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目極山海(1 / 1)

探微 冥龍鬼醫 9781 字 2024-03-16

1   自從上次小聚之後,我們的生活也逐漸地步入了正軌。盛明明回到章丘,繼續在他們醫院臨床實習,短暫的告別也是為了以後能夠更好地相聚。能能他們休考研假的同學們也回到了科室裡,讓原本有些冷清的房間一下熱鬧起來。   曾經下午空閑時我會坐在休息室後排的椅子上翻看相冊,看一看在學校裡的時光。初次報到時的自我介紹,第一次班級聚餐,辯論賽,最多的還是在宿舍裡幾個人瘋玩打鬧的場景。   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不同的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各懷心事,或者說,各懷鬼胎。   十二月的大雪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像是2021年一樣。還記得2020年的元旦前夕,我們和付源他們兩個寢室相約一起去火鍋店慶祝。吃飽喝足也不急著走,坐在火鍋店裡一邊打遊戲等待著跨年鐘聲敲響的那一刻。   時針指向十二點,滿堂的顧客互道新年快樂。那一刻沒有地位差距,沒有愛恨情仇,隻是一種單純的祝福。現在回想起來,我還能記得結賬走出火鍋店的時候正巧有一片雪花落在我的頭頂。昏黃的路燈下雪花飛舞,晶瑩得像是一場不願醒來的夢。   相較之下,今年的跨年顯得有些冷清。明明身在章丘,照片裡他伴著一場雪在章丘深夜的街頭閑逛,呼出一口哈氣,盤旋而上直至消失在路燈昏黃的燈光裡。付源和田哥各自回了家,看朋友圈裡滿桌的菜肴倒是令人羨慕,隻留下我和日成兩個外地人獨守空房。   不過我們倒也沒那麼慘,日成買來他最喜歡的鹵鴨貨,我準備好啤酒和炸雞。我們窩在宿舍的小房間裡,靜靜地聽窗外風吹過枯枝的聲音——乾枯的樹枝也會在來年生長出新的枝芽。   實習進行到現在,已經小半年了。我也逐漸適應了這份工作,至少已經可以分得清學生時期和醫生時期的界限。是的,我現在是醫,不是學。   如果說三樓檢驗科的形容詞是繁忙,那急診的形容詞一定是焦慮。   “呼嘯而來的警燈帶來如風中殘燭般的生命,我不斷地奔跑隻為了那一線微茫的生機。”   在付源的朋友圈裡,我看到了這樣一段話。   他比我早兩輪去急診,而這段話正是他到急診第一天寫下的。   現在,也終於輪到我要親身體會這樣的生活了。   坦白講,我有些害怕急診。不僅僅是因為這裡壓抑的氛圍和緊張的工作,更是因為我害怕看到家屬的眼神——絕望的,空洞的,甚至是心懷鬼胎的眼神。   “我覺得,太有共情能力的人不適合這裡。”   到急診的第三天,急診科的山海老師就這樣直白地對我說。   我沉默。   因為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曾經我和付源開玩笑,等他死了不要埋在我旁邊。他問我為啥,我說怕你偷吃我貢品。換來的是他的一個大大的白眼:   “狗東西,死了還這麼護食。”   可是在急診真的見過那些為朋友號啕大哭的人,那些為親人跪地祈禱的人,甚至是那些神色冷漠的人時,我實在是無法說服自己冷漠理性地看待這一切。   人非草木,孰能無心。   “敬威,MCV是什麼意思?”   帝邁血球儀前,山海老師指著屏幕上的血常規報告單提問我。山海老師可以說是急診科非常有地位的一位老師,圓滾滾的身材,卻和他嚴厲的性格大相徑庭。   他會突然提問某一個知識點,若是答不上來,等待著的將會是嚴厲的批評,臊的人想找個地縫鉆進去——然後結合他自己的工作經驗,細致地講解這個知識點。   坦白講,剛接觸他的時候覺得他實在是不近人情,也並不適應與他的相處方式。可是接觸後才發現,原來嚴厲的他在背後也有心細如發的一麵。   