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折騰後,不覺到了飯點。大項拉吳宇外出覓食。 無奈,山莊的食堂害羞得很,有樂天先生《琵琶行》裡歌女的含蓄,又好比著名政客的城府,隱藏得尤其之深。問了一位過路的同事,再經過一番九曲十八彎的顛沛流離之後,他倆終於抵達,大有二戰時盟軍諾曼底登陸的艱辛。 這食堂並不大,當然早已飽和。它有著市區公交車的博大胸懷,更兼劉皇叔容人之雅量。屋子裡頭摩肩接踵,似乎從入口塞進一人,勢必會從出口擠出一人,以求收支平衡。 瞧見這麼多人捧場,又回憶起剛才那位指點迷津的同事,他臉上的飯粒和唇上的油滑,是廚子們手藝的直接證據,遂覺得這番辛苦費得值!懷著對美食的向往,兩人咽了咽口水,重新燃起鬥誌。 大項肥碩,當仁不讓地打頭陣,這就是為什麼打仗時,坦克總擱前頭開路的緣故。待進入屋裡,倆人也具備了飽和溶液的基本屬性。 輾轉騰挪費盡氣力,他倆終於推進到賣飯的小窗口前。探頭一看,才發現春歸此處——數個長方形的鐵皮盒子裡,各種蔬菜爭奇鬥艷。想必這食堂的工作人員們,天生一副菩薩心腸,是本著“我佛慈悲”原則買菜的。 後麵有人在催了,不耐煩地嚷嚷“前麵快點啊,動一動,動一動啊”,說明情況危急,需要迅速做出決斷。兩人不及多想,胡亂打了五個菜,把茅坑騰了出來。嘗了幾口,吳宇直搖頭,看看大項正在與飯菜熱情交涉,不好掃興,隻在心裡點評:既然是祭五臟廟,齋菜多些總是好的,可同樣是吃齋,這味道卻難及從前去過的有名道觀,那裡的招牌齋菜——油煎杏鮑菇和香菇燒凍豆腐都能吃出肉味。 反觀這裡,除了依附在蔬菜上,被煮得卷曲的不知名小蟲,能偶爾補充些蛋白質,大部分情況下隻能同各種維生素打交道。 有人對此向食堂負責人提意見。 負責人微笑著耐心聽完,安慰道:“天這麼熱,吃點素的挺好啊,不容易上火嘛,對吧?” “可你這素菜賣得忒貴啊。” 對於生意人而言,價格算是商業機密。食堂領導對此避而不談,把話題岔開:“同學啊,這凡事得往好處想啊。菜上有蟲,正說明沒打農藥嘛,是綠色環保無汙染的體現。你們是大學生,有知識有文化,這道理該懂的。” 看對方不說話,隻當剛畢業的學生好欺負,繼續深入道:“你看,要是這蔬菜連蟲都不吃,人能吃嗎?”說完暗暗佩服自己推理能力卓著。 “哦,您知道咱天津三絕吧?就是狗不理包子,耳朵眼炸糕和十八街麻花。可您說,這狗都不理的包子,人能吃嗎?” “這……”食堂領導被戧到,一時說不出話,同時深恨對方這麼有知識有文化。 據說這“狗不理”包子有個典故:一位開包子鋪的掌櫃,小名叫“狗子”,由於生意興隆,狗子顧不上跟客人們寒暄,時間一久,人們就說“狗子賣包子,不理人。”狗子賣的包子呢,就被叫做“狗不理包子”了。 這食堂領導不是天津人,地域上吃了大虧。想了半天,不如以退為進,道:“你說的呢,也有些道理。以後我們會注意葷素搭配的。” 天津小夥一想,本來是“講價”的,最好能讓對方“降價”,可這家夥不僅世故而且狡猾,為這點小事翻臉也不劃算,又聽說以後能添葷菜,便就此罷兵,聊勝於無地走開了。 吃過午飯,吳宇和大項在人潮人海中沉浮,憑借後浪推前浪的澎湃,居然輕鬆如晶體般被析出。早就聽說我國乃人口大國,如今總算有了真理被檢驗的直觀感受。一頓飯之後,他倆越發欽佩老一代領導人,覺得計劃生育還是要得好。 七月的天氣,熱得出奇。好在此地綠化有方,方圓三百米樹蔭連連,後人正好乘涼,可見前人的高瞻遠矚。食堂,寢室,閱覽室等建築,都建在北顧山腳下,山風一起,讓人倍感清涼。如果說胖子怕熱,大約君子都該怕熱,因為君子心寬體“胖”。 在外遛食不到三分鐘,大項就滿臉油汗,還童心大發,和著樹葉深處的蟬鳴,不住地叫喚“受不了,受不了。”虧得他們在陰涼處,要是烈日當頭,這廝隻怕熬得出幾斤豬油。 奄奄一息的大項揮手招呼一聲,腳上突然發力,抹“豬油”似的遁走了。 吳宇獨自徜徉在午後的北顧山莊。這裡的建築有些古舊,但環境不俗。