才被叫了幾天張公子，就真的入戲了？這是要與吾清談否？” 　　“別扯淡，考考你，這段話出自哪裡？答對了，我就喝一杯。” 　　“出自《莊子》外篇《山木》，前一句人盡皆知，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張默瞪了李庚一眼，端起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在這樓中已經過了三日，終日都是美酒佳肴，時不時還會送些奇珍異寶，到了晚上送來暖床丫鬟和各種歌姬供二人挑選，兩人不約而同都是婉言相拒。於珂的屋內也堆滿了各種金銀首飾和華麗服裝，於珂也學這二人，隻是還穿著那件當初張默給她買來的粗布舊衣。 　　三日之中，蘇澈推托事務繁忙，再無相見。隻是在第三日，張英轉告李庚，蘇澈已下令將那酒樓劉大廚的屍首收斂完畢。 　　初夏，天氣漸熱，李庚就和張默不願呆在屋內，索性就坐在樓道地上，喝酒閑聊。 　　李庚卻是換了一件寬大的黑衫，大袖飄飄，倒是有些瀟灑豐逸。 　　“我剛才那一句，你給解釋解釋？” 　　“老默，咱倆就不要學那附庸風雅了，你也別使勁給我打機鋒了。我覺得這幾天我過的簡直就是神仙日子，好吃好喝的，晚上還能選個美。不對呀，我是因為練武得保著童子身，你卻是因為什麼？我看昨晚那個圓臉小姑娘就挺好看的，一直在偷偷瞅你...” 　　“庸俗，”張默打斷他的話：“簡直俗不可耐。倒是我看你那眼神都直了，活脫脫一個色中餓鬼，你是怎麼忍得下來的？” 　　“我隻是看看，遠觀不褻玩，方自真風流。” 　　“先不扯這些，你就真的願意在這個地兒一直呆下去？等到哪一天了，真的忍不住了，索性就一頭鉆到圈套裡，被人玩弄於鼓掌之中？” 　　李庚苦笑道：“我這人就有這麼一個好處，對於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去想，對於自己目前自認為還做不了的事情也不去想。 　　張默呡了一口酒道：“你的傷勢怎麼樣了？” 　　李庚也喝了一口酒道：“傷的不輕，但是問題也不大。” 　　“直到現在我也想不明白，你是怎麼和那個周將軍打的有來有回的，還被兵陣圍住才被擊倒的。” 　　“那不是有來有回，而是有來無回。”李庚坐直了身體道：“之前不是給你說了，我爹經常揍我，直到有一天了他給我說，老是這麼揍著太沒意思了，就以院子為界，讓我逃，他來抓，能堅持一炷香的功夫就不用挨揍了，於是就經常玩這個貓抓老鼠的遊戲，但是我最多隻能堅持半柱香。” 　　“這是在教你武功吧？” 　　李庚點點頭：“原來我也不明白，後來他就教我怎麼行氣到身體哪個位置，如何瞬間爆發躲過攻擊，我後來才知道這應該是武功裡的身法，但是我隻會躲，怎麼主動攻擊他卻不肯教我。” 　　“那你後來為什麼不繼續躲，或者直接跑了，被那周將軍打成這樣？” 　　李庚苦笑而不言。 　　“小八，按說你父親經常那樣子揍你，你從小就應該恨他才是，怎麼從來沒見你對此憤懣過呢？” 　　李庚仰著脖子喝了一大口酒，笑道：“因為那是我爹呀，我從小就沒見過我娘，都是他把我拉扯長大的。雖然他從來不說，但是我也能隱約猜到了，我很小的時候就得了一種怪病，吃藥紮針都不管用，必須經常淬煉身體，就像打鐵一樣，得把裡麵的雜質打出來。所以，我就經常挨揍嘍！” 　　說罷他露出自己的胳膊，上麵還包紮著布帶，他晃了晃手臂笑道：“我仔細回憶了一下，前幾天在混戰的時候，有個老卒子看準時機狠狠砍了我一刀，要是尋常人的話，即使砍不斷，也會入肉很深，傷及骨頭。這就是我爹給我的好處！” 　　“看來你父親一定是個高人。你說他要是知道你在這裡發生的事情，會不會來這裡找你？” 　　李庚搖搖頭，黯然道：“我這次是偷偷跑出來的，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沒有出過那個小鎮，估計他現在連我在哪裡都不知道。”