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逃到縣城的第三天,洪滿貴就被抓了。 洪滿貴和玉兒是在那天中午逃走的。 滿貴家裡有一頭驢,滿貴讓玉兒騎驢,自己則牽著它,趕著腳往外跑。 路上他們遇到了洪常,不知就裡的洪常將兩人送到了縣醫院。 等洪常一走,滿貴和玉兒便立刻前往西川北城,北城魚龍混雜,是個臨時藏身的好地方。 他們在九井巷附近找到了一處旅館。兩人這才總算安置了下來。 兩人離開家時,玉兒帶走了家裡所有的存款。這兩年滿貴賣山貨和在廠裡打工賺了一些錢,洪長勝父子也時不時地給了她一些錢。這些錢夠他們兩個過一陣子了。 吃過簡單的晚飯,滿貴的酒癮便犯了,他朝玉兒要了五塊錢,到街上買了一瓶燒酒和一包發生米,回到房間裡,便自顧自地喝了起來。或許是因為心情煩悶,一瓶燒酒很快就被他喝完了,他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玉兒嘴角露出了輕蔑的笑...... 等到滿貴第二天醒來時,他這才發現房間裡除了他自己,玉兒已經不知所向。 玉兒帶走了一切值錢的東西和錢,連個鋼鏰都沒給他留下。如今,滿貴已經一無所有,不僅支付不起房費,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旅館的老板同情這個可憐的男人,便建議他到九井巷附近的人力市場去找活乾,隻要肯出力,在這裡養活自己還不算是難事。 滿貴去了,果然找到了一份搬運工的日結短活,這活對滿貴來說,也算是輕車熟路。 經過一天的勞作,滿貴總算有了一口飯菜和一個居住的地方。 第二天,他繼續到市場去找工作,這回,他遇到一個廠子要找保安,而且是個長期工。 招工的人見滿貴為人老實,且要價低,便將他帶回了廠裡。 哪知在廠裡還沒呆夠一天,便有人認出了滿貴是通緝令上的犯人。於是,保安的服裝剛穿上不久,他便被抓了。 在審訊室裡,滿貴交代了事情的全部過程...... 至此,案件基本清晰。但還有一個巨大的疑問還停留在李鳴成的腦中。 早上,屍檢報告出來了。根據屍檢結果,黑娃的真正死亡時間並非是那天中午,而是那天夜裡,準確地說,黑娃的死,離警察到達現場,不過短短兩個小時左右。屍檢報告中還指出插入黑娃體內的匕首,先後造成了兩次創傷,第一次是匕首插入胸腔,卡在了肋骨之間;第二次是進一步插入,直接紮進了心臟裡。根據匕首及傷口血跡的分析結果,也支持了這種推斷。也就是說,滿貴那一刀並沒有給黑娃造成致命傷,而是後來的補刀,才真正導致黑娃真正的死亡。 那麼是誰真正殺死了黑娃,按照阿蘭和虎子的口供,當時現場隻有他們兩人,是否還有第三者在此前進入了滿貴家?黑娃的第二次補刀,是無意的,還是故意的? 李鳴成將自己的疑惑告訴了隊長郝正明,郝正明沉思許久後對李鳴成說:“這個案件已經非常清晰,咱們需要盡快結案,關於洪長貴案件的表彰大會將在下周一舉行,我不希望相關事情出現任何意外。” “可是隊長......” “我明白你的意思”,郝正明打斷了李鳴成的話,“這個案子就這樣了!另外,上級對你的工作非常滿意,為了能夠讓你在更重要的崗位上發光發熱,局裡決定調你到902專案組,擔任副組長,負責偵破一起重要的案件,你手頭上的事情,盡快交接給小羅。” 說完,郝正明站起了身,他在鏡子裡整理了著裝,精神抖擻地帶上了帽子。 “小李,我馬上要去省裡做匯報,這件事情就這樣吧!”說完,他拍了拍李鳴成的肩膀,走出了房間。 (二) 接二連三、突如其來的變故給洪家寨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這或許是自建寨以來,洪家寨最黑暗的時刻。 白天,村裡安靜得象死了一樣,狗都不叫了。各家都鎖緊了大門,不讓女人出門,尤其是那些剛買來不久,剛磨過要死要活的階段,開始接受現實,安於茍活的那些女人。