算不上鳥語花香吧,但山環水繞,空氣清新,在鋼筋水泥環繞的城市腹地,能找著這麼一塊寶地,已是相當不易了。 山莊東西長,南北窄,是NMG自治區版圖的再現。東邊原是幾排翠綠的修竹,經年苦修地繁衍出一小片竹林,鳳尾竹垂下的枝條,形成一處天然通道,是去食堂的必經之路——竹林中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可見那些人不僅饑不擇食,還將餓進行升華,到了饑不擇路的境界。 中國園林建築常用的構景手法,大致有“夾、框、障、漏、對、抑、添、透”幾種,其中的“抑景”,往往是進門見假山或樹叢,以求達到“先藏後漏”、“欲揚先抑”的效果。 竹林背後是一棟小樓,看來莊主想盡抑景中“樹抑”之妙,可惜那棟建築現代氣息濃重,是無論如何當不得“景”的。外墻貼的是“45×95mm”的長條白瓷磚,表麵蒙著的一層代表年頭的浮灰也整齊劃一——想是那貼磚師傅手藝過硬,不曾掉落一塊,所以無須更新修補。 再想想如今瓷磚或墻麵,空鼓率比如今的人心還浮躁,不由佩服那個年代做人做事的踏實厚道。 住久之後,才知道小小的一棟樓,卻囊括了自帶卡拉OK和舞廳的多功能禮堂,臺球室,大小包間,地下遊泳池和保齡球館等設備設施,當然光有玩樂肯定不夠,也應該包括專做齋菜的“北顧膳齋”供給吃喝。 由此可見,這樓頗知兵略,懂得“善戰者善藏兵”的道理——因為單從外表,絕對看不出它其實內有乾坤,真是樓不可貌相。 信步出竹林,蜿蜒西行,右手邊是一棟兩層宿舍樓,這宿舍樓橫臥在北顧山南坡的山腳,而吳宇住在最靠近東出口的樓腳。 樓前是並排的兩個水泥籃球場,夾著一條走廊直通宿舍樓大門。這走廊取法BJ中軸線,籃球場,宿舍樓,門前花壇能沿線東西對折,可見莊主不僅通造林,還懂數學,處處講究對稱之美。 站在籃球場邊,感受著炙熱、空曠與寂靜,吳宇陷入沉思。由籃球場想到籃球鞋,往事慢慢浮現在眼前:大學裡的室外籃球場,大多是水泥地,相當費鞋,室內打蠟木地板的籃球場倒是不費鞋,隻費錢,這一度讓吳宇這個偽球迷很是苦惱。 後來經球友點化,花大價錢買一雙名為“水泥殺手”的球鞋,滿以為得此奇珍異寶,以後打球能“費水泥”,得意也寫在臉上。誰知拿鞋挑戰過幾次,水泥卻依然坐莊衛冕,於是心裡悲愴,油然而生荊軻刺秦的痛苦。 痛苦之餘,滿心疑惑,翻過鞋底盯著仔細研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琢磨了許久,終於幡然醒悟,發現印的不是四個字。想必那鞋廠老板原先做過房地產,轉行後將成功經驗引入,藝術性地把那個“是”字印得和樓盤均價××××元後的“起”字一樣,渺小地鑲嵌在鞋底蜿蜒曲折的溝壑之間。 生意人精明,即便受害顧客上門理賠,老板也可以輕易指點推脫:已經友情提醒過,告訴你“水泥是殺手”啊,你沒看見?想到此節,吳宇隻怪自己眼拙,沒能瞧仔細,至今引以為恨。 穿過球場西行不遠,傲然獨立著一幢磚木結構的樓房。這樓建得古色古香,俯視圖的投影是“凹”字。比起球場邊那座依偎著北顧山的新歡,這棟樓恰似北顧山的舊愛。 此地人傑地靈,北顧山跟人相處一久,也沾染了喜新厭舊的壞毛病:老婆既然已年長色衰,於是夫妻二人便要貌合神離,彼此疏遠,仿佛男人在外麵有了小三,便要冷落發妻。 這樓孤零零獨處,又好比春秋時期晉國公子重耳,逃亡在外十九年,屢屢生出歸國無期的感傷。 有些東西越老越好,比如生薑,所謂薑是老的辣嘛,但房子還是新的好。這棟房子頗有年長者的苦惱:白色的墻皮早已斑駁,仿佛春光易老、紅顏已損;房間裡的木質地板,光澤早隨年華逝去,年久失修地患上骨質疏鬆癥,發出的嘎吱聲為行走的腳步伴奏,能讓輕功不了得的偷兒從此金盆洗手。 雖然青春不在,但好在才氣猶存,“原配”著實是有兩把刷子的——“凹”字凸出兩端,左手是圖書室,右手是電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