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偷偷跑出家裡呢？” 　　李庚嘆了口氣，又苦笑道：“既然我父親不肯教我，那我就自己去學，而且要學的很好，所以我想去昆侖山。” 　　“昆侖山？你這不是學武，而是想去修仙吧？” 　　“無論如何，這就是我的夢想，我當初到酒樓的時候，才發現我自己真的是寸步難行了，沒有那些許銀兩，連個酒樓都出不去，更別提去西域了。所以咯，生存才是第一問題，別談清高的不聞臭錢，沒了那個還真的什麼都不是。所以就在酒樓一直混到現在。” 　　話音剛落，李庚伸頭望去，見到張英又帶了幾名花枝招展的女子從園外走進來，他不由苦笑嘆息道：“唉，再精彩的遊戲做的久了也會厭倦，何況這麼的無趣的把戲呢？” 　　蘇建破城後，讓自己為驃騎將軍，錄尚書事。又聲稱王鐸德高望重，堅持讓他官居原職，仍是排在自己前麵，其他的各自分封不提。 　　劫掠三日後開始張貼告示，安撫民心，維持穩定，恢復生產。 　　這日朝廷議事完畢，朝臣退下。 　　王鐸走在前麵，忽然轉頭對蘇建道：“蘇將軍，老夫忽然想起一事，不如細議一番？” 　　蘇建連忙微微躬身道：“丞相有此令，自然是末將榮幸，卻不知...”蘇建直起身來，環顧左右。 　　王鐸擺擺手道：“些許家常小事，不如邊走邊說。” 　　兩人站在原地等了少許時分，免不得與其他朝臣各自拱手道別，直到此處隻剩下這兩人，王鐸才緩緩而行，蘇建跟在身後半步少許。 　　王鐸緩緩道：“家中那不肖子侄來報，似乎與蘇公子早前有些誤會，汝可知此事？” 　　蘇建搖搖頭道：“吾有三子，大子城外布防，二子已歿，想必是三子，不過二九之年，血氣方剛，性情不定，待吾歸去，定要好好管教一番！” 　　王鐸擺擺手，緩緩道：“此間就你我二人，不必拘禮客套。說不得是吾那些不肖子侄惹禍在先，才讓蘇小公子動怒不已。聽言蘇大公子及時出麵，談笑之間，輕描淡寫，平息風波。事已既矣，莫要追問，些許小事，徒惹煩惱！” 　　蘇建作揖道：“王丞相海涵！” 　　王鐸笑道：“聽聞大公子氣宇軒昂，英武非凡，文韜武略，頗有名將之風度！” 　　蘇建笑道：“丞相謬贊了！” 　　王鐸撫須而笑道：“不似吾家中那些不肖子侄，終日隻知尋歡作樂，潦草時光，提及此，吾有一故人子，姓李名庚，聽言正在府上作客，不知可好？” 　　蘇建眉頭微微一皺，回復道：“近日隻顧忙於軍務，並不知此事！” 　　王鐸笑道：“吾與此子父親，素有故交，值此多事之秋，還望將軍照拂一二！” 　　蘇建回道：“末將這便回府查實！” 　　“如此細末小事，有勞將軍了！”王鐸說完便略略點頭，大步離去。 　　蘇建拱手相送。 　　等到蘇建回到府上，正待叫人，卻看到許新從大堂外大步走了進來。 　　蘇建一愣，因為許新已經換掉了兵卒服裝，短襖窄褲，綁腿草鞋，如同尋常樵夫一般。 　　“許兄弟，您這是?” 　　許新嗬嗬一笑道：“上次都給將軍講過了，給將軍告個假，去趟江陵。” 　　蘇建臉色大變道：“此間大事未定，許兄弟現在走，讓我如何是好？” 　　許新繼續笑道：“前兩天我纏著那老王喝了不少酒，他也給撂實話了，王家那邊不會做那冒險的事情，所以我呆在這兒，閑著也是閑著。” 　　蘇建沉默不語，搓著手，左右踱了幾步。 　　“許兄弟，能否再緩上些時日，總是要找好候補之人。” 　　許新微微一笑道：“將軍可別忘了當初我們倆約定的事情，之所以沒有不告知別，也是感懷將軍當年救助之恩。” 　　蘇建又問道：“那許兄弟何時歸來？” 　　許新撓撓頭道：“我這次是去那邊找左棠打架的，有可能會被他打死，如果能活下來，我也想找個地方呆一陣子，看能不能有所突破，唉，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蘇建走到許新麵前，鄭重地作了一長揖後道：“臨了，能不能請許兄弟稍等片刻？” 　　