他們從柱子家和滿貴家的娘們身上看到了火光,希望又隱約地從她們的心中燃起。希望,對於深處困境的人來說,是最為寶貴的東西;希望,對於奴役他人的人來說,也是最為可怕的東西。男人們不希望自己的下半身重新交給冰涼的床席,剛溫暖過來的生活,誰都不想失去。再說了,女人是用家裡的積蓄換來的,那就是家產的一部分,如果女人沒了,這個家就破產了。 在洪家寨,村長就是族長,族長就是村裡的至高權威。如今,村長家蒙遭此難,權威的頭上披上了白麻布,這種肅穆而悲愴的氣氛,自然也彌漫了整個村子。雖然黑娃的屍體還在縣醫院的太平間裡躺著,但村長家裡早已在院子當中擺起了靈堂。一塊巨大的半透明塑料布遮住了院子的一半天空。 黑幛白紗點點燭,香煙裊裊過浮屠,身死名滅情何在?亂葬墳頭草荒蕪。 梨花躺在房間裡已有兩天。村長並沒有發布喪事,但村民都自發地湧到了村長家裡。村裡年長的幾個婦人拿了茶水和條凳,幫著招呼前來吊唁的村民。幾個年輕人在屋前房後地到處懸掛素錦白幡。這仿佛是一場村民自發組織的集體儀式,與其說他們是在祭奠亡靈,不如說他們這是在進行自我救贖。如今,洪家寨再次在風雨中飄搖,他們希望昔日的領頭人能重新站在山的最高處,幫他們指明前進的方向,一如多年前的那個老族長。 幾個年長的村民將洪長勝從屋中請出,坐在屋簷下的大椅子上。隻見他臉色鐵青,目光呆滯,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神采。村裡的男人陸陸續續地走進院子,他們走到老村長麵前,說些客套的話,洪長勝隻是稍稍點了點頭。男人和村長說完後,回到院子裡,尋個地方或坐或站,沉默不語。男人們越積越多,很快便擠滿了整個院子。 終於,過了許久,再也沒有新來的人。 洪家寨,之前有五十六家,如今還剩五十四家。除去一些孤寡家庭,這五十四家的男人,基本都到齊了。 一位年長的村民走到洪長勝的跟前,洪長勝緩緩地站了起來。那村民拉住洪長勝的手,顫顫巍巍地說道:“長勝哪!白發人送黑發人,你的痛苦,村民們都看到了。咱們這支洪氏族人經歷了千辛萬苦,走到了如今的地步,不容易啊!你要振作起來呀!” 洪長勝聽罷,緩緩地點了點頭。他看著眼前烏泱泱的人群,恍惚間,似乎又看到了六十年前,洪氏族人剛到此地的情景,他看到了他的父親,魁偉的身形,他看到了村民們衣衫襤褸的樣子......兩行濁淚順著蒼老的臉龐流了下來。 “鄉親們......”洪長勝顫抖著說,“我對不住大家......我原本想帶著大家過上好日子,哪想天不隨人願,這幾天,村裡麵接二連三出了這些事。這些事,都是外來的女人乾的。六十年前,我們的族人為了躲避仇家的追殺,逃到了這裡,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不敢和外麵的人通婚。我們靠買女人來延續族群的血脈。後來,雖然仇家不再追殺我們,但由於我們太窮,外麵的女人不願意嫁到這裡,我們隻好繼續靠買女人來解決年輕人的成家問題。如今,我們有了竹鼠廠,終於有了發家致富的機會,有了這個機會,我們就能夠光明正大地去娶媳婦,去結婚生子。誰知天不遂人願,竹鼠廠發生了疫情,我們的努力再次功虧一簣。鄉親們,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把事情辦好,我也沒有管好自己的兒子......如今,我的年紀大了......今天,既然大家都在,我想和大家提一件事......族長這個位置......” “長勝叔,族長這個位置,你可不能不當啊!”還沒等洪長勝說完,人群中,便有人高聲叫道,“你不當了,還有誰能帶我們過上好日子呢?”說話的,是洪常。 村民聽了,也都七嘴八舌地嚷嚷了起來。 “長勝叔,村裡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我們都看在眼裡呢!這些事,不能賴你。”洪常繼續說。 