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福威鏢局眾人對此事早就多加留意,畢竟閩南與湘西一般,都地處邊陲,朝廷力量相對中原腹地羸弱很多,宗族和宮廟為紐帶的民間秩序更為有力,百姓相對中原地區也更迷信一些。 福威鏢局出門押鏢,一路上逢山拜山、過水拜水,不僅拜會黑白兩道武林勢力,遇上鬼神祠廟也要禮敬一番。 眾人一進正房,就見廳堂上停了七八口黑黢黢的棺材,想來裡麵便是義莊攢集的等待家屬領回故鄉安葬的死屍。棺材前各有一塊牌位,上麵寫著棺中苦主的姓名、卒日、死因。 屋中陰鬱沉積、一股異味撲鼻,這些棺材也不知在此處停放了多久,有新有久,角落裡一口棺材前連塊牌位也沒有,大概是具無名死屍,無人前來認領,久等不到入土,漆麵已經脫落斑駁。 林常威進門現在廳上供桌前找出幾炷線香點著了,持在手中對四周的棺材鞠躬拜謝,口中念念有詞:“我等途經貴寶地無處棲身,在此借宿一晚,無心驚擾,還望列位先人海涵……百無禁忌、有怪莫怪……”豈料話音未落,屋中驀地裡刮起一陣冷風,燈燭皆暗飄忽欲滅。 陰風陣陣之中,就聽棺中發出一陣響動,陳舊斑駁的棺材板兀自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就像是有人躺在棺材裡用指甲抓撓棺蓋,讓人聞聲頓起雞皮疙瘩。 眾人見有異動,即刻警覺起來。 林常威冷冷地將線香插進香爐,抽出腰間佩劍,沖老夥計褚鏢頭使了個眼色。對方立刻會意就要上前將義莊中那一口口棺蓋紛紛揭開,去看那棺中僵屍是否有變。 這湘西蠻荒之地,深山老林之中如何趕得夜路。 如今便是這間“攢館”裡不乾凈,果真有鬼魅作祟,說不得也要真刀真槍地較量一番了。 轟隆隆…… 就在此時夜幕中忽然落下一道驚雷,炸響過後,棺中的怪聲竟是戛然而止,又聞屋外山風嗚咽呼嘯,磚瓦樹木搖晃顫動,頃刻之際,便有雨水劈啪落下,穿林打葉,聽在耳中,格外淒楚。 巴山楚水淒涼地,都是背井離鄉人,又何必與死人爭片瓦遮身。 見沒有異狀,林常威嘆口氣,說到:“罷了,出門在外凡事講個先來後到,咱們還是看看有沒有別的空屋可以落腳。”於是便領著眾人退出正堂。 此時一直站在角落裡守屍人趁眾人不曾察覺之際,眼神中閃過一絲煞意,默不作聲地掐滅了角落裡的一支白蠟燭。 走到院中一瞧,發覺這義莊年久失修,到處都是破敗不堪、汙穢難言,除了擺放棺槨的正房外,隻有西廂一間偏屋尚算完整,隻是不知裡麵是做什麼得。 眾人走了一天山路,此時又是風雨交加,都恨不得早些找個乾凈暖和的地方落腳歇息,於是褚鏢頭就抬腳踢開廂房木門,跨步進了屋內。 屋中鍋碗瓢盆、桌椅板凳一應俱全,看來這間屋子才是守屍人平時起居之處,大概也是這間義莊中唯一給活人居住的房間。 廂房裡還有一間暗室,也並未裝門,隻在門框上釘了一床棉被隔斷開,林常威用劍鞘挑開門簾,見裡麵堆放著許多雜物,當下不以為的意邁步進去。進去之後剛一回身,正撞見身後靠墻根立著一排直挺挺的死人,屍體被一床白布從頭蒙了,隻顯出了模糊的輪廓和一雙腳來,各自腳下燃著一盞豆大的命燈。 “啊……甘霖娘啊,有沒有搞錯,誰家鹹魚曬床頭呀!” “鹹魚”在福州話裡代指“死屍”。饒是林常威見慣江湖上的打打殺殺,一身草莽英雄膽,也沒料到身後會戳著一排屍體,也當場被嚇出了一身冷汗,福州土話俚語也蹦了出來。 眾人聞聲進來,見到這等場麵也是一驚。 褚鏢頭壯著膽子用兵器揭開一具屍體身上的白布,白布下是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屍體的額頭上貼著一張黃草紙符,將燈籠靠近了瞧,上麵用朱砂潦草的寫滿了咒文。再輕輕把紙符撥起一角,露出一張蒼白的死人麵孔。 “別動,這是鎮屍的,把符揭下來會詐屍。” 那豬頭模樣的守屍人不知何時也跟了進來,見褚鏢頭動屍體額頭上的符紙連忙製止,上前重新用白布將女屍蓋好,對眾人說到:“這間屋子是我平日住的,你們要不介意就在這裡將就一晚。” 福威鏢局的眾人雖然不願整晚與一堆死屍同宿一個屋簷下,但見眼下實在沒有更好的去處,便從裡屋出來,放下棉被遮擋,隻在外間收拾出一片乾凈的地方。 守屍人屋中自有糧食,眾人不敢去吃,隻和他借了爐灶,熱了隨身的乾糧,又燙了一壺自帶的燒酒驅寒。 吃完晚飯,就聽外麵雷聲隆隆、電光閃閃,雨竟是越下越大。 鬥室之中僅有一張架起的木板,就是守屍人每晚睡覺的床。出門在外,又是在義莊中留宿,隔壁就是一排死屍,福威鏢局的眾人也不會真去床上安睡。那守屍人被四個來歷不明攜帶兵刃的強人闖入家中,自然也不敢閉眼。 於是五個人就索性圍著一張矮桌席地而坐,打算就這麼熬到天亮。 