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沒有開口。 他又何嘗聽不出張蒼語氣中的擔憂? 但大秦已別無選擇。 想到這。 扶蘇頓感壓力如山。 在短暫沉寂之後,張蒼輕咳一聲,開口道:“公子其實沒必要太過擔心,以陛下的英明神武,多半早已有了定策。” “嵇恒對天下事了解這麼深。” “或許有破局之法。” “公子若是得閑,可去詢問一二。” 聽到張蒼的話,扶蘇深以為然,道:“是極,嵇恒此人驚才艷艷,看待天下事異常尖銳,或許的確能提出一些卓絕看法。” 張蒼暗暗搖了搖頭。 他隻是寬慰扶蘇,內心並不看好。 他承認嵇恒很驚艷,當得起當世奇才之名。 但還是差韓非子一截。 韓非子能青出於藍,是因家學深厚,有機會博覽群書,嵇恒顯然沒有這個條件,而且嵇恒太年輕了,又缺少大家引導,能從隻鱗片羽中洞悉天下大勢,已十分難得,但想推陳出新,幾乎不可能。 難度太大了。 或許唯有通曉古今,學問通玄的聖賢才能做到。 嵇恒顯然達不到。 若是給嵇恒多些時間,或許有一定機會,但眼下嵇恒入獄,幾日後就要被坑殺,再天賦卓絕,終究隻是曇花一現。 扶蘇並未在這事上再多說,又問道:“我前麵從丞相府過來,知曉了一件事,這幾年關東大量官員堅守原職,不願高升,不知張禦史可有解決之策?” 聞言。 張蒼麵色如常,寬大衣袖揮了揮,渾不在意道:“公子不用擔心,他們之所以觀望不升,隻是因現在情況不明,不敢以身試險,這其實是人之常情。” “隻要關東逐漸穩定,他們自會倒向朝廷。” 扶蘇點點頭。 他其實猜到了這些人的心思。 隻是心中有些介懷。 但正如張蒼所言,現在天下形勢不明,這些‘聰明人’自然不想以身試險,若是天下有變,到時反會將他們置於險地。 扶蘇擔憂道:“他們會不會倒向六國餘孽?” 張蒼沉聲道:“這些人多半會選擇兩頭下注,不過在天下形勢未明朗前,並不會徹底倒向任一邊,公子不用太過擔心。” “他們都是聰明人。” “深諳趨利避害,明哲保身之道。” “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舉妄動,更不會引火上身。” 扶蘇微微額首。 隻要這些人不倒向六國,他其實勉強能接受。 大秦現在實在經不起太多折騰。 也經不起太多損耗。 但他也清楚。 若是大秦的局麵始終得不到改善,甚至還有所惡化,這些尚處於觀望的官員,多半會選擇拋棄大秦,亦如當初拋棄六國一樣。 隻是想扭轉局麵,又談何容易? 老路弊端,顯而易見。 新路利害,聞所未聞。 這是一條從沒有人踏足過的新路,其中困難艱險根本無法預想。 稍有不慎,便可能傾覆。 而今他了解的越多,越感覺天下艱難。 現在很多事情都擺在了明麵上,但就是尋不到合適的破局點。 也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扶蘇道:“多謝張禦史解惑,扶蘇已明了。” 張蒼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說出了口,神色埋怨道:“公子,你從嵇恒那聽到的那些離經叛道、無法無天的話,其實不用來問我,我張蒼雖身寬體胖,但也實在經不起這般驚嚇。” “公子......” “我還想多活幾年。” 張蒼神色哀怨的看著扶蘇。 扶蘇苦笑一聲,隻能點頭道:“是扶蘇唐突了,下次不會了。” “沒有下次了。”張蒼連忙道。 他是真怕了。 雖然嵇恒馬上要死了,但保不齊,最後幾天又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他的心臟可實在經不起這樣的摧殘。 太嚇人了! 見張蒼急的麵紅耳赤,扶蘇尷尬的笑了笑,隻能無奈的點了點頭。 扶蘇離開了。 帶著沉重的心緒。 張蒼目送著扶蘇遠去,等扶蘇身影徹底走遠,忍不住輕嘆一聲。 他對大秦的現狀也不看好。 甚至於...... 在聽聞孔鮒等人逃亡後,他也萌生過逃跑的心思,隻是想到始皇的布局,以及近來扶蘇的轉變,讓他生出了幾分遲疑,想再等等看看後續。 不過大秦走的路,實在過於艱難了。 毫無前例借鑒。 完全是蒙著眼往前趟。 而且朝廷內部意見也很大,不少官員都有些動搖,雖然始皇將不少官員撤換了,但依舊難以改變朝堂的浮氣。 內部尚且如此,何況整個天下? 張蒼凝聲道:“動蕩殺伐五百餘年,天下流血漂櫓,生民塗炭流離,諸侯封國間變法各異,縱然大秦一統天下,已告華夏更新,但一統之後該如何治理,此亙古未有之難題也。” “周代天子虛領諸侯,實行封國自治,而今中央集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治權集於國府,開天下之先例。” “法家隻適用於戰時爭霸,想調整為治世狀態,唯至聖之人才能實現。” “儒家在政壇雖不顯,但經三百餘年發展,早已自成體係,又以‘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為宗旨,深得天下士人認同。” “大秦想另辟蹊徑,獨走法家道路,哪有那麼容易?” “唉。” 張蒼背著手,遙遙望向天穹。 出於私心,他希望大秦成功,但出於認知,他感覺大秦不可能成功。 法家從始至終都隻是馭民的工具。 商鞅也好。 韓非子也罷。 都未曾給法製開辟出新路。 大秦想在幾年內,讓法製更進一步,根本就不切實際。 一念間。 他又想給自己提前尋退路了。 張蒼收回目光,看了看四周,最終堅定了決心。 提前做好跑路準備。 以防不測。 他邁步朝殿外走去,隻是在走的途中,腦海中不禁浮現了一個名字。 嵇恒。 他並未見過嵇恒。 但冥冥間卻感覺此人十分厲害。 仿佛生而知之。 明明年歲不大,觀閱的書籍也不多,偏偏看事一針見血,實在讓人有些心驚。 若非私下調查過嵇恒的來歷,他根本就不會相信,扶蘇說的那些話,竟是出自一個二十幾歲青年之口。 張蒼也並未多想。 徑直就將腦海的雜念拋於了腦後。 將死之人,多想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