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蓮告假時夫人叫管家去賬房核了兩串半銅錢給她,狠心的管家又克扣了她五十個,剩下兩串,又煩人找了一輛到元歌的馬車,花了三十幾個銅錢,一路顛簸黑了才到元歌鎮。春蓮一個弱女子,又無處可去,隻好在鎮上尋了一家客棧,花了二十幾個銅錢要了間破舊的客房,與其說是客房,不如說是個狹窄的空間,推門進去發現裡麵就一張床,床頭靠墻一張三條腿的凳子,臭烘烘的馬桶就擺在床尾,床上鋪一張破氈子,一床黑乎乎的被子,就這樣的環境對於她來說已經很不錯了,然而也要二十幾個銅錢。在夫人家做廚娘,睡的也沒這個好,每個月雖然有一串錢的薪酬,但夫人要收三十文的起居費,五十文的生活費,做錯事管家還要罰款。想想自己都是簽了賣身契的,有和無有什麼關係,祖父忌日能回來她已經很知足了,沒想到夫人還額外賞了兩百文。她心裡並不覺得這有多麼的幸運,這恰恰是自己的不幸運,如果父母還在,如果祖父沒有過世,她也將是一個幸福的姑娘,這世上哪來這麼多如果。當年父親病重,家裡值錢不值錢的都當得一乾二凈,最終還是父母雙雙離世。剩下自己和祖父相依為命,如今爺爺也離開了,想起這些心內便又添了一份悲涼,坐在床邊,眼淚掉下來,心裡想著這樣的苦日子何時是個頭,又有誰來解救自己於苦海。 他站在窗前,看著夜幕籠罩著大地,這昏沉的大地似乎沒有生機,但他心裡清楚明天依舊會到來,不管是以何種方式,而自己的明天卻變得神秘莫測,是睜開眼的那遍布窗臺溫柔的陽光,還是一場拔不開的濃霧,這——,都不重要了。“還有重要的東西嗎?”他自己對自己說道。然而此時此刻,他比誰,比什麼時候都渴望見到明天。 早上起來餓得兩眼發昏,春蓮狠心花了五個銅錢在店裡買了一碗糙麵,那種小麥不用褪皮直接磨成粉後搟的麵皮,裡麵會加入少許食鹽,能夠吃上這樣一碗麵,對於她來說也是一種奢侈。爺爺在世時,一年裡偶爾能吃上一頓像樣的精粉麵條,但吃慣粗糧的他們,反而覺得沒有多麼好吃。到了夫人家裡,好歹頓頓有個飽,有時候會有一些主人家吃剩的殘羹剩飯,她向來是不會去吃的,對於吃和穿,她從來沒有過多的奢望,倒是有個人曾經說過,將來她會吃上白米飯,吃白麵饃,而且下飯的菜裡有足夠的油,還有肉。她當時覺得也許隻有官家的人能吃這樣的東西,心裡不免湧出一種莫名的喜悅來,似乎這樣的生活本該是天底下人都應有的,怎麼卻成了一部分人獨有的享受。如今看來自己是多麼幼稚,看主人家的排場,也如此闊綽,那千畝良田,那些肥碩的牛馬,那些寬闊的房屋,他們吃穿不愁,住行不憂,而自己和那些傭人卻是除了一條命便什麼都沒有。 爺爺去世時無錢安葬,管家當時也是有所圖謀,才把自己介紹給夫人。賣身葬親人,如今就在她身上應驗了,還說什麼一把火燒了屋子和爺爺一起去。爺爺剛死,那點破房子就被被官家來收了地契,聲稱這都是官家的土地,要住就得交錢續期。那主人家如此富貴,為何官家不去收取費用,不用續期,偏偏窮苦人家有一點遮風擋雨的地方都如此不易。於是她開始想念死去的爺爺,慢慢的就是瘋狂的想念,爺爺的音容相貌在腦海裡不停閃現,她的眼淚便不停的淌下來。他又想到那個人,那個曾經說過要讓她脫離苦海的人,他又在何處?是在苦海裡一直掙紮著,還是已經住進高大的房子裡,或者說早已經不在人世了。她覺得死去其實並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活著的那個人,你必須要承擔無盡的思念,必須要繼續接受世上殘酷的折磨,你沒法拜托命運的枷鎖,它是如此沉重,讓你每走一步都是竭盡全力。 徹夜的不眠讓他整個人都變得十分困乏,雙眼也紅通通的。洗了個冷水臉,早餐已經送了過來,看著桌麵上擺著的景致糕點,他索然無味,一碗粘稠的海參鮑魚粥,一盞香香的酥油茶據說是當地特有的食物,早餐每天都有新鮮的花樣。有一次他曾想過給身邊的人說一聲,自己的早餐就是一碗白粥和一點鹹菜或者一碟炒菜即可,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官家的廚房裡做出來的東西都是提前擬訂的,其他官員都有特殊要求,廚房已經很忙碌了,如果自己再提要求,就會顯得太做作,也加重了廚房的工作,所以他便順著廚房的意,做什麼吃什麼,但他想吃白米粥,而且是那個人熬的白米粥,那個人她現在怎麼樣了?