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垠的天空呈現出暴風雨前的灰暗,拍打海岸的浪濤愈發洶湧,朦朧的霧氣愈發濃重。 霧氣之中點點火光晃動,似乎排成長龍,像是巨蛇的眼睛。 “嗚、嗚嗚、嗚——” 迷霧中傳來幽哀的嗚咽聲,譚決川赤腳踩在冰涼柔軟的沙灘上,不安的感覺湧上心頭。 恍惚間,他看見不遠處似乎立了個黑黑的石頭,在霧中看不真切。 他定下心來,想起靳尚北在他入夢前的告誡: “有什麼東西,切記隻看一眼,有什麼不對就跑,不要逞強也不要太好奇。” “時刻牢記這隻是你的夢境而已,去掌控它。” “遇見什麼東西和你說話,盡量不開口,切忌對它做出承諾!” 譚決川攥緊了入睡前靳尚北塞在他手裡的紙條,據說撐不住了撕碎它就可以醒來。最終他還是向那石頭走去。 那到底是什麼? 他想。 當他走近時,才看清楚。那不過一塊普通的青石,立在了沙灘裡,隻是確實顯得突兀奇怪了。 細看,青石上還刻著字: 掘山尋骨問先靈 湖裡洞天千千頃 誰人看了觀夢眼 畫爻浮骨葬其中 譚決川將這首詩低聲默念幾遍,記在腦子裡。 不料這時,那詭異的哭聲陡然間變得清晰可聞! 譚決川順著聲音一低頭,才發現青石下臥了個女人! 那女人沒有雙腿,下半身赫然是一條魚尾! “救救我,救救我……” 那鮫人哭泣著用雙手在沙中朝他爬來—— 譚決川一個激靈,當機立斷轉身飛奔而去! 這是我的夢,不能胡思亂想,不能胡思亂想! 他拚命地跑著,似乎要把這漫天的迷霧撞碎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無論他怎麼跑,霧氣蒙蒙的不遠處始終有著一方黑影。 臥槽,鬼打墻。 譚決川決定不耗時間,停在原地不跑了,立刻撕碎了那張紙條。 下一秒他睜開了眼睛。 “怎麼樣?” 靳尚北的製服邊角沾了些水,還是坐在馬紮上削蘋果,一臉好奇地問他。 譚決川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霧天海邊刻著詩的石頭底下有美人魚找你幫忙?” 靳尚北笑了笑: “不愧是搞藝術的,還怪浪漫的呢。” 經過了這些天的相處下來,兩個年輕人倒是聊得甚是投機,靳尚北似乎並不把在理萍發生的事放在心上,二人的關係也親近了不少。 譚決川一臉復雜,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其實……有點害怕。” “幸好你沒答應它,”靳尚北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開個玩笑。不過倒是基本都對上了——給你,這次任務的資料。” 譚決川接過蘋果和檔案,順口問道: “這麼快就有任務了?我以為我這種新進來的不得先端茶倒水好好學習熟悉工作什麼的,再者手續什麼的是不是沒辦哪?” “李隊指名道姓要的你,況且時間緊張,既然能直接進行動處那你肯定沒問題,”靳尚北頗為艷羨道,“執行任務你順道給他端茶倒水好好學習吧,手續已經給你辦好了,一會兒你簽個字就行。” 譚決川饒有興趣地翻了兩頁,一開始跟看故事似的,八零年有漁民上報說汝海捕魚捕上來一隻鮫人來。但翻到後麵記載說前後派遣十人前往汝海探查,無一生還的時候,他又笑不出來了。 再往後寫著於海中打撈上來兩具殘屍,一具活偶時,他陷入了沉默。 裡麵夾著一張黑白照片,放到現在可能在外網都會被禁掉那種。 那活偶出水後還有呼吸,好像還想說什麼,但因為沒有舌頭,隻吐出幾個意義不明的發音,後立刻破碎。自此,汝海鮫人案徹底塵封。 譚決川沉默半晌,終於問道: “……什麼是活偶。” 一旁的靳尚北卻沒理會他,反而站起身來朝門口微微點頭,道:“李隊。” “活人煉作的偶罷了。” 不知何時李陵已經站在門口,此時他比在理萍時更具神采。聽聞譚決川問何為活偶,不由得輕嘆口氣,似在感嘆什麼。 他對譚決川微笑道: “重新認識一下,我叫李陵,現任國家安全異控中心行動處總隊長,歡迎加入異控處。” “既然審核已經通過了,好好休息吧,明天正式入職。” 李陵轉身準備離去,又頓了一下,道:“尚北,準備下午開會的事宜。” “是,”靳尚北答道,又猶豫地看了一眼譚決川,“我們走了,你——記得給家裡報個平安,還有上午談過的,你再好好想想。” “怎麼了嗎,他還有什麼疑問?” 李陵問。 出了病房,他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根線香來叼在嘴裡,準備去兜裡摸打火機。 “哥,我這有火,”靳尚北見狀,熟嫻地掏出火機來,微微彎腰,一手護住火,給他點燃,“他……他倒是都答應了,隻是,他說他不要編製。” “喲,”李陵吸了一口香,略有些驚訝,“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兒?白長那麼靈氣了。” “那我再去勸勸?” 靳尚北不確定地道。 “他為什麼不要?” “他說他……不想入體製內,說是感覺,”靳尚北時不時偷瞄李陵一眼,“受到了束縛。” 李陵:“……” 幾小時前—— “不是哥們兒,”靳尚北頓時感到十分荒誕,“什麼束縛,明明是保障!” 譚決川把視線挪開,一副心虛的樣子:“我……” “束縛什麼束縛啊,”靳尚北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哥們兒這可是白送的編製,你知道這多難考嗎!每年全國幾百萬人競爭的崗位任你選!你知道這待遇多好嗎!你不上班都給你發錢!隻要你每天簽個到好吧你不簽到都成隻要你活著就得給你打錢!況且咱們崗位特殊正常一般人上班時間都沒咱休假時間長!而且你是河北人吧,你說你在外這麼多年了你看你今年過年你開輛帶著小旗的帕薩特後備箱裝滿單位發的米麵油回家,多給你爹媽長臉!” 靳尚北見譚決川已經愣住了,當即覺得他馬上要被折服了,決定加大力度,猛添把火,徹底點醒他! “哦——我懂了是不是覺得以後不好晉升?放心吧隻要你安安省省不涉政不違規乾這行哪怕有些小錯誤組織向來寬宏大量理解、包容、容忍同誌犯錯!隻要穩穩當當好好乾、聽指揮、從紀律,乾穩兩年,最多三年!絕對能往上升!” 靳尚北又猛地湊近譚決川耳朵旁邊,悄聲道: “況且咱們這向來人手不足,到現在了還空著好幾個隊長呢。有些民間組織什麼的不好招安也有顧慮。而且你懂吧,異控處這方麵的人才大都是民間來的,大都沒什麼別的心思。雖說乾的時間比你長但是真要論升遷的話,隻要你想,倒是真能再快一點。” 靳尚北朝他擠了擠眼:“知道為什麼嗎?” 譚決川呆滯地搖了搖頭。 “因為——” 靳尚北無比自信又肯定地朝他隱秘地笑笑: “你是大學生。” “我……可是我是美院的。” “住房包分配。” 靳尚北堅定地看著他。 “而且我高考才四百分兒。” 譚決川誠懇地看回去。 “子女有加分。” “雕塑係畢業後連研究生都沒讀。” “畢業後也沒找到工作。” 靳尚北:“……” “我德不配位。” 靳尚北:“……” 靳尚北忍無可忍:“夠了,夠了,你就這麼不想要這個編製?” “是……哦我還留長發,搞樂隊,身邊的朋友都是那種濃妝艷抹五顏六色男同女同雙性戀你知道我們這個圈子有多——” “好了!”靳尚北喝道。 靳尚北復雜地看著一臉無辜的譚決川,譚決川的行為確實超出他的理解範圍了。 “那個,靳尚北。” 譚決川叫道。 “怎麼了?” “你……其實不是理萍人吧。” 靳尚北默了一刻,答道: “我媽是山東人。” “不過你倒是跟個假河北人一樣。” 譚決川啞然失笑。 深夜—— 譚決川翻來覆去睡不著,畢竟他白天已經睡了太多了。 真懷念啊,這麼不規律的作息,他想,像是回到大學那會兒一樣。 他盯著掛鐘發呆,任由思緒飄向遠方。 他想起來在河北生活的那十八年,從爺爺奶奶的小院拆遷成小區的高樓,從河北師大附中的重點班再到他中考五百二上了全省本科率近百的美術職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在畫室受到對他天賦的稱贊,聯考的失利,在BJ畫室準備校考的七十個深夜。 他想,他向來是幸運的。 他走了藝術類,成了所謂走捷徑的人,他們美術生可以不像河北的文化生一樣,隻有取得很高的分數才能考到外省。 但他也無比清楚,美術生,走的並不是所謂的捷徑。 他們隻能看見他們五百三可以走清華,四百五可以走北航,三百七可以走中國地質,走中央民族。 從來沒有人在意他們想要什麼。 可能有人在BJ砸了十幾萬也砸不出一個合格證來,可能聯考那一天發揮失常連二百三都上不了,可能報誌願時因零點一分與央美失之交臂,選擇復讀。 可他們復讀更是豪賭,一年,兩年,七年,更是有人復讀三年,最終走了當初自己第一年就能走的學校。 他畫得其實很好,盡管聯考不高不低,校考隻有一個證,但他輕鬆過線。一個班五十個人,能真正穩走美院的,又能有幾個呢。 譚決川越想越遠,想起來自己聽的第一首搖滾是電臺司令的no surprise,到後來上大學組建樂隊,再後來畢業後各奔東西,他學了四年雕塑,最終選擇從事自媒體,順道在各個平臺上約稿,成為一名戶外博主。 我們無法判斷一個瞬間的價值,直到它成為回憶。 再後來,他到了理萍,經歷了這一切,想起當年給他看相的老人的預言,他才意識到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