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平淡(1 / 1)

在一片茫茫的大山,一處山腳下有一座小村莊。村莊旁邊有一條溪水繞村而過。   在離村子不遠處,潺潺溪水聲中玉兒在河邊洗衣。皎白的手搓揉著布料,一股皂角味彌漫開來。玉兒的額前滲出汗珠,她用挽起袖子的小臂擦拭著,她得快點回去,夫君今日多獵了一隻鹿到鎮上賣。   “張家的,回家去了,你家男人回來了。”另一名村婦走過來,呼喚著她的名字。   那女人挽著玉兒,兩個人朝著村子走去。玉兒的男人是個年輕獵戶,在村子裡也是年富力強,一來不愁吃喝,二來又是獨身一人,於是娶了大家眼裡沒什麼用處的玉兒。   她有什麼好呢?太嬌氣,身子又弱,便是生孩子也生不出什麼強壯的,她嫁給張獵戶這幾年,肚子也沒動靜。   村婦不免多看玉兒幾眼,玉兒是一點不像村姑,她的手總是細嫩,她那獵戶夫君更是連活計也舍不得讓她做。玉兒來洗衣,也隻是她想,村中的大姑娘、小媳婦兒看著不免有些悶氣。   “張家的,你家張郎今日,似乎受了些傷。”她才慢慢跟玉兒講。   “傷哪了?嚴重不?”她就連說話聲音也是嬌嫩的。   難怪村子裡那些男人總說玉兒是狐貍精了。   “似乎是遇著猛獸了,也怪邪乎的,那東西頭都砍下來,也還沒死。”村婦說得心有餘悸,像她親眼看見,“你說怪不怪?”   玉兒心裡沒底,臉上也鬱鬱的,連忙加快腳步。她的父親以前是村子裡的窮書生,考科舉考不上,做生意也是不成,四體不勤,教村裡的一些孩子開蒙為生,後來得了癆病死了。   膝下這麼個女兒就交給村子裡的寡婦養著,那時候寡婦家隔壁就是張家,年少時玉兒常常看見還是個少年的張延趴在墻頭看她。   但他總是板著一張臉,沒有笑容,粗黑的眉毛下麵一雙眼睛亮得懾人。他話也不多,玉兒在院子裡剝花生的時候,他就在一旁盯著。   玉兒平日裡不大出門,不是厭惡曬太陽,也不是不喜歡那些人碎嘴又或者不是因為玉兒跟那些姑娘們格格不入,而是玉兒一身弱不禁風的模樣,十分的惹眼,從小時候他的父親就告訴他,不要輕易在外人的麵前露麵。   村子裡有不少潑皮,原先她還在寡婦家那兩年的時候,就見到寡婦被那些家夥騷擾,後來張延慢慢的長大了,張延把那些家夥全都打跑了。   為此玉兒很是崇拜他,她想自己還是應該得意的,好歹她還有個厲害的鄰居,張延事事順她。後來,他就向玉兒提親了。   婚後張延仍是話不多,張延家裡沒有什麼人,玉兒不用忍受婆母的管教,張延一個有力氣的男人,也總是能夠掙些花銷。   到了村口看見一群人圍在那裡。村長陪著進來的客人,約三十來歲,穿著套米色麻質的衫褲,身材瘦小,白了近半的頭發長長的垂到腮間,如果不小心看,很容易把他看成是個上年紀的婦人。   玉兒走近時,見他生得細眼細鼻,精神矍鑠,兩隻小眼睛炯炯有神,神態隨和,好像在場的人都是他熟識的朋友似的。   村長夏友福介紹客人與眾人互相認識。隻見旁邊的一名身穿獵裝短打的年輕人臉色蒼白的躺在樹下。   玉兒看見自己的丈夫張延也在人群中看熱鬧。他身上衣服有幾處劃傷?但沒有見到血跡。連忙走過去拽住丈夫上下左右的看著的確沒有受傷。玉兒突然那個輕舒了一口氣。   玉兒不太想看熱鬧了,便擠過人群,揪著張延的衣角:“沒意思,再看下去,肯定要惹麻煩,到時間把他放到誰家去呢?”   她在說那個躺在樹下的人,要送到鎮上顯然是不現實的,村長指不定又想著安排到何處去?   她扭頭看張延的臉,他顯得格外安靜,張延說:“別管他們。咱們快快回家。”   “那好。