一個家長製社群,若是突然失去了領導者,就像雁群突然失去了領頭雁,最初一定會出現混亂,但秩序最終會到來。如果老的領頭雁不在混亂中重新組織起秩序,那麼混亂一旦過後,他便會失去原有的位置,因為新的領頭雁不久就會誕生。洪長勝深知此理,他也清楚自己的威望已大不如從前,現在雖然有了錢,一切可以重頭再來,但要想重新團結人心跟他走,他還是要先退一步。 “鄉親們,我這個村長當得不稱職啊......” “村長,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啊!”村長話音未落,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眾人回頭,隻看見從門外走進一人,那人肩披藥囊,手拄木棍,一襲灰衣,邁著大步走向村長,原來是老莫。 老莫走到洪長勝的跟前,表情凝重地說:“長勝兄,我在山上,也沒人告訴我黑娃的事,直到我今天下山後,才知道......你要節哀順便啊!洪家寨現在正是需要你的時候!你縱然有再多痛苦或難處,也要替這個村子想想。” 接著,老莫轉身麵對人群。 “鄉親們,竹鼠廠遭受損失,這是天災,怨不得任何人。我已經聯係了省裡的專家,他們後續會給洪家寨免費提供一批最新研製出來的疫苗,有了這批疫苗,咱們的竹鼠廠又可以重新開張了。鄉親們,在致富的道路上,哪有什麼平坦的路,誰都要一路磕磕碰碰才能最終成功。我相信,在村長的帶領下,最終一定會讓洪家寨的每一個人都過上富裕的生活。” 老莫停了下來,他看著眼前熟悉的村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鄉親們,我到洪家寨也快有兩年的時間了,我這次來,也是想和大家告個別,感謝鄉親們,這兩年來對我的照顧......” 說到這裡,人群中出現了騷動,大家對老莫提出的辭別,都覺得非常突然。 “我本來就是一個四海為家的采藥人,我今天就要離開洪家寨,前往下一個采藥點了。在離開之前,我還想和大家說一句話......我希望大家能善待自己的女人。” 原本騷動的人群,聽到這句話後,頓時陷入了沉默。這句話似乎是老莫對每個人說的。 整個院子安靜極了,時間似乎被凝固了。 就在此時,何天力出現在了門口。 “莫叔,草藥都已經裝上車了,可以出發了。”何天力沖老莫喊道。 老莫轉身拍了拍洪長勝的肩膀,說到:“老哥,多保重!” 說完,他便徑直穿過人群,走到門口,和何天力一起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 老莫在多日前已和洪長勝說過要走的事,因此對他的離開,並不意外,隻是,在這個節點離開,確實讓人又增添了許多的失落和悲傷。洪長勝突然覺得異常的疲憊,他朝眾人揚了揚手。 “大家都先回去吧。” 眾人陸陸續續地走了,院子裡最後隻剩下身披麻布的阿蘭,低頭站在院子的角落裡。看見阿蘭,洪長勝心中一陣酸楚,原本,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黑娃和這個女人身上,他希望他們能撐起洪家寨的未來,他們身上沒有老一輩人的原罪,由他們開創的未來,一定是嶄新而光明的未來,可惜...... “阿蘭,你下午就回娘家吧!等過了這陣子,我再去找你爹去。”洪長勝說著站起身,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屋子。 (四) 深夜,寒風呼嘯。 村民們吃過晚飯,早早地鉆進了被窩裡。 唯有村長家的燈還亮著。 在主屋裡,梨花還是躺在床上,不言不語。洪長勝坐在沙發上,自顧自地抽著旱煙。 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在琢磨著今後的打算。 如今,黑娃不在了,虎子命運未卜,而洪長貴估計已經暴露了,不知道他會不會把自己給供出來。