比如他會因我粗心導致的操作失誤大發雷霆,可是在氣消了之後也會悄悄地塞給我十塊錢,然後傲嬌地說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這錢你拿去買杯奶茶喝。   “平均紅細胞體積。”   “單位?”   “額……微升?”   我尷尬地撓了撓頭。   果不其然,山海老師抬頭看了一眼我,瞬間我就知道自己並沒有回答正確。   “是飛升。回去好好看看書,別犯這種低級錯誤。”   我點點頭,還好戴著口罩,不然病患會看到我的臉紅得跟花牛蘋果似的。   “紅細胞平均血紅蛋白濃度縮寫是什麼?”   山海老師又猝不及防地拋出一個問題。   “MCHC。”   這次我回答得很堅定,山海老師也沖我點點頭。   “嗯,這個倒是記得清晰。你來看看這個血常規報告,看出什麼了麼?”   山海老師側過身子,讓出半個電腦屏幕。我湊上前,仔細地閱讀屏幕上那一行行小字。   “不用看那些有的沒的,看MCV,MCH和MCHC這三項就可以。”   山海老師大概是發現了我的目光方向不對,出言提醒。我尷尬地咳了兩下,把目光投向山海老師說的項目。   “這個人MCV,MCH,MCHC都正常啊。”   “那他為什麼會有貧血象?”   “難不成是再障?”   山海老師搖搖頭,伸出手指在初診一欄點了點。   “車禍外傷……急性失血性貧血!”   我恍然大悟,轉頭看向山海老師,他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   “沒錯。這個人是昨天晚上急診接收因為車禍送來的,當時還有交警跟著一起來的,他的這個血象很有代表性。”   山海老師頓了頓,繼續說:   “所以說我們檢驗人員不僅要把自己的基礎知識學紮實,還要學會結合臨床診斷判斷患者類型。雖然你們拿的學位是理學學士,但是別忘了你們的全名叫做醫學檢驗技術,醫學。”   就在這時電話鈴聲響起,山海老師接聽後應了幾句,隨後囑咐在急診一起值班的秦老師:   “搶救室采血,我先去了。”   “沒問題,你去吧,這裡有我們呢。”   秦老師從電腦後麵伸出頭點了點,隨後又喚我過去:   “敬威,婦兒樓那邊的末梢血我已經掃碼了,你來做上,等山老師回來就可以直接審核了。”    2   我坐在工位前,把秦老師掃碼標注好的樣本一個一個上機。隨著時代的進步和科技的更新換代,檢驗科的工作已經比從前輕鬆太多。比如我麵前的這臺帝邁血球儀,把血液混勻後放在探頭底下,按動按鈕就可以自動吸樣自動檢測,最後呈現在電腦瑞美係統終端的就是一個又一個數據。   “檢驗流程可以簡化,但是對檢驗人的要求不能輕鬆。基礎的操作要會,有關的理論知識也要紮實。”   曾經與醫學院的專業課講師李老師聊天的時候,她曾經這樣告誡我。   “敬威,幫我拿一套最細的針,還有一紅一紫一粉三個管子。”   我回過身,看到一對年輕的父母抱著一個小嬰兒站在采血窗口前,山海老師緊跟其後,剛才倒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我不敢耽誤,照著山海老師的吩咐,取了他要的東西。秦老師也起身走了過來,問是否需要幫助。   那對夫妻將孩子放在了采血窗口的臺子上,山海老師從我手中接過管子和針,從窗口的小盒子裡取來碘伏壓脈帶和棉簽,最後用免洗消毒液仔仔細細地清理起了雙手。   “你們兩個一定要把好孩子別讓他亂動,咱們爭取一次就成功。”   對小夫妻說完,山海老師又轉頭對秦老師說:   “小秦來幫我一下,等會你來幫我換管子。”   “好的山哥。”   我識趣地退到一邊,看秦老師和山海老師相互配合操作。   係好壓脈帶,山海老師用手指輕輕地觸摸著嬰兒幼嫩的胳膊,尋找著可以下針的血管。因為是下午,急診沒有很多人,所以也沒有患者會來打擾我們。房間裡隻有機器的嗡鳴聲,我仿佛能聽到每一個人的心跳——我的心跳在山海老師下針的那一刻好像停滯了半拍。   係帶,定點,消毒,穿刺,整個流程山海老師的動作乾凈利落。孩子大概是感覺到了疼,一邊哭一邊掙紮,還好有孩子父母可以壓製一下。山海老師完全沒受影響,手中的針穩如磐石。