咱們快點回家。”玉兒二人不想多找麻煩。   她站在張延邊上要矮上好多,他也不知道吃什麼長大的,生得這樣高壯。兩條長且健碩的胳膊,輕輕鬆鬆就接過了玉兒的洗衣籃子,還沁著汗珠的皮膚被曬成均勻的小麥色。夫妻兩人胳膊一比,完全是兩個顏色。   他大步往前走,隻是走得緩慢,玉兒和他並肩而行。這樣看,玉兒仰起腦袋能看見他那硬朗的下巴,隆起的喉骨,這麼近的距離,一陣陣熱氣往她身上鉆。   “你怎麼這麼燙?回去好好收拾收拾,免得一身臭汗。”正在笑鬧的夫妻二人沒有看到,在大樹下的那個年輕人已經睜開了眼看著玉兒遠去的背影眼中閃著一股莫名其妙的光芒。   她嫌棄地推開張延,張延沒有什麼抗拒,眼角多了點笑。夫妻到了家裡,他取下背上的弓袋,還有布包,跟以往一樣先去沖了個涼水澡。   他沒有那麼講究,可被妻子嫌棄也是沒辦法,便脫了外衫,在後院裡沖了個涼。回房裡也還赤著半身,披散的黑發濕漉漉披在肩頭。   “你怎麼這麼不講究?讓人看見多麼不好意思。”   “在家裡除了你,哪有別人?再說,你又不是沒有瞧見過。”   “你個死人,再怎麼說,我把你踢出去。”   張延知道自己的妻子臉皮薄。便幾下的擦乾了身體坐在床邊,穿上了妻子遞過來的坎肩。玉兒又拿了一張張帕子幫忙擦他乾頭發。   “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玉兒打開丈夫遞過的布包,打開發現個小巧精致的簪子,質地細膩,上頭雕的花紋栩栩如生,顯然也不便宜,她用腳蹬了蹬張延嗔道   “多少銀子?”   “你問這個做什麼?你喜歡就好,總歸我手裡還不缺銀子。”   “冤家,你的銀子不就是我的銀子嗎?你這麼花我能不心疼?”   玉兒翻了個白眼,朝他背上拍一巴掌,可惜她這點手勁在人高馬大的張延麵前什麼也不算,反教她自己手掌隱隱作痛。   “我還能掙,你隻管花就是。”   “你愛吃的那點零嘴也在裡麵,自己看看。”   玉兒一看果然下麵一層還有紙包的乾果點心。   她就立刻不罵他了,塞了個糖球進他嘴裡:“甜吧?”   張延說:“你給我吃的什麼東西都好吃。”   “下次我學潘金蓮,給你一碗藥。”   “就怕你舍不得。”   他其實不太明白玉兒為什麼喜歡吃這些,他不喜歡甜膩膩的東西,但玉兒就是喜歡的話,那也沒辦法了。在花錢方麵他也沒有什麼觀念,家裡沒有老人要贍養,他自然也想看著愛妻高興一點。   玉兒把這些吃的放進個小盒子裡,閑來沒事的時候也吃點,打發時間。   村子也就這麼大,玉兒不喜歡聽那些婆子們嚼舌根,剩下的樂趣就是逗逗小孩子可這樣,傳在村子裡她也成了妖裡妖氣的狐貍精。她覺得張延不懂風情,何況還總是管束她不讓她出村,也覺得自己太嬌氣,可能跟她那個窮酸書生爹學的臭脾氣。   村長決定把受傷的書生安排在張延家裡,一來是家裡的布置算是村子裡最好的,而且還有空餘的房間。   客人給了一筆錢,出手還算闊綽。   二來,張家裡還是個獵戶,力氣大得很,經常出去和人做買賣,有些見識家中又隻有夫妻二人也是方便的。   隻有玉兒不太樂意了,她討厭麻煩,更討厭那名據說是讀書人看她的那雙眼睛。   今天一上午看到一群人忙來忙去穿梭在她的家裡,玉兒就生悶氣,低著腦袋摘菜,這種情況隻持續到了下午。   看到遞來的銀子,玉兒決定短暫地原諒他,沒人跟銀子過不去。   她暫時照顧起書生來,後院還有兩間空房,收拾出來正好也給書生二人落腳。那人據說是到山裡來采風的。由於書生身體比較弱走到他們村的時候,被曬的中暑了打算在村裡歇上一兩日然後便回到城裡去。   