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拐賣(1 / 1)

(一)   絕望,像一條蛇,在黑暗、潮濕、寒冷的夜裡盤行。   李梅蜷縮在屋子的一角,她覺得頭痛欲裂,這或許是藥物的副作用。那個男人每天都會在她的飯菜裡加入一些藥粉,等她饑腸轆轆地吃完一大盆食物後,就會昏睡一整天。今天她醒來得有點早,外麵的天還依稀亮著,風吹過屋頂,掀動鬆動的木板,啪啪作響。陽光透過石墻和屋頂的縫隙,形成一道道光柱,照射到積滿塵土的木地板上,騰起的灰塵和小蟲子在光柱中飛舞。這種景象,像極了小時候,午後的院子裡,躺在搖椅上,津津有味地看著梧桐葉間,灑落的陽光。   如果記得不差,今天是到這裡後的第三天。三天前,那個男人花了五十塊錢租了當地牧民的這個牛棚,這是夏季牧場的牛棚,每年夏天,在牧草旺盛的季節,牧民都會趕著牛羊到這裡吃草。如今已經是深秋,牧民的牛羊都被趕回了山下,這個牛棚便沒人居住。將閑置的牛棚租出去,牧民覺得撿了個大便宜,便不再過問租客的來處和租牛棚的用途。那男人每日裡騎著摩托車往返於牛棚和外麵。他總在天黑前趕回牛棚。   李梅正漫漫地想著,外麵傳來了摩托車的轟鳴聲。轟鳴聲由遠及近,快到門前時,轟鳴聲戛然而止,接著一雙靴子踩著沉重的腳步朝牛棚走來。   先是開鎖的悉索聲,接著是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推門走進的是那個男人。   男人穿著厚重的外套,手裡拎著一個鼓鼓的布袋。他看了看蜷縮在屋角木地板上的女人,又看了看房屋中間餘溫尚在的火塘,伸手將門關上。他在火塘邊的木凳上坐了下來,朝裡麵扔了幾根乾木柴,又找了根早已燒禿的木棍撥弄著火塘的餘炭。過了不久,新的火苗竄了起來。他從布袋裡掏出了一袋食物和一瓶白酒。他從食物中挑了一包麵包和幾根火腿腸,扔到了李梅的身邊。   “吃吧,我知道你醒了!”男人自顧自地打量著手中的白酒,用餘光看了看李梅。男人說話的口音很重,應該是這一帶的人。   “買家已經給你找好了,有幾家人都出了好價。如果你配合,我們就給你挑個好人家,你會免去受罪,我們也能拿個好價錢。如果你不配合,我們隻能把你賣給出價最高的那戶人家。至於這家人是什麼情況,我們是不關心的......”說到這裡,那男人打開了白酒,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他發出痛快的聲音,然後接著說,“這是一次機會,你明白嗎?選擇錯了,你後半輩子可能會活得不如一頭畜生。”   男人借著酒意,沖著李梅嘿嘿地笑著,黢黑的臉上,露出一口瘮人的白牙。   很意外,今天的飯,不再是摻了藥的剩飯,這似乎不是因為男人的粗心。李梅撕開了麵包和火腿腸的包裝,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自從到這裡後,她一天隻吃一頓飯。   自從被綁架後,在大部分時間裡,她除了吃飯,便是在昏睡中度過。   記得第一次醒來時,她正蜷縮在一個幽暗的角落裡,她以為自己還睡在自家的床上,便摸了摸身邊,結果摸到了一塊冰冷的石頭。她嚇得一下子便坐了起來。借著頭頂漏下的微弱光線,她仔細查看四周。很快,她發現自己的四周都是土墻,頂部是一個洞口。她站起身,發現腳踝拴著一根鐵鏈,鐵鏈拇指般大小,鐵鏈的另一端伸向頂部的洞口,洞口被一塊拚接的木板蓋得嚴嚴實實。   她拚了命地喊,喊破了喉嚨,也聽不到有絲毫動靜。這個地方安靜得可怕,除了偶爾的鳥叫,便隻有隱約起伏的蟲鳴聲。   過了許久,她聽到皮靴踩踏著木地板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頭頂的木板被掀開了,一個黑色的身影粗聲粗氣地沖她叫道:“別喊了,沒用的,再喊隻會把野獸招來的!”,那是一個男人,他說得那麼輕巧,好像地窖裡關的隻是一隻發了瘋的狗。