許新疑惑不解。 　　蘇建招手叫來一名隨從，耳語一番，那名隨從急急跑了下去。 　　許新微微一笑，竟是坐下。 　　不多時那隨從端了一大盤金元寶走進堂中，另有人牽了兩匹駿馬候在院中。 　　蘇建走到堂門口處，觀望已經準備齊整，轉身道：“許兄弟，你看...” 　　等他轉過身來，剛才還在那裡坐著的許新竟然已經憑空消失不見。 　　一名戴著草帽的車夫趕著馬車緩緩駛過人煙寥寥的街道，隻見這車夫是一名濃眉大眼的虯髯大漢，額頭上有幾道傷疤，他的馬車隻是尋常馬車，風塵仆仆，多有舊痕。拉車的那匹馬病懨懨的，垂頭喪氣，瘦弱不堪，行走間都是搖搖晃晃的。 　　那車夫將車趕到一個偏僻的巷口，瞅了瞅四下無人，便找了塊陰涼地，摘下草帽，緩緩搖動。 　　不多時一輛烏黑錚亮的大馬車也駛到了巷口，在這個車夫麵前停下。 　　車夫慌忙起身，趕著馬往墻邊靠攏，似乎是趕緊給這輛馬車讓路。 　　烏黑馬車的車夫是一名容貌俊秀的少年，他將馬車停好後，下車朝著車內拱拱手，退後兩步，轉身入了巷子深處，消失不見。 　　車內傳來一名女子的聲音，婉轉好聽卻又不失威嚴。 　　“王二，你不是一直在北麵嗎？怎麼想起來這兒了？” 　　那車夫咧嘴一笑道：“咦，大妹子，俺想著恁都忘了俺是誰了，老崔有事，俺過來幫他盯著點。” 　　“至於動這麼大陣仗嗎？有我在這盯著，那孩子出不了大事的。” 　　“話是這樣說，大妹子恁不是當官兒了麼，有的事也不好出頭不是。大妹子，俺可給你說，北麵有個姓李的混球組建了一個叫啥鳥的組織，這回可是南下了不少人，恁要說接下來太太平平的不死人，俺是不大信嘞。” 　　“金烏組織，不過是羅織了一些亡命之徒而已，說要是有什麼氣候，為時尚早。” 　　“俺隻是把話給恁帶到，這是俺在他們內部整出來的一部名冊，裡麵倒是有幾個紮手的玩意兒。恁也知道，那北麵都打成一鍋臘八粥了，也不對，臘九粥，臘十粥都算不清...” 　　絮叨間，王二從懷裡取出一本冊子，正待遞過去，又笑道：“咋了麼，大妹子，都不敢給簾子掀開叫大哥瞅瞅，這幾年沒見了，俺都忘了大妹子長啥樣了，就知道原來是個大美女...” 　　“王二，你廢話說完了沒?”馬車內的女子冷喝道。 　　“咦，誰都知道俺王二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從不說廢話。恁看恁小氣的吧，啥叫見麵，隔著簾子那叫見麵？” 　　馬車門簾被掀開，裡麵坐著一名身穿紫衣的女子，約三十多歲年紀，容貌雍容，艷麗動人，隻是眉目間略帶著肅殺之意，此刻正瞪著王二，卻又有另一番不怒自威的風情。 　　王二哈哈一樂，搓了搓自己的大胡子問道：“大妹子兒，恁今年多大了？俺咋看著越看越年輕漂亮了...” 　　“呸，跟那個崔浩一個樣，沒個正行！”紫鶴打斷他的話，隨手拿出一本冊子扔給王二，緩緩道：“這裡發生的事情，基本都記錄在冊了。” 　　王二也將手中的冊子遞過去，隻是紫鶴接的時候，捏住往回一拉，王二手中的冊子竟是紋絲不動。 　　紫鶴大怒，一腳飛起，王二早有預料，身子倒滑而出，恰巧坐在自己馬車的車轅上。 　　王二嘿嘿笑道：“俺不是故意嘞，隻是看俺大妹子這麼好看，看迷神兒了。” 　　紫鶴怒目而向。 　　王二渾然不覺，笑問道：“咋了大妹子，這麼多年了沒成親，還在惦記著俺崔哥嘞？恁要是真忘不了，放不下，為啥不去找他嘞？說不定俺崔哥也是每天每晚都夢著你嘞，哎哎哎，恁別走啊，這麼多年不見了，多嘮會兒唄...” 　　在王二的嘮叨聲中，紫鶴再不回一句話，急急趕車離去。 　　王二嘿嘿一笑，對著南麵自顧自笑道：“崔哥，俺可是把話給你帶到了...” 　　說笑完之後，收起笑容，環視四周，確認無疑後打開手中冊子匆匆瀏覽一遍，看了不多會兒就罵道：“這這這他麼都什麼破爛玩意兒，俺那個親娘嘞，過家家嘞是吧...” 　　