她端了一碗煮得稀爛的米粥過來,考慮到書生這幅身板,玉兒還是給他們做得清淡點。   “你們餓嗎?家裡沒有什麼準備,你們先喝兩碗粥墊墊。晚上我們再把那些抓的獵物給你們做了。”   張容獻坐在病榻上,一副蒼白無力的模樣,心裡嫌棄著這堅硬的床鋪,還有簡陋的屋子,當看見玉兒那隻手遞過那碗米粥,他臉上溫和的笑容幾乎要碎裂。   那個老人連忙站起來,對玉兒說:“多謝小娘子,你把粥放在桌子上,等稍微涼一下,我們兩個人再吃。”   老人的和藹的麵容看的玉兒有些心酸,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親也是這麼和藹的樣子。她放下手中的托盤,到了一個萬福,扭身出去。   “這碗裡……還有些穀殼和砂石,連碗口也是破了。”   他張容獻平時哪裡用過這樣的東西,就算是洗手的瓷盆也是上好官窯。那個和藹的老人沖他輕輕躬了躬身說。   “少爺此時不必在家裡,我們兩個人在山中遇到了賊寇雖然僥幸逃脫,誰知道賊人還有沒有同夥?所以我們一定要加小心。”   “算了,此刻比不得過去,如今是虎落平陽。”   床上躺著的張容獻努力克服心中的疙瘩,捧著碗,強迫自己抿一口,而後裝作虛弱的模樣。   “我現在大概還沒有胃口,辛苦福伯你了。”   那個福伯對著張容獻說“老奴這裡有些話對公子說,我們還處於危險之中,一日未回到城中便一日危險。那個小娘子雖然長得很漂亮。但是公子一定不要動其他的心思,否則被村莊的人得知,我們恐怕便會消失在這裡。”   “姑娘,這……真是麻煩。”張容獻的臉一紅知道自己的心思被老管家看破了。   他聽見外頭嘰嘰喳喳的叫嚷聲,幾個半大孩子圍著玉兒,如同搖尾巴的等待骨頭的小狗:“玉兒,玉兒,我們要吃糖。”   玉兒不將就他們,柳眉一豎:“你們沒大沒小,敢叫我名字。”   她一變臉,幾個毛頭小子便避開她的掃帚,隻是仍不肯改口,又說:“我們幫你做事,你給我們糖吃。”   全村的女人,隻有玉兒口袋裡總是揣著零嘴,別人可不願意拿閑錢買什麼不合適的肉乾果脯,而玉兒總讓人詬病——嘴饞,嘴刁,嬌氣。偏偏玉兒最討小孩子喜歡,她大方呀!她有甜甜的糖,有香噴噴的乾果。   玉兒便發揮她“怠惰”的本性,兩手叉腰,支使起來:“你們不準白吃,我想想,你們先替我把地上的葉子掃乾凈,再挑滿水。”   這對幾個村裡孩子來說是家常便飯的簡單事,就是沒有報酬他們也常常被扭著耳朵拖著乾,可玉兒還給他們吃好東西呢!   便各自分了活,揮舞著掃帚賣力乾起來,又把水缸挑滿,最後齊刷刷排在玉兒麵前眼巴巴瞧著,她白皙的手一個一個給他們發了些零嘴,玉兒沒舍得給完,還要留著一些自己甜嘴。   “好姐姐,等我以後成了鎮上李員外那樣的有錢老爺,我要娶你做老婆!”   小孩們眼裡,也知道玉兒高挑漂亮,何況她還給糖吃。   二狗子想,自己要是能娶玉兒這麼漂亮的老婆,肯定舍不得讓她下地乾活,免得太陽曬傷了她水靈的皮膚。   玉兒露出嫌棄來:“呸,就你!你連字都不認識幾個,還想做員外老爺。對了,你的三字經背過了嗎?”二狗子立刻從她手裡抓了糖,拽著身邊的幾個小夥伴狼狽而去。   “好啦,吃完就趕緊走,玩你們的泥巴去!”   玉兒看他們用兩支黑乎乎的泥手伸到麵前接過糖果,一幫子半大小孩前前後後跑出去,玉兒才仔細檢查自己的院子,確定沒有一點汙跡。   她搬來一張竹椅,一盤瓜子,便斜躺在椅子上曬著太陽。隻見玉兒用她那米粒似的白牙齒咬住外殼,上下用力一合,伴隨清脆的響聲,她便把剝落的瓜子殼吐在一隻小竹簍裡。   