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見人見多了這些常年跑海的海主早就混成了精。看到對方舉止間帶著股子硬氣,倒也不敢太小瞧他。 那人點點頭,微笑著繼續問道:“小兄弟,不要為難,我也不是旁人。我姓張,叫張長平。是這幾艘船公推出來的領隊,當然我們也不會讓兄弟們白乾的,我們按照周家談的價格,我們在照樣給你一份兒,你看如何?” 石鬆亭連忙站起身施禮說:“我盡量讓兄弟們加把勁兒,但能不能今天卸完我可不敢保證。” 這時旁邊燒火的小孩兒端了一碗茶水放到那個張長平的麵前。 張長平毫不客氣的端起那碗茶水喝了兩口,然後放下碗對石鬆亭說。:“我聽小友談吐斯文,對答有根據可否進過學!” 石鬆亭笑了笑著回答道:“上過幾天私塾,勉強識得幾個字!” 張海主見年青人答得彬彬有禮,心中愈發感覺詫異,俯身下去,看著對方的眼睛追問道:“既然讀過書,怎麼不參加科舉。就是考不上也可以乾些正常的買賣呀。像你這樣混跡於碼頭之上,每天給人給人家扛東西,你不嫌辱沒斯文麼?” 年輕稚嫩的臉上終於湧起一縷窘迫,石鬆亭苦笑著搖了搖頭,低聲道:“沒辦法,晚輩總得找個活路。我雖然學了一些文章,但是我這個身份是無法參加科舉的。要想到商鋪裡找一個賬房的生計是需要做保的,可是同樣是我這個身份,找誰給我做保呢?” 張海主突然間想起了石鬆亭的身份,長嘆一聲又端起茶水默默的喝著,粥棚中一時間沉默起來。 石鬆亭也看著麵前的這個張海主,心裡也在想,海主是個泛指,即使說船主,也包含貨主。 福船不算太貴,按大小從三千兩銀子到一千兩上下,可對於這時代普遍月收入一兩左右的人來說,就不是小數目,靠積蓄是買不起的。 大海主船貨都是自己的,但有些船主的資本不夠,支持裝滿一船貨物,於是除了自己的貨物,也要幫別人運輸。還有的一些海主純粹是為了分擔風險。找一些別人的貨裝在船上,掙一些運費抵消一些成本,這樣自己的貨就是純利潤。 某某船主發了大財,是力夫們樂此不疲的話題,但某某船主再也沒能回來,因此破家的也不少。石鬆亭這些日子混跡在碼頭也聽多了,聽說了很多海主發財或者破產的消息。 在明朝,小海主合作貿易的風俗非常奇怪,船要是沒能回來,船主家裡不需要賠償其他貨主,但是這些小海主如果為了某些原因而損失掉貨物,則需要賠償這些貨主的,所以那些丟貨的小海主經常不敢回家,淪落到海上成為了海盜。 這時那個張海主,看著石鬆亭說:“我的船上的賬房不乾了,你是否想跟我一起跑海?上我的船是有好處的,可以買貨份兒,24兩銀子一份兒,由船上統一給進貨,掙的錢大家按份分,而且每人還可以帶一定的貨物上船,不過這部分貨物需要自理,賠了,賺了都算你自己的,怎麼樣?石老弟是否考慮一下?” “如果你想多掙錢,還可以在船上兼著水手的位置,我們的船上現在缺少升帆手,你可以也領一份兒升帆手的銀子” 石鬆亭心裡暗暗的高興,他這些日子正在琢磨如何不在碼頭上賣力氣呀,正想著怎麼上船呢,這機會就來了。但是他對這個張海主一點都不了解,生怕到船上以後出問題便沒有答應。 “哎,不是的,我跟你說,這一般的海船上啊,都有12個升帆手,可這次隻有八個所以升帆手的銀子,卻還是12個人的。12個人的銀子便有八個人分,雖然累一些,但是掙錢呢。” 張海主看似時鬆亭不為所動的樣子,便加大了誘惑。“當然我也不是什麼人都要的,我打聽過,你家就住在廣州,而且是疍家人的頭領。我走船才不過兩三年是個小船主,我跟你說實話,找你上船隻是為了我們以後來往廣州的時候不會被人找麻煩。” 石鬆婷雖然心裡答應了,但他嘴上還是說:“等我把這些貨卸下來,趁這個時間也再考慮一下,如果我想上船了,就一定會入份子的!” 張海主一拍大腿說道:“這樣隻等你卸完貨結完錢,如果份錢不夠的話,少多少我借你。像你這樣的小夥子不跑海,簡直是浪費了你的一身本領。” 石鬆亭看張海主誤會了,但也沒有繼續解釋。 由於石鬆亭安排的十分巧妙,給了這些力棒人充分的休息的時間。