這幾年來,他一直在乾逼良為娼、販賣婦女的事情,自己雖然沒有參與他的生意,但村裡的女人,都是經自己的手,從他那裡買來的。不會,他不會供出來的。還有,那一百萬的事情,他也會守口如瓶的。等過陣子一切歸於平靜,自己就會把錢取出來,到時候再去買竹鼠,把廠子辦起來,一切又會回到正軌的。錢真是好東西,自從那一百萬到手後,他的心裡便踏實了許多,雖然喪子之痛仍然隱隱發作,但前途一片光明,人隻要有了奔頭,一切都會過去。 他正想著,突然聽到院子裡狗聲大作。 “這麼晚,有陌生人來了?”,他心中疑想,猶豫了片刻,便站起身。 他才走到屋門口,正想掀開簾子,隻聽“噗”的一聲,伴隨著嗚咽聲,院子裡的狗停止了吠叫。 他忙朝外一看,隻見一個黑色的身影迅速竄到他的跟前,他正想叫,那人一拳便打到了他的鼻子上。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昏倒在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洪長勝醒了過來。他發現自己被綁到一把椅子上,鼻子似乎失去了知覺,胸口處一片血跡。他朝四周看了看,看到梨花也被五花大綁著扔在屋子的一角,她的嘴被膠條封著,兩眼淚汪汪地看著他。有五個男人正坐在他的對麵,其中一個瘦高個,長著小胡子的男人,手裡拿著一把尖刀,正翹著二郎腿,盯著他看。 “終於醒了!我們正商量要不要給你潑盆涼水,看來不用了。”小胡子笑著,用刀在他臉上比劃了一下。 洪長勝立刻認出了來人。“你們要乾嗎?”他高聲叫到。 “別喊,要不然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小胡子將尖刀砥在他的脖子上。 “你們想乾嘛?”洪長勝問,這回他的聲音低了很多。 “我們?”小胡子裝著很詫異的樣子,笑著說:“我們隻是偶爾路過,討點路費!” “你們是要錢的?”洪長勝說:“不巧得很,我的錢都投入到廠子裡了,你們不信的話,可以自己到家裡搜,或者你們覺得什麼值錢,拿走就是。” 小胡子嗬嗬一笑,說:“你家裡的這點破爛,我們還真看不上。和你明說了吧,是洪老大讓我們來拿錢的。” 聽到這話,洪長勝頓時覺得一股冷氣從腳底冒出,貫過身體,直沖腦門。 “洪老大?什麼洪老大?”他還想做垂死掙紮。 “洪老大,洪長貴,你兄長啊!桃花幫幫主啊!你不會連他都不認識吧?” 洪長勝沉默了,他知道什麼都晚了,這夥人既然知道了這筆錢,自己估計就逃不出他們的魔爪了。 “你既然知道他是桃花幫幫主,你還敢來搶錢?你就不怕......” “怕個屁!”小胡子打斷了洪長勝的話,“你沒聽廣播嗎?全世界都知道他被抓了!他現在是自身難保!桃花幫?以後不會再有桃花幫咯!” 小胡子說的是實話,自從昨夜從陶三貴家回來後,他一直在尋思著何時去搞這筆錢,然而,無論是洪家寨的嚴密防守,還是洪長貴手上的那把槍都讓他忌憚三分。今天中午,老四跑來告訴他一個大消息,說在廣播中聽到新聞報道,洪長貴被抓了!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事不宜遲,他們一夥便決定當天深夜潛入洪家寨。 小胡子見洪長勝不說話,便換了一副表情。他盯著洪長勝,惡狠狠地說:“我勸你老實點,這筆錢你要是不拿出來,你們家沒一個人能活,包括你的小兒子。我勸你還是識相一點,要不然最後人財兩空,後悔可就來不及了。你現在說了,隻是破財消災而已。” 洪長勝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眼前的路,他一條都不願意選。老天爺為什麼對他這麼不公平,連最後一點希望都要奪走? 突然,他聽到了一陣沉悶的哀嚎聲。他睜開眼睛,看見梨花正痛苦地在地上扭動著,她的腳踝被人用力地踩著。 “你們放了她!”洪長勝哀求道,“錢,我帶你們去拿!” 