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老兵如鬆,會倒下,但不會死(1 / 1)

部隊裡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文書可以不用按點起床。小康已經練就了在樓下那此起彼伏的“一二三四”中沉睡的本領。來來往往的戰士都知道文書的辛苦,經過文書室的時候全都不約而同地放輕了音量。經過了一年的歷練,老兵們即將行至轉改士官和退伍返鄉的岔路口。通信分隊的崗位很多,查修電話,總機值班,文件收發,此時都已經換上了了一副副新麵孔。但大家最關注的,是營部還沒“到位”的新通信員。   小康也是從通信員乾起的。退伍季越來越近,第五年的文書吳小康的走與留成了戰友們關注的時事熱點之一,甚至最近小康與戰友們打招呼都成了如下對話:   “文書,留不留二期?”   “咳,服從安排嘛。”   如此作答的時候,小康的臉上盡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微笑,搞得大家夥兒更加好奇了。部隊是個小小羅生門,沒有太多的人事紛爭,身邊朝夕相伴的戰友就是士兵們的整個世界。有人佩服吳小康的灑脫淡定,也有人猜測他是那種有某位“靠山”的關係兵才如此淡定。不過很快,一個新變化重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營部飯堂的餐桌上多了一副碗筷——老兵陳聰明。   這個兵很有意思,且名副其實,沒有辜負他父母的殷切希望。他反應靈活,做事麻利,最重要的一點(尤其在部隊)——眼力勁夠足。連長碗裡的飯眼見隻剩下三分之一,他就很自然地接過來添上,而且絲毫不顯得生硬和卑微,反而讓人覺得他不是個通信員,而是營長的一個親切可愛的小弟弟。光這一點可比小康當年強多了——當年他就是個單純的愣頭青,老陳事無巨細地教了他了整整一個多月才摸清了兩位營主官生活起居的大小習慣。   陳聰明這個徒弟是教導員向吳小康推薦的。小康也挺喜歡這個才滿十九歲的小夥子。和自己一樣,聰明來自農村,文化不高但為人真誠做事可靠,還具有做文書最重要的一個品質:任勞任怨。李營長偏愛素質強、作風硬的戰士,而教導員喜歡說話辦事圓滑做事靠譜的兵,而這些特點在陳聰明身上被整合地恰到好處。他生得虎頭虎腦,讓人第一眼看著就覺得很舒服,不自覺地就想像對待小弟弟一樣照顧他。可隻要他一開口,你就會發現這是一個多麼早慧懂事的士兵嗬。即使僅僅“見習”了一周,但在近期團參謀長來營裡進行退伍季蹲點工作中,陳聰明已經把保障任務做地滴水不漏八麵玲瓏,連參謀長都開玩笑要把他“帶走”。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參謀長對檢查結果很滿意,其中,不知道陳聰明的功勞占了幾分。   有人開始說,咱吳文書是在大力培養接班人呢,這說明啥?他想繼續留二期帶徒弟嘛。   有人說,大錯特錯。你們都不知道,陳聰明是教導員的親戚,這才做上了通信員兒。你們知道吧?年底得走一大批士官,估計馬上就要換上個“小陳”文書啦。   ……   每天和小康搭話兒的戰友依然很多,對於戰友們對他自己命運五花八門的猜測他依然笑而不答。他隻是盡心盡力地教著聰明文書業務、圖像處理、課件製作、攝影技巧……有幾次,小康看著坐在身邊的聰明,就仿佛看見了三年前坐在老文書身邊的自己,同樣虎頭虎腦謙虛好學。變了的隻是麵前這臺電腦。它已經超期服役多年,鍵盤上的字母早已模糊不清全靠感覺按鍵,每次開機,這臺老機子就如同跑武裝前的熱身運動一般,先吭哧吭哧地預熱一番才不情不願地開始運轉。