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譚決川反應極快,心念電轉之間抄起手電,要給那冒頭的水鬼來上狠狠一擊—— ——嘩啦! 打空了! 譚決川驚魂不定地看著空蕩蕩的水麵,被他撥到一邊的蓮葉水草又悠了過來。在手電明晃晃的光下,他清楚地看見,什麼都沒有。 剛剛什麼東西? 魚嗎? 嘀嗒—嘀嗒—— 不知何處的水聲突兀地響起,譚決川後退兩步,遠離了欄桿。 隨後他驚恐地意識到後背好像挨到了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肩膀被輕輕一拍。 他心裡一驚,冷汗在全身炸開,下意識一定,聽見耳邊傳來一聲輕咳。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嚇到你了?” 李陵渾身濕嗒嗒的,褲腿幾乎要擰出水來,一臉歉意地看著他。 譚決川心有餘悸地把眼前的男人渾身上下掃了兩遍,才緩緩開口道: “啊,你這是……” 他本想說是散步或夜釣,但很明顯沒有人半夜睡不著去水裡散步,更沒有在別人家裡夜釣的,但轉念一想自己大晚上朝水裡亂照,竟不知該怎麼說了。 李陵很明顯意識到行為的違和,抹了把水,頗為友好地笑了笑: “沒什麼,東西掉水裡了,剛撈上來。” 夜半三更,去水裡撈東西?真是看得清也膽子大啊。 譚決川默默在心中腹誹道。 “那你也睡不著麼?” 李陵又問。 “是啊,”譚決川有點警惕,但也不想多生事端,隻得轉移話題,“來這兒後睡得一直不很安穩,成夜成夜地做噩夢,想著出來看看,正好聽見水邊有響聲,就過去照照。” “年輕人膽子這麼大,”李陵拾起放在一旁的外套,抖了抖又披在身上,深色的外套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難怪譚決川沒發現這裡有人。“月亮都沒了還敢出來,沒聽過這兒的傳說嗎?” 譚決川很感興趣地看向他: “什麼傳說,是指七月八的祭祀嗎?” “哈哈,”李陵甩了甩U盤上的水漬,朗聲笑了幾下,一雙眸子在黑夜中格外明亮,“有點關係吧,在理萍當地的神話裡,越是臨近祭祀,就越是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談舉止,以防驚擾到神明。尤其是在沒有月亮的晚上,絕對不能隨處走動,因為沒有月光的照耀,在水邊無目的的走動,往往會被水中趁枯陀天沉眠而出來作亂的邪祟引誘。” 譚決川挑起一邊眉毛: “那你怎麼還敢下水?” 李陵又沖他笑笑,彎成月牙兒似的眼睛下一口白牙,如果不是在大半夜還剛從水裡爬上來的話,還是很爽朗的。 他沉吟片刻,終於開口道: “你就當我開玩笑吧。” …… 人心隔肚皮,二人一路沉默著,誰心裡都有鬼。木橋上投下兩個拉得長長的影子,奇林怪石在黑暗中塑成猙獰的怪物,又像是一個個沉默或尖叫的人形。 不知過了多久,雲層已經散了大半,古樸的園林又變得清晰起來。 譚決川遠遠兒地就看見了房門口的那尊銜蠟石雕,到客房時,譚決川發現李陵原來住在他的隔壁。 “哎,”譚決川忽然想起來昨天晚上詭異的聲音和情景,“你昨晚有聽見什麼嗎,昨晚好像也有人出來。” “我今早才來,”李陵轉眸思忖一會兒,才開口,“想必是有其他住客,或者小動物什麼的。” “是嗎,”譚決川乾笑兩聲,“哈,聽著地上吱呀吱呀的,像是什麼重物挪動似的……可能是什麼卡車吧。” ……還不如直接說是石像,現在年輕人的思維,倒是跳脫得很。 李陵無語地瞥他一眼,一時間犯難不知道接他什麼,譚決川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朝他抱歉地笑笑,道: “啊,跟你說了一道兒,耽擱你回去換衣服了。” “無妨,”李陵抬眼看了看門上的紅燈籠,“我到了,你也回去早點休息。” “好,晚安。” 譚決川吊兒郎當地朝李陵微微一點頭,隨後輕車熟路回了隔壁的房間。 夜裡又寒又靜,聽不見一點蟲鳴水流,隻有愈發陰寒濃重的墨色逐漸鋪展。石像口中的一星火苗撲通通的跳,像棺中誤關的活人,襯得夜裡愈黑愈靜。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吱呀——格柵門被輕輕推開,屋裡伸出來一隻手把石像口中正在燃燒的蠟燭一掃——隻留下流水般的夜色,和漸漸清晰起來的蟲鳥聲。 