石鬆亭根本不想占有那些由船主提供的大米,熬成的米粥也比較稠,鹽加的足,給了他們消耗的體力的充足補充。 加之這次卸船的人哪裡的都有,不像原來隻是某一個組織好了的團體,所以卸船的人生怕自己掙得少了,都在自己工作的時段內盡可能的多下一些貨物,都比著往下跑,所以12艘船還不到子夜時間便卸的乾乾凈凈。 張海主也沒有食言,把給周管家的結算的銀錢照樣給了石鬆亭一份兒。石鬆亭也沒有小氣把給力棒們的價錢又抬高了一倍,他也明白,他這是一錘子買賣。下次再也不可能有人給他這樣的機會了。因為他給力棒們發的這些錢,其中就有周管家的那一份兒。還有碼頭上管事兒的人,衙役的一份兒,他都沒給。都發給了力棒們。索性他就用這些銀子買碼頭上的人心,為以後的疍家族人來找食吃打下一個基礎。也給自己增加一些人望。 石鬆亭給眾人結完銀錢之後,天色已經蒙蒙亮了,正好他這一趟掙了24兩銀子和100斤大米,他帶人把東西搬回家。 第二天他便拿著48兩銀子交給了張海主。 張海主這時告訴他還可以帶五百斤的貨物,並告訴他有一天的時間采購貨物,三天之後海船就會出發的,他必須提前一天上船。 可是石鬆亭沒有經驗,他把兩份份錢交了以後,全身隻剩下了一兩銀子。 石鬆亭打算買點什麼貨物,那就看著辦吧,他也好失落呀,早知如此,還不如少交一份分錢,二十五兩銀子也能買不少貨物。 石鬆婷這時候心裡有些後悔。這是有錢難買早知道。他開始動了借貸銀子購置一些貨物的想法,但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想法。自己第一次出海,不知道買什麼東西,到外麵好賣。如果賠了自己這趟不就白乾了。所以隻能用自己的錢,可是這一兩銀子我買點兒什麼好的,大老遠出趟門兒。那沒個百八十兩銀子當本錢賺什麼錢呀?拿出一兩賺三兩回來不夠折騰勁兒了。 不過呢他不怎麼著急。他怎麼琢磨的,權當散心啦,能掙就賺點兒,不能掙就當外邊兒看看景兒,這不挺好嗎? 石鬆亭就到市場上去轉一轉,而且這衣食住行船主包了。自己就拿著這一兩銀子到市場上看看有什麼買的,有就買,沒有就當轉一圈兒了。 這會兒那市場還沒有完全收攤兒。石鬆亭奔這市場上看一看雖然不如早晨人多貨滿,現在也是夠繁榮的,賣小吃的是最多。等晚上有那不樂意做飯的,這會兒就出來買東西,晚上就一口。 自己不樂意買吃的。買這麼一堆小糕點,那玩意兒怎麼賣呀?在這市場的東頭有一片鮮艷色彩拉住了他的眼球。他定睛那麼一看,嘿。這玩意兒不錯呀又不貴就它了。 石鬆亭看上什麼東西,就是一種橘子,在廣州這一帶最適種橘子之類的水果,這時候一般橘子已經經都摘完了。這是一種十分晚熟的橘子,非常好吃,但是產量並不大 石鬆亭是本鄉本土的,知道這種橘子好吃,但這些橘子摘的有些早,皮上還泛著青,不是十分的紅。 這種橘子隻有本地人才買。因為這種橘子有一個十分大的缺點,就是這種橘子十分不耐儲存,怕擠壓,容易壞,所以根本運不到遠處去。 所以買它的人也都是三五十個的買,吃完了再買新的。賣橘子的老板在攤上拿著稱給買橘子的人,一秤一秤的賣,石鬆亭就站在旁邊看著賣橘子的老板不出聲。 他看見沒有什麼人了,才走到前麵對老板說:“老板。你這橘子都賣嗎?” 老板頑笑般的回答說:“如果你想都買走,我都賣。” 石鬆亭對老板:“我買一兩銀子的,你看你能給我多少。” 老板一聽:“您這是要往哪裡販運呢?” “我打算買些放到海船上去吃。” 老板一聽說:“得了,我直接給你十筐。咱們也就別秤了。” 石鬆亭一聽便把錢給了老板,老板拿秤秤完銀子便對石鬆婷說:“看你也是個爽快人,這十筐橘子大概有400多斤,不到500斤的樣子。您看您的船在哪兒?我派人給您送去。” 石鬆亭十分高興,便謝過了攤主。便帶著他買的十筐橘子來到了張海主的海船上,張海主這時不在船上,船上的夥計一看他買了10筐橘子,便樂道:“我說石兄弟,你買的東西也不好放啊,而且咱們要去的地方,那水果多了去了,你這橘子給誰吃啊?” 