兩行熱淚劃過洪長勝因為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 小胡子留了一個人看著村長媳婦,其餘四人隨著洪長勝去拿錢。 深夜的村子,安靜得很,除了偶爾的狗叫聲,便隻有嗚咽的風聲。 前麵就是黑娃家,洪長勝放慢了腳步,這個家如今已經沒了,緊閉的大門仿佛從來就沒有打開過,連門口的荒草好像已經瘋長了幾個世紀。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一切都恍然一夢。 突然,風中響起了一陣女人淒厲的笑聲,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洪長勝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他疑惑地看著身邊的幾個人,他們似乎也都聽到了笑聲。這種在深夜裡,如鬼魅般的笑聲,讓人聽了,汗毛倒豎。 小胡子催促著洪長貴快點走,他用刀抵住他的腰,如果他敢亂喊,就一刀結果了他。 洪長勝蹣跚著往前走,這條路他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如今走起來感覺是走向地獄,走向墳墓。可不是嘛,自己這回要去的地方,正是自己的墳墓。真希望自己早兩年死去,那樣就不用經歷這一切了。窮,其實有什麼關係呢?他照樣是一族之長,在這裡他就是皇帝,他可以享用每一個經過他手的女人,皇帝也不過如此吧!那些年,他一直想掙錢,想要把這個閉塞的村子帶到繁華的世界裡,可是,現在想起來,那真是一種愚蠢的想法,有了錢,又如何?如今,一切都將失去,一切都將回到起點,而青春卻一去不回頭,他再也不能像年輕時那樣,哪怕是活下來,他也終將和他的那個年代一起,快速腐朽。 洪長勝的腦子很亂,腳下本能地往前邁進。終於,經過一個小時的跋涉,四人終於走到了一片空地前。這片空地是在山腰上開辟出來的,空地由水泥鋪平,空地四周用石頭和水泥砌成了一道半圓形的矮墻,靠山的一側,挖有兩個墓室,墓室四周用青石和水泥砌出了門麵,墓室的洞口用紅磚封閉。 洪長勝指著一個墓室說:“錢就在裡麵” 小胡子笑著說道:“你倒是挺能選地方”。他朝身邊的兩人使了個眼神,兩人便跑上前去,七手八腳地將墓室洞口的紅磚扒拉下來。 不一會兒,洞口完全敞開了,裡麵一個裹著塑料布的包裹出現在眾人眼前。 小胡子接過剛子遞過來的包裹,急切地扯開塑料布,從裡麵抽出一捆鈔票。借著手電筒的光,他仔細打量手中的鈔票。 他的臉,由興奮轉為驚訝,由驚訝轉為憤怒,在片刻死一般的安靜後,他突然猛地將手中的一捆鈔票捏緊,劈頭蓋臉地朝洪長勝砸去。 鈔票正砸到他的臉上,散落了一地。剛子撿起一張鈔票,仔細一看,居然是一張冥幣。 小胡子將塑料布裡的“鈔票”都倒了出來,結果滿地的鈔票,沒有一張是真鈔。 “媽的!你耍我!”小胡子轉身朝著洪長勝就是一巴掌。 洪長勝被眼前的一切也搞懵了,那一百萬的現金,是他親手放進去的,千真萬確的百元大鈔...... “我沒有騙你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洪長勝掙紮著叫道。 “媽的.....”小胡子叫著,還想給洪長勝補兩巴掌,結果一旁的剛子突然叫道:“大哥,你看!” 小胡子轉頭便看到了山腳下的洪家寨火光閃動。 村裡著火了,他心中一驚,隻見村子裡到處出現星星點點的火光。 “不好!”小胡子說道,“老四還在村裡,咱們趕緊下去!” “那這個老家夥呢?”剛子問道。 小胡子看了看洪長勝,一皺眉,便舉起了手中的木棍,用力朝他頭上砸去。洪長勝慘叫一聲,翻倒在地。 這四人跑到村裡時,火已大起,火借風勢,風助火威,洪家寨每一棟房子的屋前房後,都燃起了熊熊烈火。到處是雞鳴狗叫,村裡人咧開了嗓子喊著,房子裡開始有人跑出房子,到處亂竄。借著混亂,四人跑到了村長家,看到老四已經站在村長家門口,村長家的柴房也燒得正旺。