約莫過了一柱香的功夫,荷葉上水珠沿著先前水跡向下滾動。 撲通! 水珠入水瞬間,譚決川門前石像口中亮起點點火光,乍然間死灰復燃,火苗燃燒地愈快愈濃,蠟油大顆大顆地滾落,不一會兒,蠟燭已經見底,隻有蠟油還在往下不停地淌,不住地流。 蠟油散發出一股濃烈的香氣來,濃得幾乎凝成實質的縷縷白煙,向門縫鉆去。 水汽從墻角處氤氳開來,仿佛人的手印似的爬上墻壁,整個屋子都蒙上一層霧一般的水汽,幾乎凝成水珠,堪堪掛在梁上。 不知何時,床上譚決川身下已經濕出了一個人形的水跡。 譚決川雙目緊閉,眉頭狠皺,仿佛連眼球都在用力拽住眼皮,死死蓋緊不讓睜開來。如果再離近看,就會發現他連咬肌都勒起,牙關咬緊。 像是在本能地抗拒著什麼令他極為恐懼的事物。 那鬼魅的水漬還在逐漸擴大,像一隻索命的鉤緩緩地遊過他起伏壓抑的胸腔,譚決川無意識的手指蜷起,指甲幾乎挖進掌心的肉裡,隨著水跡向上蔓延,他就越是痛苦,仿佛要在夢裡死去一樣—— 直到那顆水滴融化在他的嘴唇上。 譚決川呼吸一沉,他完全入夢了。 夢裡是十八年前的理萍。 他仿佛一個迷途的靈魂,一縷被風吹去的香,晃蕩著看過靳宅金字黑匾旁的紅燈籠,跟著進進出出的人路過了祠堂,看見了當年的的靳尚東抱著靳尚北向當年的靳德春求饒—— 可我怎麼知道那是靳德春?他迷迷糊糊地想。 然後他一路向後山去,透過無數層林木山巖,看見了李陵摸索著在當年的礦洞中尋找,緊接著,他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吸走了,不受控製地向山頂去。 他看見一隊披著黑袍的人在登山石階上緩步前行,月光照耀過靜謐的山林,照亮了為首沉默不語的老人。 他們這是要去哪兒?譚決川想。 隨著他們離山頂越來越近,譚決川受到的召喚也愈來愈熟悉,他看著巨大圓月下山林中踽踽而行的人們,隻覺得他們仿佛都在壓抑著什麼,與壓抑的沉默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他在靳德春那雙垂垂將死的眼中,看到了人世間最強烈,最旺盛的,最執著的渴望。 那雙即將死去的眼中迸裂出生的欲望,然後,老人喑啞滄桑的聲音響起: “昧三魂——” ——轟! 譚決川隻覺身體猛然下落,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居然已經到了神潭潭心正上方! 漆黑的潭水深不見底,他就這麼立於水麵之上,腳下是點點的融冰,仿佛分離陰陽兩界的薄膜。 譚決川霎時動都不敢動,對未知的恐懼幾乎將他吞噬。 他掙紮著從腳下的深淵移開目光向四周望去,卻發現一切都消失了。 祭祀的人群,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靜謐的山林,以及他來時的路——統統不見了!隻有周遭氤氳著的灰白的水霧,以及天上那輪能喚起巨物恐懼癥的蒼白月亮。 白月,黑水,像一幅詭異離奇的山水畫。 譚決川恍惚間,聽到了霧氣中有什麼聲音。 他茫然地環顧四周,才發現聲音來自自己的腳下。 咯啦—— 腳下的冰麵裂開一道道縫隙,聲音也陡然清晰起來,無數呢喃從水中湧來,仿佛在他的耳邊祈禱—— 一瞬間他的腦子好像要炸開,無數的祈禱、呢喃仿佛千萬根鋼針,吸盤一般吸走他的靈魂,他感覺身上的每一條血管都要爆開,心臟似乎要撞碎的胸腔裡,劇烈的痛苦隻讓他喪失思考的能力,連靈魂都要被扯碎。 譚決川已經趴倒在破碎的冰麵上,浸骨的寒冷此刻與疼痛相比不值一提,他終於擺脫了眩暈,睜開眼來才發現有個身披黑袍,奄奄一息的老人跪在他麵前。 老人雙目緊閉,顫抖著扒開衣服,露出枯朽的前胸,然後,從廣袖中拿出一柄刀—— 譚決川已經沒有力氣去開口說話了,也不足以支撐他思考太多,他一動不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老人的所作所為。 噗—— 老人猛地把胸膛劃開,然而卻不見一滴血,無數雪白豐盈的枝蔓從他乾枯的皮囊中湧了出來,老人悶哼一聲,隨機把手伸進去翻找,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拽出了一顆與枝蔓根係纏繞相融的白色心臟。 他獻寶似的捧起心臟,垂頭匍匐在地,往譚決川口邊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