石鬆亭笑著說道:“我買這些橘子是給大家吃的。我頭一次上船打算給大家買點兒禮物,但家裡又比較貧困,所以給大家買點兒橘子。” 那夥計說:“那就謝謝你了。船上沒有那麼多規矩,都是鄉裡鄉親的有事兒都會幫一把的。”然後幫著把橘子放到了船上,對他說:“你還是回家趕快跟家裡人道別吧,咱們後天就出發了。” 回到家,石鬆亭立刻將準備去南洋跑船的事情說於娘親知曉。 他清楚娘親不希望讓自己去從事這種在刀頭上混飯吃的行業雖然說隻要能從南洋回來,那必然是賺的盆滿缽滿。但是也是有大量的人回不來,從此一去渺無音信,因此措辭盡量輕鬆委婉。但是在話音落下後,娘親臉上的表情是一種無奈和失望交織在一起的神態,淒涼而落寞。 他不敢直麵相對娘親慢慢地低下頭去,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聲音說道:“我隻是想跟著船到外麵去看看,如果掙些錢回來,我就守著娘親過活。” 月光透過沒有任何遮擋的窗欞,如水一般傾瀉在娘親的臉上,將每一道皺紋裡隱藏的失望與不甘都照得分外清晰。他絮絮叨叨地說自己想到你的一些出海的好處。還有這次出海是大船,張海主也是有豐富經驗的,如何如何的安全,唯恐娘親出言阻攔。 姚石氏靜靜地聽,從頭到尾沒有插一句話,也沒有任何詢問的言語,連一聲咳嗽,一聲嘆息都沒有。母親的這種無聲的控訴,讓石鬆亭的心情更加忐忑了。 石鬆亭抬起頭,用非常心虛地眼光看向自己的娘親,他看見娘親額頭的白發被夜風拂動,星星點點倒映著月色。那每一根白發都是為這個家操勞所致,十幾年來穿街走巷,進出富貴人家的宅院,賠盡笑臉,就是為了養活他這個孩子,每當他長大一些,娘親鬢角上的白發便又增多一些。 “娘親如果怕我遇到風險,那我明天還是去告訴那張海主我不出洋了。”石鬆亭心裡雖然有所不甘,但是麵對沉默的娘親,還是下定的決心說道。 姚石氏輕輕地搖了搖頭,仿佛才聽懂兒子的意思般,慢慢開口說道:“要去,你便去做吧。兒大不由娘,男人沒有圍著家裡轉的,出去見見世麵也好。雖然我不希望你當石家人的頭領但是那是你外公的意思盡量去爭取吧。成了就繼續延續石家的責任,如果失敗了,咱們也早些卸去這副枷鎖。” “娘,您這是哪裡的話!”石鬆亭錦娘並沒有說出反對的話,頓時心裡長出一口氣。別扭動的身子靠向娘親身邊挪了挪,涎著臉‘抗議’,“我長得再大,還不都是您的兒子麼?您如果覺得我不該做什麼,盡管說就是孩兒一定改正。” “你這孩子,都多大了!還像小的時候一樣撒嬌。我並沒有責怪你,咱們疍家人就是水上生、水上亡的命運。你跑海比打魚還稍微安全一點兒。” 姚石氏被兒子臉上疲懶的表情逗笑,伸出手來戳了一下他的額頭。 “去吧,娘親不攔你。咱家畢竟不比從前了,如果你父親活著,娘親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跟人跑到海上去搏命,可是你父親不在了,你也無法再考科舉,沒準兒出海還是一條生路。” 想起了姚家昔日的盛況,她又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叮囑,“但你一定記住,莫強出頭,也莫欺了心。抬頭三尺有神明,人做了哪些事情,老天雖然不開口,卻看得清清楚楚!他會把賬一筆記上,最後會報應到你的身上。” 石鬆亭望著母親那些有些迷茫的眼神,向母親斬釘截鐵的保證:“我一定憑著良心做事,絕不做對不起祖宗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姚石氏愛憐的摸摸兒子的頭,心中暗自嘆息。兒子在不知不覺中居然長得這麼高了,自己居然要踮起腳,才能摸到他的頭頂。兒子再也不是抱著自己腿撒嬌的可愛的樣子。 “娘,娘你怎麼又哭了!”看到斷線珍珠般的淚水從娘親臉上滾落,石鬆亭心裡愈發驚慌。半蹲下身子,盯著娘親的眼睛追問道。 “沒事,沒事,娘給你去做飯!”姚石氏趕緊側轉頭,用力抹凈了眼角。