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雯(下)(1 / 1)

少年阿德 吽牙 6600 字 2024-03-17

秋秒的一天傍晚,竟下起了雷雨。   李雯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倚在走廊上,眺望著盤桓在遠方山頂上的一抹微明地天光。   校園裡的燈光也不知在何時已經亮起,寂寂映照著她娥嬌的麵頰。她全然沒有在意天空中乍現的閃電,伴隨著訇訇然的雷聲,大雨如注般地裹挾著夜色而來。   李雯近來的心事就如同此時這滴沰的雨聲一樣沉重,一樣連綿不絕。   雖然從小就在鎮子上生活,但李雯的家在當地並不算闊綽。父母親在鎮上靠裝修的手藝來維持生計。雖然說是一門手藝,但大多是拖累身體的苦力活。小鎮上的房子沒有電梯,平日裡需要扛百八十斤的水泥不說,碰到一些高層的客戶,又要求裝修得精美的,細細碎碎的木料、瓷磚、油漆——往往其他的裝修師傅都會叫東家花錢,請上一兩個在珠市街街沿上坐著的挽胳膊露腿的苦工將這些材料送上去,但李雯的父親不,他給東家說自己願意要少價錢幫忙把這些東西給送上去,而東家在與珠市街那些侃大天的苦工的嘴中得知價錢後,幾乎都沒有猶豫,買上兩包十塊錢的煙遞給李雯父親,眉開眼笑地選擇接受了這點便宜。   於是,在經年累月裡,父親的腰終於有一天扛不住了。   在給一位熟人裝修的期間,李雯的父親扛著一包石灰上七樓,在快走到四樓的時候,一個臺階還沒登上去,他猛覺肩上一滑,身體自然而然的想要去策應,在以前,這是輕輕鬆鬆就能掫住的,但這次,當他順勢半蹲著想要摟住石灰袋子的一角往肩上送的時候,一聲清脆的響聲從脊背處發了出來,緊接著就是一陣劇痛,李雯父親頓時覺得沒有力氣了,於是趕緊靠著樓梯上的欄桿,身體略微向前一傾,那袋石灰便迅速地從肩上滑落在了四樓的平臺上。   十幾分鐘裡,李雯的父親就那樣靠著欄桿蹲著,他不是不想站起來,而是沒有力氣,腰間的疼痛感也讓他牙關緊咬。最後他終於攢夠了足夠的力氣呼出來李雯母親的名字,正在七樓粉墻壁的母親從這聲呼喚裡聽出來愛人的痛苦,急忙放下手中的抹泥板,大聲回應著出了門,扶著樓梯口的扶欄向下焦急的張望,幾秒鐘後,她看見一張向上仰起的熟悉的卻陌生的痛苦的臉。   李雯的母親將李雯父親攙著朝他們家樓下一個小診所走去,在路途中,李雯父親說:“以後,我們也請人吧。”李雯母親噙著淚,帶著責怪的語氣說:“當初叫你不要恁拚命!不要恁拚命!現在好了,如果你有啥子不好,這個家以後怎麼弄!”父親帶著臉上的石灰粉一起笑了笑,抿了抿嘴角,又用胳膊蹭了蹭愛人的胳膊,緩緩地安慰道:“沒事滴,又不是很嚴重,我這次隻是閃到了,我的身體我還不知道嗎?”   也正如李雯父親自己講的那樣,在十天半個月的調養後,他給那位老熟人打了個招呼拿過房門鑰匙就又開始忙活了。隻是這次,他不再自己去抗那些水泥石灰了,而是抄著手踱到珠市街,在那些挽胳膊露腿的苦工中挑了一個,那苦工用了半天功夫,將裝修用的水泥石灰都扛了上去。從那之後,李雯的父親便再也不央求裝修的東家占自己的這點便宜了。   但李雯回想起那一天,仍然心有餘悸。她回到家,走在樓梯口時就聞到了一股中藥味,起初她並沒有在意,而當她走到家門口時,她心裡隱隱覺得這味道就是從自家傳出來的。隨後,在不明所以中打開房門後,一股濃烈的膏藥和藥酒的味道撲麵而來。緊接著她就看到父親正側臥在沙發上,身體上蓋著條薄毯。見狀,李雯忙問:   “老漢,怎麼了?”   這時,在廚房煎藥的母親走了出來。