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亂(1 / 1)

神潭 探靈山 5872 字 2024-03-16

譚決川眼睜睜看著那黑袍老人舉著的心臟離自己的嘴越來越近,乾瘦手指上枯朽的皮膚,貪婪迫切的嘴臉,耷拉眼皮下渾濁的眼球,以及那顆還在跳動的白色心臟。巨月籠罩下這一切無比荒誕。譚決川的雙眼被定住了似的,明明他隻覺這簡直詭吊極了,卻無法挪開目光,隻得盯著這個怪異的老人不斷逼近,像手機屏幕裡閃出了千足的巨大蚰蜒,自己卻沒有勇氣去用手觸屏退出一樣。   老人口中還在喃喃地念著什麼:   “……觀死氣,知長生……”   隨即老人一把將正在跳動的心臟塞入他口中!剎那間譚決川徹底定住了,此刻他身下冰麵徹底破碎,無數雙蒼白乾枯的手從冰下抓來,摁住他的腦袋,捏緊他的下頜——用力一合!逼他去吞咬那顆心臟,滑膩的肉塊仿佛有生命一樣,在他喉嚨裡向深處蠕動,隨著第一口鮮血被咽下,他忽然看見了,看見了這個老人的過去,整個理萍不見天日的七十二年——   他看見接生婆抱著新生兒用從神潭裡舀來的水擦洗,看見年輕的母親為保護孩子被林中的猛虎撕去雙腿,看見父親進礦鑿石時被生生活埋在礦洞裡,看見看見青年雕出一尊又一尊殘缺的石像然後在此後三次祭祀這推入潭裡,看見靳尚東多了個哥哥,看見第三次祭祀中靳尚北被掙紮著扔進潭裡,再往後——   這是第四次。   “不可視……”   他終於聽清楚老人口中到底在說什麼。   “不可聽……”   老人極盡卑微地匍匐在地上,隻有幾縷細細的白絲連接著他和譚決川喉嚨裡他的心臟。他雙手掌心朝上,眼淚滴落在冰上,抽噎著祈求道:“大慈悲的枯陀天吶!我把所有、全部、一切都獻給您,求您保佑我一家人再次團聚——”   譚決川吞下的心臟仿佛化作一團燥火,從腹中一路向上灼燒,燒得他心肺俱痛,燒得他幾乎幾乎咳出血來。   譚決川下意識看了老人一眼,心臟仿佛停跳一瞬,渾身不受控製地打著寒顫,肺腑的灼燒感愈發強烈,他感覺他整個人快要廢掉了。   你在求誰?   他想。   我怎麼幫你,我幫不了你。   一瞬間哭喊聲四起,無數個身披黑袍的人從冰下掙紮著爬出,像是無數個悲哀可憐的亡魂,無數個赴火的飛蛾,嘶啞著拚盡一切去乞求他們生的意義。   譚決川此刻像是深淵中的孤舟,無數即將溺死之人深深地扒住他,哪怕他下一秒就因承受不住而四分五裂。   譚決川此刻隻感到無數的痛苦與淒楚被灌進自己的心臟,哪怕這些與他毫無關係,但他仿佛真成了傾聽痛苦與悲哀的枯陀天,與理萍的人們感同身受。失去雙親的幼童,飽受疾病折磨的少女,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嫗,乃至更遠處——理萍之外,監獄裡枉坐二十年的單身母親,兒子高考前夕被車撞死的父親,以及那更多個生命截止在河中,在醫院裡,在高速上,在街頭巷尾的無辜人。   可我要怎麼幫你們?我要怎麼做!   眼淚不受控一樣從譚決川的眼眶裡溢出,模糊在他的睫毛上,哭喊與乞求像是冰冷的毒蛇一般勒上他的脖頸鉆入他的耳朵,毒素使他更加疼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咳!”   霎那間冰層徹底破裂,所有的一切瞬間掉入冰河中去,那些黑袍的老人像是生命被吸乾一樣豎直著身體墜入黑暗深處,像一尊尊黑色雕像。   撲通!譚決川眼前一暗,冰冷的水嗆入氣管直迫肺腑,他眼睜睜看著冰河之上的月亮離自己越來越遠,而自己在無盡的失重感中,與沉默的石雕一伴,向冰河深處墜去。   黑暗但寧靜。   他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滄海變桑田,夢見曾經蒼鬱蔽綠的山林不知何時被白雪覆蓋,夢見九重華蓋下徒步的黃袍帝王在山腳下眺望,夢見少年模樣的李陵,頭發很長,在腦後紮成低馬尾垂至腰際,一身古裝,朝著雪山上若隱若現的神陵行禮——   雪山之上的神陵——   他的視野還在急劇擴展,他感覺自己離神陵越來越近,仿佛二者之間隻有那一層霧氣阻隔,他幾乎就要看清了!   驟然間他感到自己深層的意識不知被什麼撬動,一股沒由來的恐慌直上心頭,讓他瞬間清醒過來!   譚決川猛然睜開眼來,怔怔的看著天空。   天空?!自己難道不是在房間裡嗎!   他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捆住,人群把他高高抬起,正在山路上前往神潭祭祀!   “咳!”譚決川側身掙紮,“你們這是乾什麼!”   “封口。”   前麵傳來一道蒼老而威嚴的聲音。開口說話的黑袍老人跟他夢裡的靳族長長得一模一樣!   “你——唔!”   這是要乾什麼!譚決川絕望地想,他現在腦子裡一團亂麻,為什麼要綁我?祭祀提前了?難道要用我當祭品嗎!周鬆照呢,我的弟弟怎麼樣了!   “遮眼——”   靳族長低沉的聲音傳來。   