男人往下麵扔了一袋食物,便又把木板蓋上了。   李梅哀求男人放了她。男人似乎沒聽到,隨著一聲關門聲,四周又徹底安靜了下來。   黑暗又重新統治了一切,時間變得異常漫長,漫長得足夠她回憶這輩子的點點滴滴。她開始冷靜下來,回想發生的一切。   那天,她接到雷凱的電話,電話打到了她上班的夜總會裡,那時已經深夜。對於娛樂場所,這個時候正是夜生活的開始。那晚的客人有點少,她正坐在休息室裡等媽咪派單,前臺說有她的電話。是雷凱,是的,就是那個狗雜種,他在電話裡說,玉荷突然生病了,在家裡,他今天在外地,趕不回去,讓她幫忙送玉荷去醫院。柳玉荷是她的好朋友,她當然不會拒絕。可是,她真蠢,為什麼不能給柳玉荷上班的地方打個電話呢?如果柳玉荷沒生病,她此刻應該就在那裡上班。可是她沒有打,她當時有點著急了,因為他說玉荷病得有點重,她著急了,是的,她為什麼要那麼著急呢?等到她趕到柳玉荷家裡時,給她開門的卻是雷凱,是的,她做夢也沒想到,雷凱會把她賣了。門背後藏著一個人,當她踏入那個家門時,門後麵的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拚命地掙紮,可是她如何能抗得過兩個男人呢?沒過多久,她便失去了知覺。   雷凱,是這個狗娘養的。他整天遊手好閑,好吃懶做,不久前又染上了白粉,柳玉荷辛辛苦苦掙的那點錢,都給他揮霍光了。她不止一次勸柳玉荷離開這個人渣,可是柳玉荷被他迷了心竅,以為他隻是一時誤入迷途,看在愛的名義上,她願意犧牲自己,去拯救他。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她把自己當成什麼了?她把自己當成聖母了。柳玉荷完全被這個男人吃定了。李梅見苦勸無效,便從柳玉荷的家裡搬了出去,從此不再過問他們的事情。當你遇見了魔鬼,以為離開它們便可以安全,可是魔鬼豈能放過觸手可及的獵物。雷凱把她賣了,就像賣一隻畜生。   不久以後,李梅便意識到,關她的地方,是一個地窖,地窖的上麵是一個木屋,這或許是某個林場的木屋,這個地方除了風聲、雨聲,便隻有蟲鳴和鳥叫。   那個男人每天都會給她扔下一袋食物和水。水裡有藥,她喝了就會沉沉睡去。   到了第三天,木屋裡來了兩個人,他們在上麵喝酒聊天。李梅醒著,便靜靜地聽著。   一個男人是此前的那個,他叫“老六”,本地人口音。另一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很尖,“老六”叫他“地鼠”,是外地口音。   “老六,聽說這妞花了不少錢呢?”   “可不是?五千呢!老大說,這妞長得不錯,可以賣個好價錢。”   “哦!哦!那自然是,貨好不愁賣嘛……你沒嘗嘗鮮?嘿嘿~~”   “地鼠,我可警告你,別打這貨的主意,這是花大價錢買的,要是損了,賣不出好價錢......你是知道老大的手段的。”   “自然,自然,我隻是和你開個玩笑嘛!你還真當真了。”   ......   第二天,當李梅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蜷縮在一個鐵箱子裡。箱子裡的空間很狹小,幾乎無法翻身。箱子的四周都被柔軟的棉布包裹著,棉布潮濕、骯臟、破舊,散發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氣味。這應該是過去的人留下的氣味。鐵箱子的一側有幾個通風口,微弱的光線和新鮮的空氣從孔中滲入。她的耳邊充斥著物體碰撞的聲音和發動機嘈雜的轟鳴聲。沒過多久,李梅便明白自己是在一輛行駛的汽車上。