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一路快馬加鞭,回到村莊時也已經晡時了。 人們都去到了村中最大的祠堂,祠堂外平均地布置著留下來守衛的人。 我來到大門前,大門口有兩個人站崗,倒黴的是,這兩個人都是主獵派,其中一個人還是之前差點被我用刀捅的那個混蛋。 但我現在管不了什麼麵子了,隻是焦急地向他問道:“我的妻子,顏,她現在是否在裡麵?” 那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陰陽怪氣地說:“喲,這不是梟大人嗎,怎麼一個人回來了?難道全村人的決定都阻攔不了梟大人的護妻之情嗎?好深的感情啊!” 我強忍怒意:“請告訴我她現在是在裡麵嗎?有突發情況!” “有什麼重要的突發情況,能讓梟大人拋下大家一個人回村莊啊,不如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吧?” “我問你顏在哪裡!”我怒吼道,馬兒被嚇得掀起前蹄,被我拉韁硬生生壓了下去。 他卻漫不經心地回答:“她說她要上廁所,現在好像還沒回來呢。” “上廁所?她什麼時候去的?有人陪同嗎?”我焦急地問道。 另一個人聞聲過來解圍:“梟,別太敏感了,現在是白天,不會有事的。” 我翻身下馬,憤怒地揪住先前那混蛋的衣口,近乎歇斯底裡地吼道:“我在問你她什麼時候去的!她是不是一個人!” “你失心瘋了吧,放手!”他也朝我吼道。 我抽出匕首抵在他脖子上,引起了周圍一片騷動。“我最後問一次,”我咬牙切齒地說道,“她去了多久?有沒有人跟著?” “去了……她……一刻鐘前走的……一個人……往你們家方向去了……”他顫巍巍地答道。 我收回匕首,不敢多耽誤一刻,回身上馬,向家的方向前進。 一直到我走遠了,後麵才傳來幸災樂禍的聲音:“雜種,去找你家婊子吧!其實她兩個鐘頭前就走了!現在估計屍體都涼啦,哈哈!” —— 我什麼都不敢多想,回到家門前,門是半掩著的。 “顏?顏!”我快速推門進入,高呼著顏的名字,卻無人回答。 家裡被收拾得很整潔,甚至煮好了下午的飯。 但是顏不見了,女兒也不見了。 我開始在屋裡四處尋找,當我走進顏和女兒的臥房時,我愣住了。 床上整齊地放著兩張字條,用短刀穩穩地壓著。 我拿起其中一張字條,上麵用剛勁而陌生的筆跡寫道: 感謝令夫人的盛宴款待,我們已履行承諾,將凋零之獸詩歌的全篇告知令夫人,已走,不再見。 拿起另一張字條,我卻呆住了。 上麵的筆跡柔美而熟悉,我認得這個筆跡。 這是我最熟悉的筆跡,現在卻寫著我最無法理解的話語: 梟,我和凋零之獸在我們初見之地等你。 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喪失了一切思考能力。 我的雙腿不聽使喚地向外跑去。我跨步上馬,在雙耳鳴響中夾緊雙腿,馬兒向東方疾馳。 我出了村莊,身邊的景物交織,清晰而又模糊。 初見之地…… 似乎過了好久,那些仿佛支離破碎的回憶才慢慢地、一個一個地回到我的腦海。 “我們是在哪裡初遇的,你還記得嗎?” “我就是想著,以後我們死了就合葬在那裡,你覺得怎麼樣?” 東邊的那個石洞…… “凋零之獸曾與我說它不曾踏入東方,我想這句話不是假話……” “你別忘了,你妻子可是對你有所隱瞞……” 我的腦海閃過一絲光亮:她之所以說謊,就是為了把人都支開嗎,可是她為什麼要主動去找凋零之獸? 馬兒依舊在奔跑,我的思路卻變得更加斷斷續續。 “食人頭顱,取人記憶。” “唉,其實如果真的有靈魂,死了倒也沒關係……” “朋友,相信我,你對它並不了解,甚至完全走錯了方向。” “梟,不是一定要一起活下去才是最好的……” 這些零散的片段重現在我的腦海,好像馬上就連成了線,但又始終無法整合。 越過幾座丘陵,爬上山頂,思索間,我已到達與她初見的那個石洞。 