依舊是帶著責怪的語氣說:“怎麼了,怎麼了,你爸非要掙那兩個苦力錢,好了,把腰傷到了。”   “嚴重不?”李雯的表情緊張起來。   “傷筋動骨一百天,你爸這三個多月都做不了活路了······”李雯的母親還想說話,但父親此時咂了咂嘴,“噷,噷,你給娃兒說這乾啥子?晴兒,爸爸沒事,休息幾天就好,別聽你媽的。哈!”(晴兒是李雯的小名)。   李雯哦了一聲,隨後就在心裡的忐忑中默不作聲地回到自己的臥室,輕輕地關上了門。她將手裡攜帶的課本放在書桌上,然後一把倒在床上,用被子捂住頭小聲啜泣起來。   其實她看懂了母親欲言又止的表情,也明白父親一直以來的強顏歡笑。這些年,父母都在為了他們三兄妹的未來而夜以繼日地勞累著。隻是李雯有時候恨自己,為什麼自己沒有能考上重點高中,讓父母的臉上長點光呢?   但若是平心而論,李雯算是她父母心中的驕傲了。至少,她是個正常的妮子。不僅正常,還很文靜。雖然沒有去到重點,但所在的班級的老師統統都對她贊賞有加。這並不是獨白者的評價,而是李雯父母心中最真實的想法。因為比起讓他們老兩口一想起來就頭疼的李雯的大哥二哥,晴兒,他們的幺女兒,才是時常讓李雯父母在辛苦勞作之餘,心底感到慰藉的存在,在街坊鄰居麵前,總是掛在嘴邊的存在。   如果你知道了一些這兩哥倆平日裡乾過的“光輝事跡”,或許就不難理解李雯父母為何更喜歡自己的小女兒。   李雯的大哥在省會上班,有一年過年時,他不知道從哪帶回來一個女孩,那女孩看著才十五六歲的樣子。而李雯的大哥,那時都已經二十四了。或許是因為娶妻成家心切,他在網上附近的人裡,不停地給那些陌生的女孩發消息。經過無數次的失敗後,他終於等到了這位十五六歲女孩的回應。隨後兩人約在公園裡見了一麵。那女孩其實看上去並不算漂亮,紮著臟辮,一張黑瓜子臉,身高估摸著還不到一米五。而李雯的大哥足有一米八,雖然臉龐不能用俊俏來形容,但看上去很方正,而且出入總將自己收拾得乾乾凈凈,至少給人的第一印象不會是:這個小夥是個壞人。而眼前這位姑娘,頭上的臟辮讓李雯父母看了不舒服不說,大冬天的下半身居然就隻穿一條大腿處開了洞的牛仔褲。她一進門就翹著二郎腿坐在一人沙發上,從那身黑色的夾克兜裡摸出手機玩了起來,哪怕吃飯時也沒有停下。她從進屋叫了聲叔叔阿姨後就沒有再講過一句話。當席間李雯的母親問那女孩是哪裡人的時候,她先是愣一下,隨後轉動了兩下她的小眼珠,然後附在李雯大哥的耳邊嘰嘰咕咕的說了些什麼。當她說完,李雯的大哥便像是宣讀聖旨那樣的說道:“婉兒剛來,有些怕生,再加上這幾天車馬勞頓,就不說了,你們有什麼話,以後問,以後說。”然後,他對著自己的老媽說:“媽,你們那房間有衛生間,今天晚上就騰出來,你跟老漢就在沙發上湊合一晚。”   李雯的父親聽完這話,頓時臉就綠了。他噷一聲放下了碗筷,獨自去到陽臺上抽煙。不過母親覺得自己不能耽誤兒子的人生大事,吃過飯就開始忙活起來,將床單和被褥全都換成了新的,又將臥室的裡裡外外仔細地打掃了一遍。將衛生間的垃圾清理了,又將光潔如新的馬桶再擦拭了一遍。她撤下了他們自己的洗漱用具,全都擺上了從超市裡買來的新的。最後,她站在自己的臥室裡想著還有沒有什麼缺失。在反復確認沒有什麼疏忽後,她滿意地抱著他們老兩口的被褥離開了。不過,臨走時她還是沒忘記將存折從衣櫃裡那個木箱的底部給翻出來。   當李雯的母親在為這個準兒媳婦騰房間的時候,老父親就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如同一個局外人一樣,安靜地看著著自己的老伴忙上忙下。