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石刻家(1 / 1)

神潭 探靈山 5740 字 2024-03-16

“難得現在還有這麼多年輕人還對石刻感興趣。”靳德秋笑嗬嗬地說,“怎麼樣,沒白來一趟吧。”   眼前的老人約莫六十七八,身穿一襲藏青長衫,容貌和藹,精神矍鑠。一雙手粗壯結實,手指皸裂關節微彎,與養尊處優的環境反差極大。   “真是沒白來,”譚決川看著靳二爺的茶杯空了,又拿起紫砂壺來給老人續茶,真誠道,“國內外那些名家的雕塑我也看了不少了,但比起理萍的石刻來,不知道怎麼著,就是感覺缺點東西。”   靳德秋滿意地看著譚決川,他不是不知道譚決川的來意。眼前的年輕人長發及肩,在後腦紮了個小辮,模樣清俊利落,談吐中還有幾分穩重在。   他倒是願意收個徒弟,隻是畢竟不是理萍本地人,他還想再探探底子。   靳德秋撚了幾下黑石珠子,剛要開口,便聽門外傳來——   “二爺!大少爺回來看您了!”   話音未落,隻聽一陣腳步聲,一個相貌英挺成熟的男人呼啦一下撥開簾子,抬頭笑道:   “二爺爺,我回來了。”   靳德秋點點頭:   “可算回來了,這些年在外麵怕是吃了不少苦了,祭祀可得心誠點,多拜拜,讓枯陀天好好保佑保佑你。”又一抬手,“這是小東的朋友,外麵的青年雕塑家,過來看看學習學習。你們年輕人之間話題多,平常多聊聊,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譚決川站起來朝靳尚北點點頭,笑道:   “啊,算不上雕塑家,二爺捧高啦。”   “嗐,”靳尚北也沖譚決川點點頭,笑著說,“小東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有什麼招待不周的務必和我說。”   靳尚北又看向靳二爺:   “正好我也帶了位同事過來,他也對石刻很感興趣,二爺爺不妨給我們也講講、逛逛?”   正午的烈陽高照,空氣仿佛都波浪式地微微顫動,蟬叫激烈猶如被碳烤著一般,但樹蔭下卻一點也不覺得熱,偶爾還有風陣陣吹過。   一架木橋蜿蜒著通向潭中心的涼亭,涼亭中卻未設石桌石椅,反而立了一尊未完成的石像。   石像約莫兩人高,手足皆未雕,隻含糊有個輪廓,底部稍前又雕出一朵花來。頭微微低垂若觀花,雖眉目大致隻有框構,但悄然生出一股莊重沉鬱之感。體塊不似傳統金剛般孔武巍峨,線條不如魏晉菩薩一樣柔美飄逸,卻自有一派自然超脫之感,然垂頭斂目,似哀似憫。   石像旁站著一個男人,身形挺拔,背對眾人,沒注意不遠處身後來人。   “二爺爺,”靳尚北湊到靳二爺身旁介紹道,“這就是我上司,我就是他招進局裡的,平常很照顧我,對理萍文化很感興趣。”   “哦——”靳二爺長長地應了一聲,笑嗬嗬地高聲問,“前麵的客人,怎麼稱呼——”   男人回過頭來,朝他們一笑,朗聲道:   “李陵。”   李陵比靳尚北還要大上一些,三十出頭的模樣,長相極為端正,劍眉濃重,雙眼傳神,氣質剛正溫和。打扮得倒十分低調,扔到人群中就如石沉大海一般難尋。   譚決川見李陵雖是對著靳二爺說話,但目光不經意間略略把眾人除了靳尚北都瞥了一遍。   李陵見被譚決川發現了也不局促,倒不掩蓋,反把譚決川也打量了打量,還笑著對他點點頭。   譚決川心想這人亂看什麼,一邊也不甘示弱地笑回去。   周鬆照在譚決川身旁,看著他們奇怪的互動,問道:   “哥,你們認識?”   譚決川也不看他,答道:   “不認識。”   “那你倆乾嘛呢?”   “沒乾嘛,好了安靜一點。”   譚決川不耐煩道。   李陵邁步走向靳二爺,笑道:   “您就是尚北他二爺吧,他常跟我提起您呢。”又隨眾人一並走回亭中,“他那眼光又高又挑,之前跟人家聯誼去蠟像館,他這看不上那又說不像的,今天可算是知道了,見過了好的,自然就看不上次的了。”   “嗬嗬,”靳德秋爽朗一笑,“那是自然,早年理萍七成的石像皆出於我手,”又感慨道,“隻是近年來年紀大了,手腳也不如以前靈便,隻雕祭祀的主神像了。”   “主神像?”靳尚東看向亭正中央兩人高的巨像,“是這尊嗎,爺爺你是不是還沒雕完哪,臉沒刻全乎咋,還來得及嗎?”   “已經將要完工了,”靳二爺道,“就差把枯陀花再催生出來,等藤蔓爬到石像脖子上,祭祀的日子也就到了。”   老人又伸手摸了摸石像,觸感一片冰涼濕潤,道:   “不久了,還有一天一夜就夠,叫他們多刷些水就好。”   譚決川探頭:   “為什麼不給枯陀天雕臉呢?”   李陵沉吟片刻,開口道:   “枯陀萬象,所念皆一。枯陀天之所以不雕臉,是因為每個人心目中枯陀天的形象都不一樣,是嗎?”   靳二爺開心笑道:   “是了是了,難得你一個客人,還這麼了解這兒的傳統!”   又瞥了一眼靳尚東:   “不像有的本地人,缺心眼兒的念叨多少遍了,這都記不住!枉你爺爺疼你!”   靳尚東頗為尷尬地撓了撓脖子,乾笑兩聲。   “那之前的雕像大都存哪兒呢,”譚決川十分好奇,但又有些猶豫,“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去觀摩觀摩,拍張照片,或者寫個生?”   靳尚東頭點得跟個撥浪鼓似的:“是啊是啊,二爺爺你不知道,川兒哥念叨一路了,就是想多看看!多研究研究!”   “是啊,二爺,”周鬆照在一旁補充道,“理萍這剛開放,不得把文遺什麼的都上報保護嘛,過段日子還要來人來這再勘探研究呢,我們就是個打頭陣的。”   靳二爺神秘莫測地微笑,拿手杖點了點地:   “還沒看見?”   一汪碧水無比清澈,潭上荷葉處處掩映,蓮花盛放,端的是一派碧波紅浪。令人忽視這花葉之下的深水,沉湎著多少被歲月埋沒,被欲望堆疊的故事。   譚決川扶住木欄,靳尚北接過靳二爺的黑手杖,把荷葉浮萍都向兩邊撥去,露出一片漆黑的潭麵來。   這潭中心簡直深得難以想象,幾乎符合全世界關於潭的傳說,黑得毫不反光,黑得深不見底,黑得令人心生恐懼,直叫人不敢在潭麵上掠起一絲波瀾,生怕驚醒潭中寂然安眠的巨物。   “咱們在潭心,水最深的地方,”靳尚北邊撥邊解釋,“其實潭裡的水清得很,岸邊的水淺依稀能看見一點,不過在這兒,除非月亮最大最亮那會兒能看清點,否則打著手電都見不著底兒。”   靳尚東離圍欄遠遠兒的,一動不動地在周鬆照身後擠著,拽住周鬆照不讓過去。   周鬆照回頭瞧了瞧靳尚東,發覺對方似乎在微微發抖:   “乾嘛呀,沒事兒吧你,怎麼還抖上了,是不是深海恐懼癥?”   “我也不知道,”靳尚東緊貼在周鬆照背上,“小時候不怕,後來一不小心栽水裡了,生了場大病,就再不敢往湖啊潭啊那塊兒亂轉悠了。”   李陵聞言,笑了笑,也沒說話。   是夜   銀月高懸,潑潑灑灑地給萬物披上一層銀沙,無論是房屋建築還是花草林木都銀亮亮的,亭中的石像各位顯眼,黑夜並未模糊其輪廓,反而在月光照耀下更顯神秘聖潔,仿佛下世的仙人。   譚決川又回到了白天的橋上,工裝褲兜裡揣了把戰術手電。左手扶欄,右手劃拉著手機。   過了片刻,譚決川回完消息,感覺周圍頓時黑了不少。再一抬頭,月亮已被烏雲遮去大半。   帶上手電果然沒錯,他想,不然月亮一走,我還看個什麼勁兒呢。   他先用手機自帶的手電筒功能照著亮,又不知從哪兒拿出一長桿子來,把掩著水麵的荷花荷葉什麼的撥去,露出一尺見方的水麵來。   夜裡的潭似乎更深更黑了,透出一股毫無生機的死感。   但譚決川到底也算得上戶外的專家了,夜裡沒露過破廟也走過墳頭,不恐高不恐水,最大的愛好就是往山裡鉆個三五天音信全無,最大的遺憾是建國以後動物們不許成精——否則早有黃鼠狼找他討封。   更何況他自從開始熱愛露營後自稱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打小聽著天涯的蓮蓬鬼話長大,高中時每每學校停電都是他點根蠟燭護送哥們兒上廁所,自己上廁所還不用人陪,上大學了哪怕夜釣撿屍也堅持不走空,還是第二天早上報的警。   按他的話說——要是真有什麼神神鬼鬼的,那黃鼠狼怎麼還不來找他討封!   雖然譚決川自打來了理萍後遇見這麼多詭異事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又是噩夢又是什麼的,是個人都怵得慌,其實他自己心裡也懸。   比起歐洲小說電影裡那些恐怖血腥的情節,他總是認為中式恐怖才是真正的恐怖——還有什麼比舊秩序的重來更叫人感覺如歸地獄呢?   而理萍,就給他一種這樣的感覺。   當地人對枯陀天那毫無保留的狂熱信仰,深宅大院裡嚴苛沉重的宗親製度,完全不同於外界的奇異神明,仿佛和佛、道、甚至是西方的宗教都毫無一點關係的當地宗教——很難想象理萍這幾千年來的封閉程度,可又怎麼能如此封閉,才能連一丁點兒的文化交流都不存在!   理萍,仿佛是突然出現在這九百六十萬版圖上的一個漩渦,一個黑洞,神秘又不可捉摸。   但這詭異美麗的石像卻太過巧奪天工,從雕工到石料,無不令他為之癡迷,初見石像時的抵觸到如今在黑夜中對神像感到的震撼,足以抵消他的一切噩夢與恐懼。   譚決川深吸了一口氣,控製住腦子不去亂想,掏出手電對準水麵,準備打光。   哢噠。   漆黑的水麵頓時大亮,可以清楚照見水下景色。   那一瞬間,譚決川想了很多,寧靜的潭下,會有什麼呢?   是如同撫仙湖下的古村遺跡,還是沉睡千百年的廟宇神祠?會不會有什麼未曾麵世的魚或草,還是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水之下還是水,更深的更黑的水。   然而事實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預料,水草纏繞,麵色青白——   竟然冒出一隻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