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鑫照母親的意思，請三姨父——其時劉鑫三姨父在老家黑白兩道都吃得開——幫他把父親的遺體從殯儀館拉出來。 　　第二天上午，劉鑫和大伯父見麵後，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大伯父，大伯父嘿然一笑，沒有要求劉鑫一定要按照祖父的意思來辦。 　　在去往殯儀館的路上，劉鑫祖父突然來電話，他從二伯父手中接過電話，祖父的聲音就如鐵錘一般砸下來：“你老漢必須火化，要不然我們這邊的人就不管了，你自己找人為你老漢辦喪事！” 　　說完，他祖父就掛了電話。劉鑫的腦袋如同一灘渾水，他對大伯父說，“祖父說我老漢必須火化，要不然他就不管了。” 　　“嘿，”大伯父又笑起來，“你祖父現在還在，他就是家裡的天牌，你要想越過你祖父是不得行的。” 　　劉鑫胸腔裡騰地升起一把火，卻又立刻消失殆盡，灰飛煙滅，剩下的隻是無邊無際的茫然。 　　在殯儀館，三姨父經過一番協調，最終沒能把劉四兒的遺體拉出來，如果強行把遺體拉走，必定要通知政府部門。 　　最後大伯父和三姨父說了一通話，他說，“這次安葬費本來就不多，人都死了，何必為死人亂花錢？還是省點錢，留給娃兒，今後讀書還用得著。” 　　本來三姨父還不能最終決定，這下與劉鑫的大伯父一拍即合。他把劉鑫叫到身邊低聲地說，“要強行拉走你老漢遺體也可以，不過事情鬧大了也不好，你大伯父說得也很在理，你覺得呢？” 　　最終，事情順遂了祖父的心願。 　　前往火化館的途中，劉鑫覺得身體裡有一股力量在拉著我倒退，這一次過去，就會是他和父親的永訣。然而，長年沒有與父親生活在一起，父親突然離開人世，在於當時的劉鑫來說，除了觀念上和理性上的沖擊外，並沒有切切實實地覺得父親已經離他而去。 　　去火化館的這段路是這麼漫長，陽光明晃晃的使人眩暈，知了聲纏繞在四周，使人惡心。 　　四周的樹木也病懨懨的沒有生氣，劉鑫抱著將要裝下父親的骨灰盒，如同一個年邁的老人，遠遠落後在大伯父和三姨父他們後麵。 　　臨到父親遺體拉出來時，劉鑫的心狂跳不止，竟閃過要逃離這個地方的沖動，可是見到父親的同時，劉鑫的淚水就出來了。 　　父親合著眼睛，裝在鐵皮盒裡，看上去如此微小，劉鑫跪在父親身邊，任淚水無聲地流淌。站在他旁邊的五姨早已泣不成聲。 　　到了火化的時辰，劉四兒被拉進火化館裡，然後門啪地一聲關得死死的。劉鑫跪在門前，淚水淌了一地，身體越發地綿軟，到後來幾乎是半撲倒在地上。 　　過了半晌，三姨父來拉劉鑫，他用低沉的聲音對劉鑫說，“劉鑫兒，快起來，你爸爸已經走了，再傷心也沒用了，差不多了，難道你大伯父就不難過？起來吧。” 　　劉鑫有些神誌不清了，三姨父的話仿佛在千裡之外，最後在三姨父再三的催促下，他把劉鑫拉了起來，劉鑫隻覺得天旋地轉，扶著墻角走到一個拐角處癱坐下，陽光照到他的腿上，劉鑫的記憶之門這時“轟”地一聲打開。 　　曾經與父親在一起的記憶，一時間無比清晰起來，可是一想到隔壁父親正在化為一堆塵埃，劉鑫心裡又如刀插一般地疼——父親和母親離婚後，雖然因為他能力有限，隻能養活自己，但是在母親和三姨的精心照養下，劉鑫還是茁壯地長大了。 　　高中時，過一段時間，劉四兒總是晚上在校門口等劉鑫，晚自習結束後，劉鑫出校門遇見久候的父親，彼此會心一笑，就一道朝劉鑫家的方向走，兩個人隨隨便便地聊聊。 　　這樣的經歷並不是很多，整個高中也就四五次，每一次劉四兒來看劉鑫，分別後走了一段路，劉鑫總會回頭看越走越遠的父親，他的瘦小的身軀在夜色裡顯得越發地瘦小。 　　劉鑫考上大學後，劉四兒很是高興了一場，大家都向他賀喜，說你就快熬出頭了。 　　劉四兒在劉鑫走之前曾對他說，你好生讀書就是了，我現在擦鞋雖然找不到多少錢，但是還能一年存個兩千來塊錢，到時候就給你，我不圖你今後孝順我，隻要你爭口氣。 　　劉鑫到學校後，一日晚上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接起來一聽，竟然是父親。 　　劉四兒顯然是喝過酒的，聲音已經有些飄飄然了，他說他特意去買了個電話，專門用來給劉鑫打電話。 　　劉四兒酒後話很多，可是都說不到點上，聽來就如老太婆的絮絮叨叨一樣惹人煩，這樣打過幾次電話後，劉鑫就直接對父親說，你以後給我打電話不要喝酒，我要你頭腦清醒地跟我說話。 　　劉四兒的電話是二手貨，很不好使，常常劉鑫能聽到他的聲音，他卻聽不到劉鑫的聲音。 　　所以有時劉鑫接通電話後，父親聽不到他的聲音，便以為劉鑫不接他的電話，即使劉鑫又給他回電過去，也多是他聽不到劉鑫的聲音。 　　大學春節第一次放假，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劉鑫沒有回到父親身邊，而是到了在廣州工作的母親家裡。 　　大年夜劉鑫給二伯母打電話時，他們正在吃年夜飯，大家一個接一個地誇獎劉鑫，說他為他老漢兒爭光了。 　　劉四兒接到電話時，劉鑫能感覺到父親正笑得很開心。劉四兒問他在母親這邊好不好，劉鑫說好。劉四兒又問他什麼時候能回去，劉鑫說暑假能回去，到時候三姨媽五十歲要辦酒席。 　　春節過後，劉鑫回到學校，劉四兒又給他打過幾次電話。每一次他仍然喝得醉醺醺的，然後問劉鑫什麼時候回去。 　　這樣反復幾次之後，劉鑫有些不耐煩了，沒好氣地對父親說，你不要每次都喝酒了才給我打電話，這樣我跟你說不清楚，能不能清醒明白地給我打一次電話？ 　　劉鑫父親的聲音又傳過來，我曉得，你不要吵我，我，到底還是你老漢啊，我懂得，不要每回我打電話跟你，都吵我…… 　　劉鑫一時又不知道說什麼了。 　　劉鑫父親又問我，五一節你要不要回來？ 　　劉鑫說回去不了，於是父親就責問他，你不是說你三姨媽五十歲你要回來的？ 　　劉鑫一聽就冒起火來，對著電話大聲地說，我說的暑假回去，不是五一節！你怎麼聽的？ 　　可是劉鑫父親似乎沒聽到他的話，繼續說，你是不是不回來了？不要我這個老漢了？ 　　劉鑫正在又好氣又好笑的當口，父親就把電話掛了。劉鑫也沒有再打過去。沒想到一個月後，劉鑫就收到父親的噩耗。這次電話竟然是他和父親永久的話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