五人見狀不妙,便連忙逃出了村,坐上了停在村口的麵包車,朝山外疾馳。 半路上,迎麵開來了一輛消防車和一輛救護車,麵包車連忙靠邊讓路。消防車和救護車哇嗚哇嗚地經過麵包車,繼續朝洪家寨飛奔。 “大哥,這消防車來得夠快啊!”,剛子對小胡子說。 “管他娘的!”因為空手而歸,什麼也沒撈著,小胡子一肚子的喪氣,便沒好氣的罵了一句。 (五) 等消防車到達村子時,大火已經漫過了整個村子,附近的山頭也開始燃起了大火。各家各戶都拿著鍋碗瓢盆不停地奔跑於水井和自家之間,他們努力地想將主屋的火澆滅,希望這無情的大火能給他們留一點有用的東西。 消防車上不了臺階,開不到村子裡,隻能停在村口,消防員將消防管拉到最長,開足馬力,將水呲向盡可能遠的地方。就算如此,這些水也隻剛夠得著村口附近的幾處房子。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消防車的水用完了。由於水井離村口太遠,取水管夠不著,消防車隻能開到山下,從山下的小溪裡汲水。 消防車和救護車又哇嗚哇嗚地開走了。 火接著風勢,繼續猛烈地燒著。 天空中,突然飄揚起碩大的雪花。雪花在空中上下翻飛,像極了一隻隻殉情的蝴蝶。 消防車自開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火一直燒到了淩晨三點才完全停了。除了村口的幾棟房子,村裡的所有木製建築,幾乎全都被燒毀了。 火才褪去不久,大雪便已漸漸覆蓋了一切,若不是縷縷殘留的黑煙從廢墟中升起,這場大火仿佛就是一場夢,一件從未發生的事情。村裡的人都集中到了曬穀場,各家各戶開始尋找自己的家人,村民這才發現,從始至終,整個晚上都沒有見到這個村的領頭人,洪長勝。人們還驚訝地發現,大火之後,很多家的女人都不見了,一共失蹤了二十三人,這二十三人,無一例外的,都是近幾年被賣到洪家寨的女人。 正當村民為此詫異不止時,一個中年女人突然大聲喊道:“這都是老天爺的懲罰,是對你們這些人的懲罰!” 說話的是小驢兒的女人。小驢兒見女人突然發瘋,便趕緊上去捂住她的嘴。哪想那女人一把推開了他,哭著喊道:“要不是為了我的孩子,我也隨她們走了!” “快閉嘴!你在說啥呀!”小驢兒央求女人道。小驢兒的女人雖然也是買來的,但他對女人從不打罵,有了孩子後,更是對她言聽計從。見女人說這話,他急得隻跳腳,一把拉住她,想將她從人群中拉開。 “你放開我!這不是什麼秘密!你們問問留下來的女人,她們知道我在說什麼?” 小驢兒媳婦的話像一顆炸彈在人群中炸開。那些家裡媳婦還沒跑路的男人紛紛詢問起自己的女人。 沒過多久,所有人都知道了這個令人震驚的事實。 原來幾天前,村裡所有被買來的女人幾乎都做了同一個夢:在夢裡,有人告訴她,在不久的將來,村裡將會發生一起火災,那時將是她們逃出的好時機,讓她們做好準備,記得在火災當日坐上前來救火的車輛離開。 當被問及夢裡的那人是什麼樣的?女人們的回答千奇百怪,有的說是自己死去的親人,有的說是神仙模樣的人,還有的人說是一隻白色的烏鴉。 因為是夢裡的事情,女人們都沒有將此當真,直到今天火災發生後,女人們瞬間想起了夢中的話。想逃走的,便按照夢中的指示,跑到了村口。那些不想逃走的,此刻也都明白了,這個夢並不是隻有自己做了,那些被買來的女人,都做了同樣的夢。 得知事情的真相,洪家寨的男人們都陷入深深的恐懼。這分明是神明在主導著這一切,這場大火是天火,是神明對他們的懲罰。他們自然知道自己做的事天理不容,隻是之前他們不相信這世界有神明存在,便把良心埋到了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如今,他們知道神明是存在的,神明就在無時不刻地看著他們,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將得到報應,哪怕生前茍活,死後也未必能逃得了地獄之火。