她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能成為兒子的負擔。 “我來燒火!” 他看著娘親的眼淚,知道娘親不舍得自己走。隻好悶悶地蹲在灶前,用火筷子拔開餘灰,找到幾個埋在灰底下的火引子。 石家買不起昂貴的火折子,而使用火鐮取火的方法又十分的費事。如果天氣稍微潮濕一些,火鐮就不十分好使。他們一直用這個辦法省錢。每次做完飯,都用灰將一段木炭蓋住做火引子,下次做飯時,便不用重新點火。但這種辦法會讓屋子很熱,冬天還好,夏天則令人受老罪了。 青煙和水汽從灶臺上裊繞起來,將母子二人的目光暫時隔開。屋子裡變得靜悄悄的,水在鍋裡滾動的聲音清晰可聞。 姚石氏站在灶前想了一會兒心事,手在不知不覺間撫摸的鍋蓋縫隙之處被噴出的蒸汽燙了一下,她清醒過來重新打開鍋蓋。先用一把木笊籬將煮得八分熟的米從鍋裡撈出來,然後用竹瓢將米湯小心翼翼地舀入一個瓦盆。接著,重新在鍋裡邊放上一瓢清水,擺好蒸籠,準備將米飯蒸乾。以往到了這個階段,總是要向米裡邊摻雜野菜的。 姚石氏習慣性地把手伸向放在鍋邊的菜籃。但是她的手卻有迅速縮了回來。 作為一個愛兒子的母親,決定奢侈一次,臨別前給兒子吃一頓純白米飯,兒子這一出海是否能回來就尤未可知。 當年爹把自己嫁給姚秀才當妾,就是為了避免自己的後代在海上經歷風浪而死於海上,想吃一碗安生飯。沒想到事情轉了一圈兒,還是回到了原點。姚石氏不由得想到,難道疍家人的宿命就是死於海上了。從小到大她就看到了叔叔,伯伯,哥哥,弟弟出海之後一去不回,現在又輪到自己的兒子了。 每年這個時間石家的老兩口並不在家裡,他們帶著疍家人的船隊出海,打魚去了,要到九月底才能夠回來。 姚石氏把但家人下海所需要的一些藥物包成了一個小包裹,交給了石鬆亭。 石鬆亭辭別了母親,帶著自己的小包袱來到了船上,張海主還沒有回來。由船上的大副給石鬆亭安排位置,他派人把石鬆亭帶到他們的倉室。他的這個帳房是屬於張海主的私人雇員不算船上的職位。但也有的船上賬房是屬於高級船員。他現在在這艘船上的身份是一名升帆手。 船員們大多已經起了床,艙室裡一溜的竹席數了數,有16張床位,還有幾個人在睡覺,也沒人招呼,船艙裡窗戶是不存在,隻有從艙門口照進來的陽光,船倉裡顯得不十分昏暗,石鬆亭選擇了一張還沒有人的床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把自己的東西放在上麵,然後轉身就來到了甲板上。剛才就是讓他放行李而已,工作馬上就要開始了,船上有多少人不知道。一上甲板就有人招呼他乾活兒了,開始他還想跟人客氣一下,通個姓名,哪知沒人理。在船上忙忙碌碌一天之後,當天晚上還是有二副主持。船上的水手都到齊了,但是高級船員們還沒有上船。 第二天張海主回到船上之後領著船上所有的人。擺上三生祭祀了海神之後,按照算好的時辰發令開船。石鬆婷和八個漢子在船舷的兩邊扯著四根粗大的麻繩,兩人扯一根兒。 剛才的操帆手的指揮下升首帆,這硬帆船的帆是一節一節兒的生帆手就是扯著粗大繩子把帆升起來,首帆大約十五六米高,三米多寬,接著再升尾帆。尾帆比首帆要小一圈兒。這首尾帆升起來就沒升帆手的事兒了,調整迎風麵兒居然不歸他們管了,看來這就是船上的階級了。船隻在港口裡,帆是落下的,現在準備出發,自然要升起來。 這時張海主拿著一個本子叫著石鬆亭,開始給船上的每個人發錢,錢是銀子,但是形狀十分奇怪,是一個十字形的銀塊,有薄有厚,每個人發五個。張船主告訴石鬆亭這叫比索,是大佛朗機人的錢。 昨天船主就說是上船給錢,可是石鬆亭上船之後並沒有人理他,原來是踏板撤了才算上船。 石鬆亭現在的任務就是把每個人的名字和領多少錢記錄下來,並讓他們在本子上按手印兒。張海主帶著石鬆亭給船上的每個人發錢,那些船員也十分奇怪全都一副懶得搭理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