洞外樹木依舊,我翻身下馬,跌跌撞撞地跑進了石洞中。 但隻是望向裡麵的第一眼,我便雙腿發軟,跪在了地上。 柔美的光線如我們初見時那樣洋洋灑灑在石板上,一切都好像不曾改變。 唯一不同的是,曾經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子,現在卻靜靜地躺在石板上,失去了頭顱。 我的淚水湧了出來,我大哭著,拖著發軟的四肢,撲上去抱住她那已經冰冷的屍體。 昨晚她還依偎在我的懷中笑著與我說話,現在卻永遠地成為了彼岸的人。 我現在連家都沒有了。 我哭得聲嘶力竭,一直到聲音沙啞,我已無力再哭泣。 這時石洞的深處才出現了一抹水晶色的身影。 我抬頭望去,凋零之獸立於泉邊,眼角掛著淚水,無比憐憫地看著我,仿佛一直在等待我釋放悲傷。 悲傷馬上化作恐怖的怒火,我抽出最鋒利的刀刃,向前撲殺。 凋零之獸沒有再躲閃,任由刀刃割裂空氣,分開了它的身體。 它的身體如泡沫般消散,幾秒後卻又凝聚起來,凋零之獸完好如初,眼裡依舊飽含憐憫。 我發瘋地向前揮砍著刀刃,目睹它一遍又一遍地化作泡沫,又再次恢復如初,我好像永遠都殺不不死它。 憤怒再次慢慢退回變成悲傷,我的眼淚再次滴落,我已經揮舞了多少次刀刃了? 我已經沒力氣了。 我跪撐在地上掩麵痛哭,我恨死了自己。 我感覺到凋零之獸慢慢走到了我身邊,它輕輕嘆了口氣。 遲疑了兩秒,它還是開口說道:“即使見過了無數次這樣的場景,我卻依舊忍不住為此落淚。” 我抬起頭來看著它,無力地辱罵道:“你這個畜生……” 它卻平靜地說:“梟,我們之間有著太深的誤會。” “我妻子的屍體就擺在我眼前,這他媽是什麼誤會!”我嘶啞著咆哮。 它露出一絲悲哀的神色。“我很抱歉,”它說,“但是她自願選擇了死亡,至少直到死前的最後一刻,她都是無悔的。” 我愣住了,隻是呆呆地看著它。 它用前爪輕撫一下羽翼,從上麵扯下了一片葉狀羽毛,那羽毛由透明的水晶色泛出綠色流光,葉間脈絡漸漸清晰,整片羽毛第一次有了實體。 它把那羽毛遞給我,說:“你不會相信我以言語訴說的真相,所以隻好請你自己去體會。將這片羽毛吃下去吧,這裡麵飽含著你妻子和我相遇後的記憶。” 我冷笑一聲:“你是想借此把我也殺了嗎?我憑什麼相信你?” 凋零之獸嘆一口氣:“你們夫妻倆真是一個脾氣。” 它轉身回到了暗處,再次出來時,羽翼上已經托著我和顏的女兒,小家夥此時睡得香甜,似乎一點也沒感到危機。 “把它吃下去,不然我就殺了你的女兒。”它冰冷地說。 “你也用這招要挾過顏,是嗎?”我惡狠狠地道。 “這是消除誤會的唯一辦法,請你見諒。”它說。 我想了想,現在連女兒都在它手上,我確實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失去的東西了。我將那美麗的羽毛送入嘴中,它馬上化作了清涼的流水流入了我的腦海。 我突然感到一張張畫麵映入了我的眼簾,又好像是直接刻在了腦海之中。它們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它們攜帶著那最真實的感受和最炙熱的情感。如水窪匯聚成池塘,一張張畫麵串成了一段回憶。 我進入了顏真正的記憶,仿佛我就是顏。 —— 又是那個雨夜,顏回到臥房哄女兒,而我此時正光著身子躺在隔壁的床上。 顏在哄睡女兒後,起身輕輕關上了窗戶,回到床上,她在想自己的病情。 她突然咳嗽兩聲,咳出了一些血。 她將血拭去,無力地對女兒笑道:“小丫頭,苦了你了。” “唉,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呢,好怕梟承受不住那一刻。”她裹緊了被子。 要是真的有靈魂就好了……她這樣想著,漸漸進入了睡夢。 沒睡多久,她就感到了強烈的窒息感,她睜眼便望見凋零之獸的一隻羽翼卷住了她的脖子,勒得她剛好出不了聲,另一隻羽翼變得鋒利,抵住了女兒的脖子。 