那麼纖纖細細的身段,腦袋耷拉著,簡單的發髻盤在腦後,便足夠讓人感到飽滿舒心的氛圍。玉兒的裙邊發著金光,發鬢睫毛染成金色,就連臉上細細的小絨毛也是金燦燦的。   玉兒在竹椅上小憩。她雙腳卻懸在邊緣,隨著她的動作,一截腳踝若隱若現。她還栓了個小鈴鐺,紅線繞著,拇指大的鈴鐺綁在腳踝上方那是玉兒的父親留的遺物。說是這個東西可以保佑她福澤綿長,兒孫繞膝。想著這些玉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已經跟張延結婚四年了,還是沒有一兒半女有時候玉兒也是發愁。   之所以玉兒愛招引這幫小孩子到她的院子裡玩兒,又用糖果交換讓他們給自己打掃院子不是懶惰是因為想沾一沾他們身上的福氣為丈夫生下一兒半女的。   張延提了回來路上遇上的一隻鹿,兩隻野兔還有一隻狐貍,在院子外麵正在收拾,看見玉兒和那幫孩子在那裡笑鬧著。他也明白玉兒為什麼愛招惹這些孩子。但他不會告訴妻子是他有意不讓她懷孕。因為他們兩個剛結婚的時候,玉兒剛剛及笄。   手上的獵物他已安排的明明白白鹿血鹿角都是好東西,原來拿到鎮子上,藥鋪也是要收的,不過那個公子的身邊的老人已經把它定下了給了大價錢五兩銀子。   兩隻野兔等會一並燒菜給妻子吃,弄隻烤了吃,再弄隻兔丁。至於手裡這隻死狐貍,剝了皮給妻子做個暖手。肉就便宜了那空屋裡的兩個人。   張延手腳很利索,熟練地放血剝皮,拆骨割肉很短的時間內收拾完了。他踏進前院,隨即便放緩腳步。玉兒可還在睡覺哩,靠在椅子裡,鬆鬆垮垮地曬著,也不知道翻個麵,他又不忍心吵醒她。   隻管先進廚房處理獵物,在米缸裡取了些白米,在菜籃子裡摘了野菜,淘米洗菜,上了鍋煮飯,在案板上切菜切肉。   他的刀和他的目光一樣平穩,兔肉切成細細碎碎的小丁,準備好辣子,調味,下鍋翻炒。   整個過程,他的呼吸不急不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無論是捕殺獵物,還是處理食材,他仿佛永遠不會感到疲憊,巖石般深沉的雙眼一眨不眨盯著手裡的活計香氣在空氣裡爆炸開來。   鍋勺碰撞的聲音把玉兒從淺眠裡喚醒,她嗅著味,聳聳鼻頭,便睜開眼,朝屋內喊:“今天你做飯啊,多放些辣子,我愛吃。”   “好香呀。”玉兒鉆進廚房,便趴在張延背上,“今天那家夥不吃我做的飯,他是不是嫌棄我的手藝?”   她蹙著眉,雙眼露出可憐來。   張延沒轉頭,以陳述事實的口氣道:“你做的好吃,他們不吃,是他們的損失。”   “真的?可是村長來家裡,也沒吃過我做的飯!”玉兒揪著他背上那點布料,又拉又扯,最後擺弄起他的頭發來。   “村長,那個老酒鬼哪次來不是為了喝酒的?他想多喝酒,肯定是吃飽了才來的。下次我請他來吃酒一定趕在他飯點之前。正好,咱們讓他少喝點酒。”張延寵溺的對付著他的妻子說道。   “算了,每一次村長來,你都喝的不省人事。還是不要請他來了。我不喜歡。”玉兒想了想,還是拒絕。   她也不離開,趴在張延背上,把他弄散的頭發擰在一隻手裡,分成幾股,細細編成辮子就著張熟練掂著手裡的炒勺。任憑妻子擺弄自己的頭發,玉兒的手指細細滑滑白白嫩嫩的與黑色的頭發糾纏顯得異常白嫩。   張延睜眼看著在自己背後搗亂的妻子說道:“晚上我教你識字現在不要鬧。”   玉兒聽到識字這兩個字,先啐了他一口,用手狠狠的捶了兩下後背轉身出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