車開得異常顛簸,李梅蜷曲的身體在狹小的箱子裡,四處撞壁,她拚命地喊,拚命地用腳踹箱子,久了,累得動彈不得,她便明白,這是毫無用處的。   不知過了多久,箱子被打開了,刺眼的陽光讓李梅睜不開眼睛。恍惚間,她看到一張兇神惡煞的臉。終於,當她掙紮著從鐵箱中坐起來時,看出了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個精瘦的男人,男人一米六多的個子,臉色黢黑,眼神犀利。李梅正想問他自己在哪裡,那男人便猛地一巴掌扇到她臉上。   “警告你!別想著跑,要是敢跑,打斷你的腿!”,男人惡狠狠地說。   李梅被打懵了,委屈的淚水瞬間湧了出來。她聽出來,眼前的人正是“地鼠”。   用來運貨的是一輛小麵包車,麵包車的後排座椅被悉數拆除,騰出的空間裡,堆滿了各式紙箱。紙箱底下,是一個改裝的暗格,暗格裡麵,則是那個裝人的鐵箱。從表麵看,這是一輛再普通不過的運貨麵包車。   李梅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處於一處荒野,四周除了一車兩人,再也沒有現代文明的蹤跡。   地鼠從不和李梅主動說話。他每天早上和下午打開鐵箱,讓李梅出來吃飯、喝水和上廁所。李梅吃的飯菜,被下了藥,吃完飯不到半個小時,人便會昏昏睡去。為了防止李梅逃跑,出鐵箱子之前,他都會用鐵鏈鎖住李梅的腿,等李梅睡著後,他便又會將鐵鏈解開,將她放回鐵箱。   一天早上,李梅假裝吃飯,暗地裡卻將飯菜倒入一旁的草叢中。齊腰深的草掩蓋了飯菜。等李梅處理完碗裡的飯菜,她便裝著睡著,癱坐在地上。地鼠見李梅昏迷,便解開了她的鐵鏈,他沒有注意到,李梅的手上正握著一塊石頭。就在他低頭,想抱起李梅的一瞬間,李梅猛地用石頭砸向了他。地鼠慘叫一聲,翻倒在地。李梅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沒了命地朝山下跑去。   山坡上沒有路,到處是灌木和荊棘。李梅踉踉蹌蹌地跑著、滾著、爬著,她沒有目的地,她覺得隻要跑得足夠遠,自己就能得救。突然,她看到遠處的山腳下,有幾棟矮小的房子,房子邊上是一塊塊高低錯落的菜地,有個人正低頭在地裡乾活。李梅朝那個方向喊救命,她太虛弱了,哪怕是竭盡全力,那人仍然沒有聽到。她用盡全力撥開布滿刺藤的灌木,朝那方向奔去,尖刺刺穿了她的胳膊,芒草的葉子在她的臉上和脖子上留下一道道血絲......   突然,她腳下一空,便覺得天旋地轉,瞬間,她便感覺到自己重重地摔到了堅硬的土地上。她雙眼一黑,便昏厥了過去。   李梅再次醒來時,絕望地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鐵箱裡。她的身體赤裸,身上多了一條毯子。她摸了摸下體,突然明白了一切。她瘋了似地踢著鐵箱,聲嘶力竭地咒罵著。很快,發動機的轟鳴聲重新淹沒了一切。她累了,她無力地蜷縮著,這個鐵箱很小,她卻覺得這個世界空洞無比,自己像一粒塵埃落在無盡的深淵中......   三天後,她被轉移到另一輛車上。這是一輛運送雞鴨的貨車。雞鴨的嘈叫和禽糞的惡臭讓人無法忍受,直到後來,她居然習慣了這一切。   老楊是運送她的第三個司機。   老楊看起來是個老實的中年男人,留著平頭,穿著一件老舊的黃色夾克。如果是往日裡在街上碰到他,李梅會確信他就是一個裝修隊的工長。他長得強壯,衣著樸素卻很整潔,為人沉默不語。老楊雖然是個人販子,但他比其它人販子都要好,他不欺負她,也不打她,他和其它司機不一樣,他會主動和李梅說話。   老楊告訴她,他隻是一個負責運輸的人,往後的幾天時間裡,他會負責將她送到下一個交貨點。他說,他乾這一行已經很長時間了,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和情況,希望李梅不要求他放了她,也不要試圖逃跑或反抗,否則他會用藥將她迷暈,然後再次將她塞進鐵箱子裡。