他心裡湧出更多的不安和牽掛來,這不像是愛情,更像是對家人,但他又肯定的認為,這其實已經是愛情,那在別人眼中,又算什麼呢?“我自己的事,與他人何乾,”於是他憤憤的想到。 清晨,元歌鎮外一處荒山,亂石嶙峋的山像垂死的野獸,趴在元歌鎮外的大地上,這是深冬即將結束的時節,山坡上沒有一絲綠色,隻有一座座土堆,土堆上的黃草經歷過嚴霜後像是一層薄薄的被子,那種密密麻麻的土堆,埋葬著元歌鎮及其村寨的所有逝去的人,這些人中大多是在年齡不算很老的時候就去世了,多數人是死於疾病無錢救治。能看到地麵上冒出土堆來,說明這個人死後,至少還有親人朋友或者鄰居,這些土堆排得不算整齊,但也不是很雜亂,在土堆群往下看,就能看到山腳邊的溝槽,那裡沒有土堆,但齊腰的枯草從下全是沒有主的骸骨,他們到死甚至沒有留下姓名來,有些屍體甚至沒有完全埋葬,就在那草叢中慢慢腐爛,成為野狗和豺狼的食物。上麵土堆的待遇就好多了,有些土堆前還有一塊像樣的石碑,大約刻著墓主姓名身份,以及立碑人。那些墓主的身份就很隨便了,什麼“善人,賢者,……”,都是一些客套的贊美,這裡是窮人的墓葬群,和大戶人家的碑是沒法比的,當然大戶人家的墓自然也宏大得多,據說鎮上有一家人,為自己父親建墓都花了三年,墓室比屋子還敞亮,後來安葬父親時,還買了五個奴隸殉葬。有些土堆就沒有立碑,但好歹墓前放了一張平坦的條石或厚石板,這種石頭山上有的事,但凡承擔安葬的事,這些人最後也會安上這樣一塊長條石,畢竟人家好歹給錢了,安放祭臺這自然也包含在裡麵的不是麼?這墓葬群之間彎彎繞繞也是有路的,尤其是冬日裡,臨近過春節,來祭奠的人也多,人來人往自然踩出白色的路來,就像葉脈一樣伸展,連接著每座墳墓,但走在路上望去會發現有些墳頭是沒有路連接的。 春蓮花了一些錢,買了一瓶燒酒、幾個燒餅和一些紙錢,用一塊粗布包裹了一下挎在手臂上,便獨自走在這崎嶇的路上,走了約莫四分之一個太陽時,此時正是氣動時分,農家都早已經出工。而這片山卻是安靜的出奇,當一個人習慣了貧窮和見慣了死亡,便已經沒有什麼畏懼了,畢竟活著未必比死了好呢。春蓮來到坡上墳頭較稀少區域,這裡的路相對更寬闊一些,周圍的墳也多是新添的,也許有人會問,新墳的路為何還寬一些,這好理解,死的人多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新死的人還有人憑吊,自然路也有人偶爾維護一下,便寬了一些,平坦了一些。爺爺的墳屬於那種刻不起石碑的,遠遠望去墳頭很圓,光禿禿的土堆上,零星幾顆枯草匍匐在上麵,春蓮覺得那墳就好像爺爺,他此刻正埋頭坐在那裡箍桶,知道她回來了會淡淡的說道:“丫頭回來了,”於是她又漱漱的掉眼淚。走近來,將酒和餅擺在那石板上,就找出火柴來點火燒紙。到底是什麼時候不再使用火折子,春蓮也記不清了,當人們還沒有意識到新生的技術已經來到時,舊的方式卻在逐漸消失。總之這個世界總是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在改變,唯有貧窮和苦難沒有改變。 山頂卻與眾不同,那一塊的鬆林像濃密的頭發,讓整個山頂顯得很精神,也許是埋葬在它身體裡的軀體化著它的營養,滋潤了它。此刻就在那濃密的鬆林邊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那堆竄起的火苗,就像野獸在饑餓的狀態下,注視著遠處的食物,他弓著單薄的身子,曲著嶙峋的腿,緩緩的從那不高的崖邊溜了下來,又越過幾處長滿雜草的平臺,到一處墳頭邊貓下身子。他的臉上滿是傷痕和汙垢,雜亂的頭發裡長滿虱子,破舊的衣衫,有些地方打了結才能讓破損的空洞變小一點,在寒冷的天氣裡他身體緊繃,牙關緊咬。他就像一隻可憐的小野獸,一身破爛的皮毛,蜷縮在荒野的草叢中。此刻他的肚子“咕嚕咕嚕”聲越來越厲害,喉頭反復的抽動和伸縮讓他乾嘔起來,就在那個女人似乎聽出來什麼的時候,他管不了這麼多了,一下子沖到墳前,伸手抓了那幾塊烙餅,就往嘴巴裡塞,他弓著腰,把頭全部埋進手臂彎裡,不在乎身邊發生了什麼事,也許是謾罵,也許是一頓打,也許不會,畢竟此刻山上沒什麼人,他看過周圍,從山裡的鬆樹林裡出來時,他仔細看過確實沒人。