不過,由於歷任文書們的細心保養,這臺早該退出現役的辦公電腦始終堅守在通信連文書室,這份堅守裡也有著一任任文書們的不舍。   終於到年底了,事情不算太多,吳小康終於開始有了六小時以上的睡眠時間,而陳聰明也漸漸地能夠協助他處理一些簡單的業務了。可吳小康很快卻開始失眠:還有一個月,後山的野菊花就要開了,部隊的退伍季轉瞬即到。被柔軟舒適的軍被包裹著,他忽然感到遺憾:自己過去沒有多一些和這位“綠色愛人”相伴而眠的夜晚。不知去年的今天,老陳是不是也和自己有著同樣的遺憾?   “班長,這是誰啊?”周六下午,平日忙碌的文書室也有了難得的喘息,陳聰明把玩著辦公相機,翻看著過去的老兵照片。   “哦,是陳班長。”小康正在製作今年的老兵退伍視頻,一回頭,猝不及防地被屏幕裡和藹的老陳帶進了往事。   “哈,我知道,‘老文書’就是他,對吧?”聰明看起來得意且孩子氣,“不過,現在的老文書是咱們吳班長噢!”   “老文書就是老陳,我不是。”小康的語氣裡帶著三分不快,四分敬意,還有三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成分。   陳聰明不明白“師父”為啥一下子黑了臉,但自知有錯,隻好點擊“下一張”。就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了一聲難以形容的、像是什麼東西爆裂開來的巨大聲響,接著便是一場象聲詞的大雜燴:“卡啦啦、哐啷啷、嘩啦啦”,交織成了一片難以分割的噪音。這噪音打破了整個營區愉快和諧的休息氛圍,幾乎所有人都跑到走廊上朝通信連方向看去。小康和聰明也驚得目瞪口呆——“歪老鬆”倒了!   歪老鬆是通信連營房前側的一顆老鬆樹,到底有多老就連連裡最老的兵也不知道。總之,這顆這顆鬆樹足有六層樓那麼高,幾乎與營房的避雷針一塊兒向右看齊。不過顧名思義,歪老鬆很歪,不是普通意義上“不正”的那種歪,而是曲線式的、誇張的、如老嫗駝背式的歪,又宛如大飯店門口鞠躬迎客的門童迎在連隊門前。通信連建在小山坡上,因此,隨著老鬆越長越高,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重力作用也越發厲害,“歪”的幅度也越來越大。終於,也許今天就是歪老鬆的壽限,它太累了,再也不想承受這份彎腰的疲憊,如釋重負地、毅然決然地倒下了去。好在它彎曲的凸部是向著連隊操場,倒下去隻是順帶手掛倒了籃球架,否則,漂亮的營房甚至士兵們就要掛彩了。可見這鎮連之樹也是念舊情講情義的呀。   吳小康少有地抽了一根煙,靜靜地看著樓下的一片狼藉和枯枝敗葉,他的心裡忽然也好像空了一塊去。   “班長!這樹大概也知道要改革,光榮退伍啦。”陳聰明一向善於察言觀色,可今天他第二次說錯了話。不怪他,聰明並不知道,吳小康最近對“退伍”這兩個字,神經過敏。   小康沒有回答顯得十分興奮的聰明,轉身坐回了電腦前。“團信通”裡又多了一份未讀文件《關於補選退人員選取工作的通知》。通知是發給各連連部的,但吳小康按慣例替主官們過了一遍,可越看他的心就越緊——這是一份關於改革期間士官晉級和復員的“指導性意見”,同時還規定了各單位要害崗位擬分配的人員數量。小康精準無誤地一眼就找到了營部“文書”一欄,那右邊對應的數字是“1”。   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煙燒到了指頭,把他從失神中拉回了現實。在此之前,無論是團裡組織了解意向還是各種問卷調查,小康在留與走的選擇中始終堅持一個答案“尚不明確”。為什麼不是彎彎的“2”,而是直直的”1“呢?難道自己就像這彎彎的歪老鬆一樣,無法再立足於這片土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