緊接著,譚決川的眼睛也被白布蒙了起來,現在他隻能靠聽了。   怎麼辦,他想,我能不能夠到繩子,能不能解開?   譚決川的指尖仿佛碰到了什麼繩狀物,有點像植物的根莖觸感,他想,我能夠到。隨即他發現這居然綁的是個布林結,甚至沒有綁防脫結!   不知走了多久,祭祀隊伍終於停下了。   “上海槎——”   “——入神潭!”   譚決川猛然感覺身體一輕,隨後聽見拍水聲,重重地跌在一塊不穩的東西上!   “咳!”   他乾脆不裝了,順勢鬆開後背的繩結,一把扯掉眼上的白布等物,才發現自己身下正是海槎,已經離岸越來越遠了!   身著黑袍的人們就立於巨月之下看著他,平靜之下眼中湧動著駭人的欲望,譚決川感覺他們那一層單薄老朽的人皮仿佛下一秒就剝落,露出平靜之下的猙獰。   “你們到底想……”譚決川本想破口大罵,卻發現自己的聲音不受控製地漸漸低微下去。   隨即他在那群貪婪或悲哀的目光注視下,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喪失動力一般變得僵直,仿佛也要變成一尊石像。   岸上身披黑袍的老人高舉火把,緩慢地走入神潭,任由潭水一點點淹沒自己,不像是對生的眷戀,倒像是對死亡的敬畏。   隨著潭水淹過他的胸腔,他才沉聲念道:“其生若浮,其死方休。”   潭麵已經沒過他的脖子。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他已經被潭水徹底淹沒了,火把依舊高於水麵,但譚決川還能聽見他的聲音:   “萬物一府,生死同狀。”   譚決川著魔地注視著他,視線不受控製地跟隨著他慢慢深入潭中,即使已經沉入水中,但火把依舊燃燒著,像一個以他人目光為食的不死不滅的幽靈,在林間舞動,直至潭水深處。   “願視我者,賜我永生。”   岸上的人一個接一個踏入水中,重復著唱詞,譚決川看著一個又一個火把在黑夜中閃耀,又浸入潭水中舞蹈。   移動的火光像一條根源於神潭中心的枝蔓,在黑夜中,通往高懸著的巨月。   譚決川癡迷地看著這一切,看著他們一個又一個沉沒,看著火把逐漸連起月亮與神潭,他無暇顧及腳下的海槎離岸邊越來越遠,他幾乎漂到潭心時,他目送又一個人步入潭中,當他將目光移直下一個人時,卻對那人黑袍之下英挺的輪廓感到十分眼熟。   直到那人同樣高舉火把步入潭中,潭水即將沒過下頜時——他將火把直直朝著譚決川扔了過去!   譚決川猛然清醒後退一步,才認清那人正是靳尚北!   撲通!   “敢打斷祭祀——抓住他!”   “別讓他跑了!”   “別亂動,撿起來!”靳尚北大喊一聲,一個猛子紮進水中!   譚決川低頭一看,驚覺自己已經到了潭心,水域幾乎是一片不見底的漆黑!   岸上的人群終於露出真麵目來,火把高舉,尖嘯著沖入水中要來抓靳尚北。   “不能,不能再失敗了!”   “求您看著我,看著我!”一個穿黑袍的婦人紅了眼,火把與她一同跌倒在淺水中,放聲大哭起來,“讓我兒子去枯陀天,別讓他受罪了!”   她懷中的嬰兒已經變得慘白,依稀可見黑色的紋路在往臉上蔓延。   “讓我去,讓我!”   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踉踉蹌蹌地撞開婦人,拚命地往深處走,他用所剩不多的牙顫顫巍巍地把火把咬住,兩隻枯瘦的胳膊使勁地劃水,想向更深處,譚決川所在的位置遊來——   撲通!   他摔倒在了潭水裡!   “我……”   他鬆開了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混濁的眼睛緊盯著水中的火把,不要滅,不要滅!他想。但火把早就濕了,隻有一根黑色的碳棍在水裡起伏。   其他人爭先恐後地向潭心遊來,夜半月色下猶如一隻隻討命的水鬼,又像潭底的寂靜無聲的黑色雕像,月光照耀下他們仿佛不懼怕午夜的神潭了,離黑暗冰冷的潭心越來越近。   “枯陀天!枯陀天——”   “別走!帶上我吧,帶上我吧!”   譚決川看著水中徹底瘋狂的人們,感覺自己就像是夏天晚上的路燈一樣,招來無盡的飛蛾。   “神哪——”   一隻蒼白的手扒上海槎,濕答答的黑色兜帽下露出一個白溜溜的腦袋:“帶我——”   “臥槽,臥槽!”   譚決川一腳把他蹬了下去!   “回去,回去!別他媽過來!都他媽給我滾回去!”   一瞬間潭水中掙紮的人們徹底噤聲不動,像是被按了靜止鍵一樣,隨後,他們開始慢慢地往回遊。   “譚決川!”靳尚北從海槎一旁探出水麵,躲過譚決川的無差別攻擊,喊道,“跳下來!把海槎點燃!”   譚決川看著自己腳下這一方小小的海槎,以及深不見底的潭心,說不出話來:“我……”   “下來吧你!”   靳尚北扒出海槎邊沿,抓住譚決川的腳腕,把他往下一拽!   撲通!   譚決川終於在驚恐之中大叫出聲:“我他媽不會……咕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