此刻春蓮被突然冒出來的東西著實嚇得不輕,她一個側身緊緊靠著爺爺的土墳堆,手裡攥著墳邊的巖石一角,臉色煞白,渾身哆嗦。但當她看清楚來者隻是個孩子時,便又冷靜下來。 她挨著爺爺的墳頭坐下來,看著那個孩子像隻小貓一樣啃食著手裡的食物,輕輕說道:“你慢點兒,別噎著。” 當輕盈的聲音傳入他耳朵時,他突然停止咀嚼,抬頭循聲看去,眼前坐著一名年輕漂亮的女子,約莫二十歲。他坐在地上機警的往後挪了一段距離,眼神中露出一絲兇狠,他想這樣也許會讓他自己安全一點吧!但是對方似乎不買賬,還站起身子來,遞給他一個暗黃色的竹筒,裡麵應該是水,他看著她往前一步,於是伸手打落了竹筒,捏住烙餅就跑,跑了幾步回頭看她仍在原處,隻是已經蹲下身子拾起竹筒來,蓋上蓋子,放進包裹裡。他躲在遠處便仔細打量著她。 她知道那個孩子一直在遠處看著她,她也不知道怎麼去幫他,身上的錢隻夠回去的車馬費。她一邊把竹筒蓋子擰緊,一邊收拾包裹,臨走時又回頭深深的看了看墳堆,說道:“爺爺,我回去後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來看您。如果您想我了,就給我托個夢吧!”說完又不免湧出眼淚來,她那梳理得整齊的頭發絲在風中上飄揚,像素描裡幾縷淡幽幽的夢境。 緬州,那裡本是風調雨順,四季如春,河流遍布,水稻一年三產,人民豐衣足食。整個中土世界裡,緬州可謂最富饒的地方,雖有蠻夷擾亂,但他們仍然很眷戀這邊土地。 身為中土最南邊的地方,它不像其它州,它總是若即若離的,官府派來的官員基本上都不怎麼管事。一個小人,來自於更遠的西邊的小人,他覬覦緬州這塊肥沃的土地,他從更遠的地方帶來了很多香料,寶石,贈給那些官員和王的左右,很快他就結識了緬王其中的一名兒子,這緬王子叫路安。他給了路安很多珠寶和美女,還帶給他另外一種東西。一種令路安從此不願意舍棄的東西,那種東西比金錢,比美女,比珠寶更加讓他著迷,那東西會直接將他的靈魂浸透,腐蝕,但是路安不會拒絕,一個出生貴族的王子,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拒絕,他更不會拒絕已經攝住他靈魂的東西,他怎麼可能有那種勇氣,但是他有另外一種勇氣,這種勇氣恰恰是靈魂被浸透、腐蝕後滋生的勇氣。 當緬王路柏發現自己的最愛的王子已經墮落時,他怒了,但是他不知道是誰引誘了這曾經英俊而又勇敢的王子。他發誓要找出那個魔鬼,而魔鬼就在他的身邊,像蜘蛛一樣,為他這隻巨大的勇敢的蜂王羅織下了一張張大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路安跪在父親麵前,乞求父親寬恕,父親老淚縱橫,卻無法給出一句優美的話語,他隻有無盡的憤怒與怨恨,他不停的阻咒那該死的魔鬼,他抓住販賣這些東西的人,割掉他們的腦袋,把他們的頭顱掛在高高的城門口,讓那些對頭顱深惡痛絕的百姓歡欣鼓舞。 直到有一天,善良正直的緬王不再出現在王宮的門口,百姓再也看不到他溫和仁慈的笑容,他最愛的王妃被發現吊死在那漂亮的後殿裡。而他則睜著眼睛看著那罪惡在自己身邊發生。兒子殺死父親,再逼母親上吊。整個緬州沒有人會知道,那些近臣和待從,此刻正躲在自己的屋子裡,開心的摟著數不清的財寶。 一封書信從南方寄到都城,那封書信言辭懇切,句句用情,年老的攝政王看後十分傷心,信中還贊美了那優秀的王子路安,並推薦他為新的繼任者,上麵蓋滿了官員們的大印。那是他多年的戰友,他們曾一起在戰場上打拚,如今卻先他而去。於是他寫了一封長長的安慰信,並將新國王的任命也派了出去。年輕的王子路安就坐上王位,並宣誓永遠向中土孝忠。他用更多的錢收買那些官員和駐軍,於是他們都對身邊發生的事情漠然視之。王族的其他兄弟姐妹無故身死,最後也是不了了之,生在帝王家族的悲哀,在這裡真是展現得淋漓盡致。 他招集來管農業的屬下,拿出從西邊引進的栗粟種子,告訴他們這是法律,從今以後田裡隻能種下這個,然後用這個去換取糧食。美麗的緬州不見了,從此取而代之的是滿田的栗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