如果她配合,平時她可以坐到副駕駛座。   李梅問老楊,為什麼這一路上要不斷地換司機。老楊說,撿來的“羊”一般都會被送到相對偏遠的地方,為了躲避檢查,在不同地界運輸時,一般都會找當地熟練的司機,因此,這期間會經多人之手,他們彼此之間並不認識,甚至有時,他們都不會碰麵,因為接頭人會提前告訴他們交貨地點和收貨地點。這麼做,還有一個好處是,即使參與此事的人被抓,警察也找不到人,隻有最終的銷售和上麵的人才知道貨的最終去向。   老楊給了李梅幾件乾凈的舊衣服。   “我女兒的,你穿著應該合適,前麵有條小溪,你待會兒去那裡洗洗身子,你不要跑,這個地方方圓十裡都沒有人家,野獸倒是挺多。”   李梅問老楊為什麼要乾這行?老楊說,他原本是搞貨運的,後來女兒生病了,為了治病,花了很多錢,家裡能賣的都賣了。有人告訴他,有一種偏門撈錢快,不過不大合法。那時的老楊,如果有能力,搶銀行都在所不惜,因此便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這種活。   “我的娃,和你差不多大”,老楊說,“你找個人家,還可以繼續過活。我的娃躺在床上,現在還沒有醒,我也不知道她還會不會醒過來。”   李梅問老楊,他女兒得的是什麼病。老楊說,他也不知道,醫生說是一種罕見病,得病的人會一直昏睡,至於能不能醒過來,什麼時候醒過來,誰都沒有把握。有人勸老楊放棄,老楊說,在我死之前,她不能死。   李梅說,老楊,你和別的人販子不一樣,我不跑,也不鬧,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因為我也有一個女兒,我需要打個電話,要不然,她會被送到福利院,成為孤兒。   之前,在地窖的第二天,老六往下麵扔了一個塑料袋,塑料袋裡裝的是兩塊燒餅、一個饅頭、兩根火腿腸和一瓶水。燒餅是用紙包著的。吃著燒餅,借著從木板縫中透進的陽光,李梅隨意地看著沾著油漬的包裝紙,這是一張4K大小的紅色宣傳單。傳單的內容是龍虎武館的招生廣告。李梅翻過另一麵,一張熟悉的臉赫然出現她眼前。那是何天力,她辛苦找尋的何天力。他居然是龍虎武館的明星教練。龍虎武館就在寧城市幸福商場的四層,幸福商場的五層是一家,自己曾經在那裡上過半年班。沒想到,半年時間裡,近在咫尺的兩個人居然從未謀麵。李梅將這張傳單貼到胸口,哭得好傷心,真是造物弄人。   李梅在宣傳單上找到了武館的電話,宣傳單上的日期不過是兩個月前的,電話應該還是有效的。李梅決定要給何天力打個電話。她不為了自己,自己的生死她如今已經不關心,她關心的是琪琪,她希望何天力能找到並照顧琪琪,她不希望琪琪重蹈自己的不幸。   如今,希望就在眼前。   老楊聽說李梅要打電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這不行,這違反規定,讓人知道,我這趟就白乾了。”   李梅說:“老楊,為了我女兒,我也可以付出一切。如果你不答應,我就毀了我自己。你們既然把我當成東西來賣,是不是也要考慮到東西的成色,如果我毀了自己的臉,到時候就不值錢了,你們別做了虧本買賣。到時候,你也脫不了乾係吧。”   老楊沒有回答,他沉著臉,一言不發。   “明天我給你找部電話,你最好不要耍什麼花樣”,最終,老楊答應了。   第二天,山裡下起了雪,雪下得不厚,但天冷極了。麵包車在泥濘的山路上,艱難地行駛。下午,車經過一座城市時,李梅看到了熱鬧的街道和來來往往的人群。這些天,車一直在偏僻的山間行駛。此時看到自由自在的人群,她的心中一陣悲傷,淚水奪眶而出。自由離得那麼近,自己卻難以企及。   