顏想掙紮,卻發現它力氣大得根本無法撼動。 “我把你放開後,不要發出任何聲音,不要引來任何人,否則我就殺了你的女兒,明白嗎?”凋零之獸說。 顏費力地點點頭。 凋零之獸羽翼鬆開,抱著女兒馬上後退,顏站到了床邊,低聲說:“放過我的女兒,我當你的食物,求求你了……” 凋零之獸很乾脆地扯下一片羽毛,扔到顏身邊,說道:“你把這個吃下去,我馬上放了你的女兒。” 顏想都沒想就吃下了羽毛,她獲得了凋零之獸進入這片村莊後的記憶。 她驚訝地捂著嘴巴坐到了床邊。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難以置信地說道:“我看見了……已經被你殺死的那些同伴生前的記憶,有點多……我從他們的視角中看到了我和他們日常相處的細節……” 她隨即抬頭望向凋零之獸:“所以這一切都是真的是嗎?這些記憶——我能感到它們都是真實的!” 凋零之獸點點頭:“現在你可以稍微相信我一點了嗎?” 顏也點點頭。 凋零之獸再次打量了顏一番,最終將女兒親手交到了顏的懷裡。“真抱歉,”它說,“但為了不引來其他人,我隻能出此下策,嚇到你了。” 顏搖搖頭:“沒事,我能理解。” 凋零之獸說:“是的,正如你所看到的一樣,我食人頭顱,將他們的記憶凝成羽毛,以讓其記憶長存於世。我總是應執念之人的呼喚,幫他們將自己的記憶傳遞給他們心愛之人,以此盡可能緩解一些不可避免的悲傷。” “但是這些都出於自願,之前死的那12人一樣,你也是一樣。”它接著說。 “12個?可是明明死了25人啊。”顏問它。 “那麼另外的就不是我乾的,也許是我的同胞乾的。和我共同來到這片土地的也有不那麼善良的凋零之獸,你該慶幸先遇到了我。” 顏問它:“你們以人的記憶為食物嗎?” “不,”凋零之獸說,“事實上,我們不用吃東西,這樣做隻是因為我們羨慕人類那波瀾壯闊的情感,試圖親身去體會和參與而已。” “你們沒有情感嗎?可是我覺得……” “丫頭,我們是有情感的,但不如你們那般強烈,”凋零之獸說,“我們很羨慕你們擁有多樣而強烈的情感,這有時候會帶來困擾,但更多時候會給你們帶來無比豐富的經歷。” 顏的目光突然又黯淡下來,她輕拍著女兒,說道:“那你是怎麼知道我也願意這樣做的?” 凋零之獸說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萬物有靈,凋零居首’,我是這世界最年長的生物,早就擁有了看透人心的能力。” 顏想了好久,終於抿住嘴唇,強忍住哭意站起身來,又無力地靠在了墻壁上。 她有些哽咽地說道:“是的……我知道我的病沒救了,如果真的能讓梟獲取我的記憶,那和我的靈魂在他身旁陪著他又有多大區別呢?我應該感到開心……可是也許……我還是有些沒準備好死亡,沒準備好離開我的丈夫和女兒。” 凋零之獸憐憫地望著她。“你不必現在就死去,你可以和他們告別、做完你想做之事再選擇赴死。但這段時間最好不要超過兩天。” “兩天……”顏乞求道,“不能更久一點嗎?” 凋零之獸搖搖頭:“我們凋零之獸來自西方,雖說散於世界,依然不願意在東方做過多停留。雖然你的生命還不至於兩天後就走到盡頭,但……我也有自己的顧慮。” 顏沉默了,隻剩窗外越發瘋狂的雨聲和風聲不斷作響。 “所以,你願意提前結束自己的生命嗎?”凋零之獸問道。 顏的眼角滑下幾滴淚水。“好吧,”她強忍住哽咽,“不過,我還有一個請求,可以嗎?” 凋零之獸跳上窗口,推開窗口,正準備離開,聞聲回頭:“說吧,我盡力而為。” “求你把我的女兒交給梟,好嗎,求求你!”顏顫巍巍地說道。 “嗯?這是什麼意——” 話音未落,門突然被我踹開,顏回頭驚恐地望著我,凋零之獸來不及詢問,跳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