一想到這些,洪家寨的男人們仿佛又置身於熾熱的火焰之中,他們此刻也恍然大悟,原來柱子的死,黑娃的死,那都是老天給的懲罰。他們開始慶幸老天對自己留有時日,隻要還有時間,總還是有機會贖罪的。 現場,除了偶爾雞犬的鳴吠和小孩的哭聲外。曬穀場裡,一片寂靜...... 直到中午,警察才到了現場。警察沒有調查出此次火災的原因,猜測是因為村民家裡燒炭爐而引起的。在統計失蹤人口時,除了村長外,這場大火也帶走了村子裡幾個老邁的村民。對於那些失蹤的女人們,村民們集體默契地隱瞞了下來。 就在警察即將撤走之際,村長居然一瘸一拐地出現在眾人麵前。隻見他頭上血跡斑斑,神情沮喪,步履蹣跚,仿佛剛從地獄中走出。村民見村長出現,便紛紛圍了上去。 洪長勝雙眼迷離,眼前的村民在他的眼中忽然變得陌生起來......回家的路,他還記得,他艱難地移動著腳步往前走,村民在他耳邊說的話猶如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隱隱約約,飄忽不定,他沒有理會,他現在要做的,隻是回家去。 短短不到兩百米的距離,洪長勝好像走了整整一輩子,他不明白為什麼今天這條路這麼長,這麼冷清,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冬天的深夜。那夜,他趁著漆黑的夜色偷偷跑到春妮的家裡,那時,春妮還年輕,她的兩個兒子滿福、滿貴都還很小,春妮在家裡給他燙好了酒,暖好了被。那時,春妮是村裡最漂亮的女人,連自己的女人梨花都要遜她幾分,春妮的男人是自己的堂哥,他死得早,沒有福氣享用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可人兒......洪長勝的眼前一片漆黑,隻有遠處的一點光還依稀可辨,他的眼前不斷浮現出陳年舊事。他踉踉蹌蹌地朝前走著,朝著那個熟悉的房子走去......這個房子是爹留給自己的,那年爹死了以後,他就和娘在家住,後來梨花來了,她是在春天來的,她來的那年春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山上也開滿了梨花......梨花喜歡站在家門口,眺望遠方,她總想回到那個曾經的家,洪長勝後來答應她,總有一天,他會帶她回家,回到那個她曾經呆過的地方。可是有一天,梨花說,不回去了,她的爹娘都死了,以後這裡就是她的家了。洪長勝問她是怎麼知道的,她說,她爹娘在夢中和她告別了,她相信那是真的...... 遠遠地,洪長勝看到梨花正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灰頭土臉,披頭散發。梨花見到洪長勝,緩緩地站了起來。 “老頭子!”梨花尖聲哭道。梨花以為洪長勝沒了。雖然在他心底的最深處還是恨著這個男人,然而歲月的塵垢逐漸掩埋了它,如今,當她發現他還活著時,她突然感覺到了希望,一種活下去的希望。 和所有人一樣,洪長勝家裡的一切都蕩然無存了,木頭房子裹挾著一切都被燒毀,連一隻雞都沒有剩下。若不是那個劫匪尚有一息良知,梨花此時也早就化為灰燼了。 洪長勝看見梨花的頭上落滿了白雪,他的心中一顫。他想起,六十年前,當自己還是個小孩時,那時父親帶著族人來到了這個地方,那時也是一個下雪天,父親站在一個碩大的火堆前,顯得非常高大。雪花在熊熊烈焰的熱氣中上下翻滾,父親的頭上也落滿了雪花。他還記得,哪怕當時他隻有七歲,曬穀場的地上,到處是流淌的鮮血......村子的上空彌漫著皮肉的焦臭味。 洪長勝踉蹌著撲倒在梨花麵前,在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的嘴裡說出了最後的三個字:“報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