林常威喚那守屍人也一起喝上兩杯,那人也不推辭,接過酒來就給自己斟滿一碗,小口小口的喝起來。 一屋子大老爺們,酒一喝上話匣子便打開了,眾人問起那守屍人與這間義莊的來歷。 守屍人倒也痛快,知無不言的告訴眾人:他自幼父母雙亡,吃百家飯長大,也不知姓啥。因相貌醜陋、迥異常人,倒有幾分像豬頭,便姓朱。又因無父無母、無牽無掛,一人獨居不受管束,平日以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自居,便喚作:朱阿三。 當然也有叫他:豬頭阿三的。 至於這間義莊,二十多年前三個姓池、梅、汪的湘西客商出資修建,三人也並未給他銀錢、隻是允許他在義莊的一間廂房棲身,作為回報,他負責日常打理義莊內外,並看守死屍,防備出現屍變異狀,或是被山中野獸拖去啃了。 當然偶爾有家屬來認領屍體回去安葬,也會給他一份賞錢。 林常威忍不住問道:“朱家小哥,你房中立著這些屍體做甚?為何不用棺材收斂了,是沒有這麼多棺木嘛?” 朱阿三聞言一指隔壁,笑道:“你說那些,哦……那些是站僵嘍” 原來湘西不僅多瘴癘,雨季更是潮濕易黴變。這些屍體被送來義莊,不知要過多久才會被家屬領回,為了防止屍體腐敗,就從死屍口中灌注屍毒,再以水銀、朱砂、硫磺等物封堵七竅,立在屋中使其自行僵化,謂之“站僵”。 這站僵的時間長短不一,或三五日,或十餘天,但唯有等屍體完全僵化才會用棺槨收斂,而一旦完全僵化,死屍體內充滿屍毒,便不會腐敗黴變,連蛇蟲鼠疫也不會來啃食。 “猴賽雷,這不會就是傳說中的湘西趕屍術吧!” 不僅林震南眾人皆是頭一次聽說這等秘術,頓覺漲了幾分見識紛紛給朱阿三敬起酒來。 酒酣耳熱之際,林震南無意間往地上掃了一眼。 先前眾人進屋時,天上已經在下雨,院子裡土地濕漉漉的,人走進來難免帶上一些水漬。此時忽然發覺,地上一灘淩亂的濕漉漉的腳印中,有一串特別奇怪,比旁的小了幾分。 倒像是一個女子的腳印。 這屋裡,哪來的女子? 念及此處,林震南忍不住順著這一串腳印看去,腳印從外麵一路延到裡麵,那間站著一排死屍的房間。 此時那床釘在門框上的棉被,不知被誰掀了起來,隻見昏暗的油燈光影裡,一個身穿大紅嫁衣的女子正端坐在裡麵,一塊紅色的喜帕蒙在頭上,隻顯出了模糊的輪廓和半截蒼白的麵容。 這分明是先前那具被褚鏢頭揭了白布的女屍在作祟呀! 林震南悚然一驚,下意識就要拔劍運氣,卻不知怎得心神探入丹田似泥牛入海一去不回,那一縷百試百靈的葵花真氣,此時竟然不聽使喚了。他這才發覺,不止那一縷真氣,自己手足四肢皆已不聽使喚,周身上下除了一對兒眼珠之外,根本動彈不得分毫。 眼角餘光瞥向屋內眾人,似乎皆是和他一般,中了某種邪術動彈不得。 除了強伯還在抱著半塊窩頭,一邊啃一邊嘿嘿傻笑。 林震南有心向強伯呼救,但喉頭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上,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根本發不出聲音。 冥冥中那紅衣女子的身影似乎有某種力量,讓他忍不住想去看清那一塊喜帕下的麵容,可又始終無法得逞。出嫁女子頭上蒙著的喜帕自然要等新郎官來揭開,可那女子分明已經死了啊。 死了…… 於是林震南潛意識中冒出一個念頭來:隻要自己死了,便能和那女子在地下結為連理……自己就是那女子的新郎,她在等著自己去揭開那塊喜帕。 這可怖的念頭猶如野草一般從心底滋生,林震南的右手竟然真的緩緩抬起,抽出放在一旁的天竺魔刀,架在自己的脖頸之間。 “夭壽啦,霖北今天要交代在這裡啦” 就在林震南萬念俱灰之際,忽聽得頭頂房梁上一陣響動,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掉了下來。 這團毛茸茸的東西竟是活的,落下來徑直撲翻了角落裡,一支不知何時被人點上的半截白蠟燭,又在地上一扭,才輕巧的躍到桌上,目光炯炯地看向眾人。眾人這才看清,原來是一隻通體雪白的貂兒。 那隻白貂兒歪著腦袋看了看眾人,一雙賊溜溜的小眼睛盯上林常威背後背著的一個用黑布包得結結實實的長條狀包裹。這裡麵放著的,正是一路押送至此,要交予五毒神教教主的鏢物——金蛇劍。 此物乾係甚大,一直由總鏢頭林常威親自貼身攜帶,方才吃飯喝酒都不曾取下。 這白貂兒靈活至極,一下躍到林常威肩頭上,咬斷係繩,將包裹叼在了口中,隨即翻身逃竄,一溜煙似的鉆入了門縫下豁口中,遁出屋外倏然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