看著軟管裡出現了回流的血液,我們感覺到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敬威,把這管常規搖一搖先做上。用手工編碼,等會再補錄信息。”   秦老師側過身子把一管血常規交給我,我趕緊接過來。管子上還保留著一點點孩子的溫度,顏色也是鮮紅——相較於成人暗紅色的靜脈血,孩子的靜脈血顏色更加鮮艷。   我在機器上手工編輯好了樣本架和樣本編號,看著試管架帶著試管走進機器裡,轉過身的時候,山海老師已經結束了采血在整理物品。另外兩管血液被放在架子上,等待稍微凝固之後就可以離心上機,成為一行又一行精密的數據。   “真是太謝謝您了,剛才我們還在擔心這麼小的孩子沒法抽血呢。”   小夫妻抱著孩子,對著山海老師麵露感激。孩子在媽媽的懷裡沉沉地睡去,是不是努動著小嘴,好像在做一個香甜的夢。   “沒事,等大概一個小時回來取結果。今天回去之後傷口別沾水,記得給他多摁一會。”   山海老師沒有多說什麼,隻是簡單的囑咐幾句,便收拾好東西回到房間裡。   “老師你也太厲害了,這麼大點小孩都能紮出來。”   小夫妻抱著孩子離開後,我湊上跟前去。這不是彩虹屁,我是發自內心的,由衷地佩服他。隻有紮過針的人才知道,給小孩采血有多不容易。孩子的血管又細又薄,稍有不慎就會紮穿,青紫一片。   “山老師這麼多年老師傅了,敬威你可得多跟山老師學學啊。”   秦老師把條碼打出來隔著電腦遞給我,我接過來,掃碼補錄進係統裡。血常規的結果隻出來了一部分,看上去白細胞有一些高。山海老師摘下口罩,走到洗手池前用七步洗手法細細地清洗雙手,又從旁邊的盒子裡抽出兩張擦手紙——一張擦手,一張擦汗。   “我也緊張啊,這麼大點的小孩。”   山海老師一邊擦汗一邊難得地對我們笑了起來。   “孩子是早產兒,也真是遭罪了。”   山海老師把紙扔進垃圾桶裡,換了套口罩手套,繼續坐回電腦前。   “其實這個東西就是熟能生巧,是咱們檢驗人基本功。所以敬威你一定要練好基本功,可千萬不能得過且過。”   “那……為什麼一定要紮胳膊呢?紮手指不行麼?”   問題一問出口,我就後悔了。山海老師看了我一眼,然後狠狠地捶了我的胳膊:   “你這話說的,能紮手指還用這麼費勁了?生化和免疫的項目哪裡能紮手指。”   我尷尬地嘿嘿一笑,不過山海老師也沒有介意,回過身繼續看著電腦上的結果。   “你來看看,這孩子的結果有什麼問題?”   山海老師指著報告問我。   “白細胞高,血紅蛋白有些低。”   “你覺得是什麼問題?”   “我感覺不像是感染。”   我說出了我的看法,看到山海老師點了點頭。   “為什麼?”   “新生兒的白細胞應該是4.3到14.2,成人是3.5到9.5,所以我覺得這是生理性的升高……當然,還得等CRP出來之後再定。”   “回答得不錯。係統裡設定的是成人的參考範圍,所以這裡會被標紅警告升高。雖然機器會給出正常範圍,但是咱們也一定要記下每一個項目,不同年齡段的參考區間。”   看得出來,山海老師對我的回答比較滿意。    3   下午回到家的時候,付源已經準備好了晚餐。前些天日成田哥他們來家裡吃火鍋剩下的牛肉卷配上方便麵,一大鍋熱氣騰騰的端上了桌。我坐在沙發上,看付源把碗筷放在我的麵前。在急診忙活了一下午,躺在沙發上真的一動也不想動。   沒錯,就是累的。   “剩了不少牛肉,你要是覺得淡的話就去廚房把蘸料拿來,反正我覺得這個辣牛肉湯麵味道已經挺沖了。”   我坐直身子,腦袋還是暈暈乎乎的。外麵天已經黑透了,冬天的天短得出奇,倒是和麵前這一鍋熱氣騰騰的方便麵大雜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過有一說一,這樣陰冷的天氣吃一鍋這樣的熱湯麵,暖了肚腹,倒是舒服。   “今天回來的有點晚啊,怎麼,下午這麼多事?”   “那倒也沒,主要是跟著山海老師去了幾次搶救室,最後把條碼都補齊了才回來。”   我一邊盛麵一邊說,筷子夾起一大團麵條放進碗裡,再用湯勺連湯帶肉地撈上一大勺放進碗裡。   “啊?你今天又跟他?”   付源盛麵的動作停下來,有些吃驚的看著我。我能理解他的反應,對於畢竟山海老師的脾氣不算太好,所以很多人都不太喜歡跟著他。   “他的風格,你居然能受得了?”   我想了想,點點頭。   “我覺得他除了脾氣急了點,但是人很不錯嘛。”   我從茶幾下層把紙抽拿出來,把濺在桌子上的方便麵湯擦乾凈。   “而且跟著山海老師真的能學到不少東西,他真的好厲害啊。”   付源嘴裡正嗦著麵條,聽聞我這樣講抬起頭,挑了挑眉。   “怎講?”   於是我一邊吃麵一邊給他講述了一下今天下午山海老師是怎麼精準地給那個小孩子采血,付源聽罷,也是止不住的感慨。   “太厲害了,感覺那個血管都不比針粗,結果山海老師一針就進去了。”   我實在是不敢想象,如果是我的話我該怎麼辦。其實有些慚愧,在采血這件事情上我真的欠缺太多。雖然在學校學習靜脈采血的時候我們同學之間都相互練習過,但是那時候我就紮得不是很好,而且已經過了這麼久了,早就忘了個七七八八。   坦白講,不知為何,在給人采血這件事情上我總是有一種莫名的心慌和抵觸。作為一個檢驗人,基本功練習成這樣屬實不應該。   聽秦老師說,之前張祐榮他們那一組在急診實習的時候,或多或少都在窗口練習過采血。可是我來到急診已經有幾天了,還是沒有勇氣上手。   “我覺得你可以先從簡單的開始,秦老師,吳老師她們不都會輪轉去急診嘛,請她們幫忙帶帶你也是好的。”   我點點頭,繼續喝碗裡的麵湯。   “有一說一,山老師雖然是中專畢業的,但是人家是真的非常厲害。”   “啊?他是中專麼?”   我有些驚訝,畢竟在附院這樣一個大三甲醫院裡,人均985碩士起步,中專實在是有些少見。   “怎麼?看不起中專?你可別小看他們那個年代的中專,那都是佼佼者才能去的。”   付源又給自己盛了一碗麵。我把碗推過去,示意他給我也盛一碗。   “懶死你得了。”   付源翻了個白眼,不過手裡的動作倒是很誠實。   “人家這麼多年憑著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層次,從基層做起一步一步穩紮穩打,多不容易。”   “是,我也很敬佩他,隻是中專起點……還是挺震驚的。”   我接過碗,吹散上麵的水汽。   “你知道,中國有多少鄉村基層醫生麼?”   付源突然問我,我搖搖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74.7萬人。那你知道中國有多少村子麼?”   我還是搖搖頭。   “50.9萬個。”   付源笑笑,繼續說。   “平均每個村子不到兩名醫生。七十多萬人中可能專科學歷的都不多,更別提本科了。他們大多數是中專學歷,可是就是這七十多萬人,在咱們看不到的地方跟咱們的老師們一樣,治病救人。”   付源頓了頓,繼續說:   “你來自於城市,我也來自於城市,咱們實習在大三甲醫院,所以在咱們的認知裡他們離咱們很遠很遠。可是他們也紮根在這裡,努力地守護一方土地,他們也應該被人看到,被人稱贊。”   付源說的是對的,我的確是在“何不食肉糜”。   “山海老師中專起點,靠著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值得敬佩。咱們的老師高學歷,甚至有一些還是學科帶頭人,值得敬佩。他們呢,雖然是中專學歷,但是依然在從事救死扶傷的工作,他們一樣值得敬佩。”   說話間,付源吃光了最後一口麵條。   “學歷有高低,但是救死扶傷的人不分貴賤。”   “你明天在哪個崗?”   吃過飯後,我在廚房刷鍋洗碗。晚飯已經是付源準備的了,實在是不好意思讓他再乾其他的。   “應該是急診吧,我忘了。”   “教教我采血吧。”   我把抹布掛在掛鉤上,問他。   “不教,我怕你一生氣給我戳個對穿。”   “你再敢多說一句我現在就把你戳個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