翻完之後，他將冊子兩手一撚，那本書冊竟是化作了紙粉，他隨手一揚，竟是把自己嗆的咳嗽了兩聲。他跺跺腳，隨後又戴好草帽，趕車離開了巷口。 　　深夜，已至亥時，蘇澈府內，燈火通明。 　　蘇澈麵沉如水，來回踱著步子。 　　一旁的錢幕僚笑道：“公子莫要擔心，想那彭老成名已久，捉拿一名宵小刺客，想必是手到擒來，不在話下。” 　　蘇澈搖搖頭道：“昨日那名死去的護衛，被一指洞穿咽喉，我問過彭老，他也看不清對方的武功路數。” 　　“如今時局方定，就有不少心懷叵測者蠢蠢欲動了。” 　　“今日父親府內傳來消息，下朝之時，王丞相一再叮囑父親，照顧好李庚，想那前幾日，若是周猛失手將其打死，如今可如何是好?” 　　錢幕僚臉色微微一變，隨即道：“老夫也不曾想到那周將軍會如此莽撞，再後來聽軍中有傳言，那一日斬首的四人之中，有兩名是周將軍同鄉，難免周將軍會對李庚心有怨恨。” 　　“身為一名主將，睚眥必報，如何嚴明軍紀，約束手下？” 　　錢幕僚搖搖折扇，“老夫下次見了周將軍，提醒他幾句便是。” 　　“前方軍情有變，父親已經將其調往城外駐紮。” 　　這時候，張英在門外稟報後，快速走了進來。 　　蘇澈問道：“仍與昨日一般？” 　　張英點點頭：“一連四日，都是如此。金銀古玩，不動分毫，至於美女歌伎，也是百般推辭。” 　　錢幕僚這時候插話道：“公子，請恕老夫直言，此行多有不妥。” 　　蘇澈微微點頭：“有請錢先生指教。” 　　錢幕僚笑道：“聽公子言，那李庚心性堅韌，前幾日重傷被俘時，也未向公子求救，金錢美人，他更是心中戒備，不敢輕信了。倒不如做個順水推舟，將計就計之舉？”說罷，轉頭看看張英。 　　蘇澈臉色一變，擺擺手道：“萬萬不可。” 　　張英立刻拱手告退。 　　錢幕僚方才微微一笑道：“公子可曾想過昨夜刺客是何方神聖？他襲擊護衛得手後，為何不進樓與李庚相見？為何不趁機救出李庚？” 　　蘇澈麵帶不解，低頭不語。 　　“想必是小鎮的那幾人已經得知消息，派來刺客殺掉護衛，敲山震虎，如果公子不早日釋放李庚，恐怕不幾日就闖到這府上了。” 　　蘇澈搖搖頭道：“今日父親贈那許新千金名馬，哪知道許新須臾間便消失不見，找書苑 www.zhaoshｕyuan.com 不辭而別。據我所知，那小鎮的幾人都是如同許新般的人物，不會作這低下之舉。” 　　“即便是那般的人物，也不會對自家晚輩的安危置之不理的，想必此間的消息早已經通過秘密渠道傳了過去。如果此時讓那李庚命懸一線，那邊的勢力必將水落石出，公子再竭力救助，那李庚必定會感恩於心，自然大事已定。” 　　蘇澈眉頭緊皺，搖搖頭道：“那李庚不是一名普通的鄉野少年，他身邊的張默更是心思敏捷，善於察言觀色，細致入微。此事太過冒險，不必再議，如有可能，我更願意以誠相待。” 　　錢幕僚正待再言，有人敲敲門稟報道：“公子，彭供奉回來了。” 　　說話間，彭老已經背著大刀走了進來，冷冷瞥了錢幕僚一眼，肅立不言。 　　蘇澈起身走到堂前，堂外有四人抬著兩具屍體，蘇澈上前仔細查看，兩名護衛麵色驚怖，喉嚨正間有一個手指粗細的圓洞，血已經流盡。 　　蘇澈回身問彭老：“見到對方人沒有？” 　　彭老點點頭道：“那刺客身材瘦小，移動極快，擅長隱匿氣息，我追了一裡路，便不見了蹤影。” 　　蘇澈又指著死去的兩名護衛問道：“這兩人身手如何？” 　　“此二人，皆是六品武功。” 　　“兩名六品，結伴同行，竟是連兵刃都來不及亮出來？”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蘇澈也不再言語，麵帶倦色地擺擺手，示意眾人各自退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叫來張英吩咐道：“我記得李庚還有把長劍，你明日去酒樓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