麵包車經過了一條繁華的大道,拐過了幾個街口,在一處行人稀少的馬路邊停了下來,邊上就是一部公共電話,從車窗伸手便可以夠到。   老楊下了車,走到電話亭。他取下電話,插入IC卡,撥通了李梅告訴他的電話號碼。聽到電話另一頭傳來的女人聲音,老楊將電話遞給了李梅。   接電話的是龍虎武館的前臺。李梅說,找何天力。“你稍等”,那女人放下了話筒,便跑去找人了。   過了不久,李梅在電話裡聽到了何天力的聲音。李梅覺得自己的呼吸突然變得異常急促,胸口仿佛有一團熱血要噴湧而出。李梅控製住了自己,她告訴了何天力琪琪的事情。琪琪現在需要他,她或許這輩子都不能再見到琪琪了,琪琪必須找到她的父親,不能再讓琪琪像自己一樣。李梅艱難地交代完這件事,她的心中突然一陣悲傷,淚水又無法抑製地湧了出來。她哽咽著,幾乎說不出話。這時哢嚓一聲,電話被掛斷了。老楊說,時間已經到了。老楊回到了車上,車剛要開動,電話亭傳來電話鈴聲。李梅知道這是何天力回撥的電話。   麵包車迅速地駛離了這座城市......   (二)   柳玉荷是李梅的初中同學,關係一般,平時同學聚會時,兩人也從不參加。初中畢業後,兩人便一直沒有見麵。直到有一天,李梅在街上遇到了柳玉荷。   李梅驚訝地發現,曾經毫不起眼的柳玉荷,如今香脂紅唇,一身名牌,儼然就是一個成功的都市女性。   李梅對柳玉荷的變化感到非常詫異:“玉荷,混得不錯呀!你這是在哪裡發達了?”   雖然心裡美滋滋的,柳玉荷表現得卻很平靜:“哪裡,哪裡,我隻是跟朋友在省城做點小生意而已,離發達還遠著呢!”   李梅認為這是老同學的謙虛,便戲謔地說:“你這是怕我向你借錢吧,放心好了,我從不向人借錢。你要是不嫌棄,帶我一起乾,我就感激不盡了!”   “哪裡的話?就怕你看不上我們的小生意。”柳玉荷說的是客套話,但李梅從中撈到了救命稻草。   “真的嗎?有機會我去省城找你好嗎?我跟著你乾。”李梅一本正經地說。柳玉荷見話已說出,便隻好敷衍地應承下來。   此後,柳玉荷在海城的那段時間裡,李梅經常上門找她玩,她與李梅的關係,從那時起,才真正熟絡起來。   半年後的一天晚上,已在省城的柳玉荷接到了李梅打來的長途電話。   ......   李梅曾經對何天力說,她的夢想就是離開海城,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過平靜的生活。   “我討厭這裡的一切!”,李梅說。   “包括我嗎?”,何天力問。   “不知道,如果你最終變成它的一部分,我也會討厭你!”,李梅冷冷地說。何天力不明白李梅的意思,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成為她討厭的那部分。李梅是個怪人,她似乎對身邊的一切都毫不在乎,她不在乎自己的穿著打扮,盡管她長得不錯,稍加打扮就會是個漂亮的姑娘;她不在乎身邊的人和事,每天隻是機械地完成工作,平日裡沉默寡言,也不和人打招呼,除了何天力,她似乎從來不和別人說話;她甚至對這個城市或這個世界也毫不關心。隻有一次例外。那天,何天力發現她在他房間裡,神情緊張地到處翻找東西,便問她怎麼了?她臉色蒼白,一句話都不說,隻是四處尋找。終於,在一番尋找無果後,她蹲在地上,抱著頭,嗚嗚地哭了起來。等她哭完了,何天力問她找什麼?她這才說:“我的墜子不見了!”   何天力知道李梅說的那個墜子。那是一個梅花造型的墜子,白銀的底座上鑲嵌著五瓣紅色的琉璃,中間是一顆紫紅色的圓形石榴石。墜子不大,和一分硬幣大小相仿。這是李梅的隨身之物,她說是她父親留給她的東西。   李梅的墜子沒有丟,後來是在她自己的挎包裡找到的。   “天力,咱們離開這裡吧。”有一天,李梅說。   “去哪裡呢?”何天力問,對於他來說,到哪裡其實都是一樣的。   “都可以啊!或者,咱們可以先去省城。”   “去省城做什麼呢?”   “......到了那裡再看吧!大不了,咱們都乾老本行。”對於李梅而言,隻要能離開這個地方,做什麼其實是不重要的。   “哦!再看看吧......”對於何天力來說,到哪裡其實都是一樣的,自從阿婆走了以後,他心中那團曾經熊熊燃燒的火,突然熄滅了。如今的一切,對於他來說,已經足夠了,為什麼還要離開呢?他以為李梅是一時興起,便也沒當真。   ......   “玉荷,你要幫幫我,我現在無處可去了!我先到你那裡住兩天,你看可以嗎?”,電話裡的李梅哭著央求。   柳玉荷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拒絕。   李梅得到柳玉荷的答復,半夜裡便偷偷地收拾行李,跑到了何天力那裡。   李梅一直猶豫,要不要把去省城的事情告訴何天力。經過再三考慮之後,她決定還是隱瞞這件事。她雖然愛這個男人,但是他給不了她想要的未來。何天力是一個對生活無所追求的人,兩個人的痛苦雖然可以共鳴,但彼此卻無法遮護。對於李梅來說,她最需要的不是虛無縹緲的愛情,她需要的是安全,一個能給她安全的男人,一個能讓她不再擔驚受怕,不再流離失所的男人。何天力給不了這一切,這一切需要她自己去爭取。她不想和他說再見,她怕眼前的愛和依戀會阻擋她逃脫的腳步,她需要與現有的生活做一個徹底的了斷,與這個地方,這裡所有的人,都做一個徹底的了斷。   第二天一大早,李梅便坐上了開往省城的班車。   到了省城,見到了柳玉荷。幾日後,李梅才明白,原來柳玉荷口中的小生意,是在夜總會當陪酒女。李梅失望中帶著氣憤,然而,在省城,她舉目無親,如果離開柳玉荷,她隻能回家,一想到要回到剛剛逃離的家,她不禁不寒而栗。   李梅隻能暫時住在柳玉荷那裡。   省城的工作並不比縣城好找,過了半個月,李梅終於在一個商場裡找到了一份導購員的工作。三個月後,正當一切都開始進入正軌時,李梅發現自己懷孕了,她知道這個孩子是何天力的。人總要為自己的沖動付出代價。離開何天力讓她心懷愧疚,便有了那一夜。沒想到自己和他的第一次,便有了結果。   柳玉荷勸李梅把孩子打掉。未婚先孕,簡直就是給自己戴上一個枷鎖。李梅剛開始有些猶豫,經過再三考慮後,她決定第二天去醫院把孩子拿掉。   當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她夢到自己光著腳走在一條鋪著鵝卵石的小巷裡,路上濕漉漉的,仿佛是剛下過雨。一個男人牽著她的手,那是一隻熟悉的大手,他問那個男人:“爸爸,我們要去哪裡呀?”,“去找琪琪呀!”,“琪琪是誰?”,“琪琪不是你的寶寶嗎?”。男人牽著他的手,一直往前走,她又問:“爸爸,媽媽呢?”,那男人沒有回答,而是遞給了她一個布娃娃。“爸爸,媽媽呢?”她又問。那男人這次回答了:“媽媽去找琪琪了”。夢境一轉,她突然發現眼前是一棵高大的榕樹,這棵榕樹是爸爸老宅的大榕樹。榕樹下站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手裡拿著一個布娃娃,那正是爸爸給她的布娃娃。“梅梅”,她朝那女孩叫。女孩說:“我不是梅梅,我是琪琪!”。“梅梅”,她又朝那女孩叫,“我要走了,我會回來的!”。女孩說:“爸爸,你不要我了嗎?”。她突然看到女孩的身邊站著爸爸,爸爸牽著女孩的手,就像當初牽她的手。“爸爸,我是梅梅”,她哭了,她覺得爸爸不要她了。她哭得好傷心。醒來時,枕巾上都是淚水。   李梅決定要把孩子生下。她要去找何天力,因為琪琪需要一個爸爸。   李梅給之前工作的超市打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新保安,保安說之前的保安走了,他也是新來的。她偷偷回到了海城,找到了超市的經理,經理告訴她,何天力在上個月已經離職了。海城雖然不大,但根本找不到何天力。   絕望之際,李梅又回到了省城。七個月後,李梅生下了琪琪。   一年後,李梅的姑父去世了。李梅將琪琪送回了海城,讓姑媽幫忙帶著。盡管她舍不得琪琪,但是為了掙錢,這是唯一的辦法。自從有了女兒,她目前最需要的就是錢。   李梅每月都給姑媽寄錢。姑媽在電話裡說,琪琪長得快,奶粉、衣服都在漲價,那點錢根本不夠花。可是,李梅把能掙的錢,幾乎都寄回家了。   終於有一天,李梅對柳玉荷說,想去夜總會乾活,那樣來錢快。   時間過得很快,琪琪五歲了,李梅也從當初一個青澀的女孩,變成了一個出入各式娛樂場所,遊走於各種男人之間的交際花。每年,李梅會回海城待一段時間,除了陪伴孩子之外,她也希望能夠遇到何天力。然而,何天力就像從人間蒸發一般。命運總是喜歡捉弄人。無依無靠,孤身一人的何天力自從來到省城後,便沒有回海城的任何理由,因為那裡沒有他的親人,也沒有值得留戀的東西。他們兩人在寧城的時空中交錯,相距最近的時候,隻不過隔了一堵墻而已。   在寧城的日子裡,李梅一直和柳玉荷住在一起。哪怕在她手頭相對寬裕的時候,她也沒有想要搬出去,因為柳玉荷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個好朋友。由於工作的特殊性,柳玉荷的男朋友如走馬燈般更替。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雷凱。   雷凱是一家夜總會的門童,一次偶然的機會,柳玉荷因為酒醉而被雷凱送回家,兩人從此便開始了交往。雷凱比柳玉荷小三歲,但為人非常精明而討巧。沒過多久,雷凱便俘獲了柳玉荷的芳心。從此以後,柳玉荷便成了雷凱的搖錢樹,雷凱醜惡的嘴臉也逐漸暴露,他整日裡無所事事,靠著柳玉荷的錢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最後還染上了毒癮。李梅勸柳玉荷及時離開這個男人,然而此時的柳玉荷進退維穀,無法自拔。兩人在一次爭吵後,李梅搬出了這個她與柳玉荷同住多年的房子。後來,雷凱對柳玉荷的吸血變本加厲,柳玉荷多年積攢的錢不過半年間,便被他揮霍一空,柳玉荷象一頭被馴服的驢,不但要替他賺錢,又不敢有任何反抗,因為任何反抗都會招來他惡毒的懲罰。雷凱從肉體和精神上控製了柳玉荷,再到後來,柳玉荷被迫賣淫,可是賣淫賺來的錢仍然無法滿足他的吸毒開銷,於是他便將主意打到了李梅身上。   那天晚上,雷凱將李梅以五千元賣掉以後,又在外麵喝得酩酊大醉。當柳玉荷回到家時,並沒有發現什麼與往常不一樣的地方。   然而,當她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時,發現地上有一個紅色的東西。她撿起一看,居然是李梅的梅花墜子。柳玉荷知道這是李梅項鏈上的墜子,頓感十分蹊蹺。她搖醒雷凱,問他李梅是不是來過?雷凱此時已然醉得不省人事,聽到李梅的名字,便擺了擺手,吐著酒氣說:“李梅……李梅,我已經賣了。”柳玉荷聽言頓時大驚失色。   “賣給誰了?”,柳玉荷顫抖著問。   “賣給誰?哦!哦!賣給誰?當然是人販子啊!”,雷凱口齒不清地說。   柳玉荷連忙出門找公用電話給李梅的夜總會打電話,這家夜總會她以前呆過,接電話的前臺和她頗為熟悉。前臺把李梅接到雷凱電話的事情和柳玉荷說了。柳玉荷聽完頓時覺得頭皮發麻,兩手冰涼。她回到了住處,搜查了房間,果然在床底下發現了一袋子的現金。   柳玉荷絕望了。她對眼前的這個男人徹底絕望了。她不明白,人壞起來為什麼會如此歹毒。她不知道該怎麼辦?要報警嗎?可是她怎麼和警察說呢?她沒有任何證據。此時此刻,她唯一想做的,便是逃離這個地方。   柳玉荷連夜收拾東西逃出了家。第二天她便回到了海城。   (三)   當柳玉荷將事情的經過講完,房間裡陷入了一陣長時間的安靜。   何天力低著頭,眉頭緊鎖。   “你走吧!”何天力緩緩地說。   柳玉荷看了看旁邊的男人,她的心中突然湧起一陣憐憫。   “天力,我......”她的話還沒說完,何天力便朝他擺了擺手。此刻,他的心頭仿佛被顆巨石壓著,他什麼都不想說。   柳玉荷走到了門前,正想開門出去。   “等等”,何天力叫住了她。   柳玉荷轉身,疑惑地看著他。   “李梅的墜子,你帶在身上嗎?”   ......   第二天,何天力回到了阿婆家,給阿婆和阿公掃了墓。阿婆家沒人住,院子的草都已長得半人高了。他遇到了二狗,二狗的娃如今都已經三歲了。二狗爹如今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他見到了何天力,便親切地要他在家裡住幾天。   二狗告訴何天力一件村裡發生的怪事。   兩年前的一個傍晚,村民們大多吃過晚飯,正在空地裡乘涼。突然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鸚鵡,鸚鵡站在村長家的屋頂上,喊:“抓賊!抓賊!”,聲音很大,話說得很清楚,四周的人都聽到了。不多久,村民們聚集到了村長家裡。剛開始,人們還以為是村長家進賊了。後來鸚鵡見人多了,便又飛到另一處,繼續喊:“抓賊!抓賊!”。就這樣,村民們跟著鸚鵡走,一直走出了村子,走進了山裡,最終走到了炎神廟。結果,你猜怎麼著?那裡果真有一夥盜賊。村民趕到時,盜賊正在炎神廟下挖了一個大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看樣子,他們還沒有挖到寶貝。村民將盜賊們捆了起來,並盤問他們在盜什麼寶貝?那夥盜賊死活不說,最終都被扭送到警察局了。到了警察局,那夥盜賊居然一口咬定是在山上挖草藥。沒辦法,因為沒有證據,警察便將他們給放了。   這件怪事讓何天力覺得很奇怪,因為在他的印象中,炎神廟就是一個簡陋的破廟,除了一尊漆黑而破爛不堪的神像外,就是那個紅色的石龜,石龜確實是個稀罕物,但是要把那幾百斤的石頭搬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或許,這裡麵還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從上河村回來,何天力又去了一次侖布胡同。這次,沒有見到李梅的姑媽,家裡隻有琪琪。琪琪正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撿落葉玩。何天力送給琪琪一個新的布娃娃。琪琪很高興,說娜娜以後有朋友了。看著琪琪燦爛的笑容,何天力心中卻湧起了莫名的悲傷。   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人生的意義從來都不是在自我身上尋找。一個人的意義,總是寄托在外界,或是人,或是物,或是不可知的存在。當初輟學,是因為阿婆走了,他覺得心裡的那股盼頭沒了,空落落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如今見到琪琪,他的心裡除了悲傷,還有更深處的歡喜,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做,但是他知道,他或許可以拯救一個生命免於墮落。琪琪的世界裡隻有微弱的光,如果他能點燃一把火把,那便可以為琪琪照亮未來的路。   “或許,我的存在,對琪琪是有意義的”,何天力想,他的心中隱隱有火光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