晚上夜闌人靜時,這老兩口在沙發上喁喁交談起來。   “輝兒說還要拿兩萬塊錢給那個女兒做上門禮。”   當父親的一聽,沒有說話。但作為這麼多年的枕邊人,李雯的母親不是不知道他此時的脾氣。   “他說自己過去了,對麵就要將這兩萬還回來。”   “你明天取了給他。”   李雯母親一驚,她沒想到這一次她的老伴居然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豁達。   不僅她驚訝,此時躲在自己臥室的門後偷聽的李雯也同樣驚訝。不過她更驚訝的是,這次大哥帶回來的這個女孩一開口就要兩萬,雖然說是要還回來,但萬一呢,誰知道呢?她當時隻知道那是一位僅比她大一兩歲的姐姐,吃飯的時候她挨著那位姐姐坐著,她能聞到那位姐姐身上有一股不具名的香味。   第二天,當他們吃過午飯,李雯的大哥便和那個女孩一起出發了。目的地是女孩的老家,女孩的父母通過女孩轉告他們說,按照他們當地的習俗,女方去過男方家裡後,男方就要去女方家裡住上一周,也會按照習俗給男方回禮——這當然一定要去。   晚上,李雯和父母一起在客廳裡看電視。李雯從他們臉上的神情判斷得出,父母親都因為自己的大兒子的終身大事得以解決而滿心歡喜著。母親還總在這期間向專心看電視的父親詢問:誒,你說那小兩口現在應該到什麼地方了?   “鬼知道。未別還跑落了?”父親被打擾到不耐煩懟了一句。   就這樣,過了一周。李雯的大哥在正月十五前後獨自一人回來了。   那是中午,一家人剛吃過午飯。李雯正在臥室裡準備著開學用的書和文具,以及那天要穿的衣服,然後聽到了門被關上的聲音,她以為家裡誰出去了,因而沒有理會。當她將這些事宜全都打理妥當,便去到客廳裡料理自己前不久種下的綠蘿。倏忽,一家子人都陸陸續續地聚集在了客廳裡。就在李雯笑眼彎彎地捧著那盆綠蘿要給它在這個家尋一個好住處時,她猛然間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隨即,她馬上想到去鞋櫃處看一看。兩分鐘後,她杵在媽媽的麵前,小聲說:“大哥回來了。”   一家人都被李雯的這句話給聽愣了。母親小心地打開大兒子的臥室,沒錯,他一個人悄悄地回來了。   老父親沒有吭聲。隻是徑直走到陽臺,默默點著一支煙。   原來,那“小兩口”剛到縣上的火車站時,就迅速嬗變成了一隻候鳥和故鄉的小麻雀。那隻候鳥說要去火車站廣場東南角的廁所,叫小麻雀先進站等她,但小麻雀等了很久,一直到快要開車前十分鐘的時候,小麻雀給候鳥發消息打電話,但候鳥卻沒有了回音,就好像他們之前從來沒有遇見過那樣。小麻雀就那樣在廣場上隻身一人,遊蕩了七夜。然後,他靜悄悄的在約定的時間提前歸來了。   父母並沒有責怪自己的大兒子,相反,他們一家子人從那過後都沒有再提起那件事的隻言片語。可能在夜裡,在老父親燃著的烤煙上,會殘存一絲絲的怨息。但若當他的孩子們受到危險時,他仍然會毫不猶豫地張開手臂,攤開那滿是老繭的手掌,拚盡全力將他們托向一個安全的高度。   相比於老大,老二倒是比較讓人省心。他不會像老大一樣,從來不主動給他們二老打電話。在廣州打工的老二,電話倒是隔三岔五就來了。而內容往往是清一色的:短暫的噓寒問暖,然後直奔主題——要點錢。   李雯的二哥模樣倒是生得俊俏,他也和李雯最像兄妹倆。才初中就輟學的二哥,當年在學校時,對象就談了七八個。老二嘴巴甜,看見親戚便叫,看見長輩也喊,他們都以為這下李家要出一個人模人樣的人物了,然後就被開賓館的二姑父從同行的嘴裡得知:他在某一天晚上和一個小姑娘,一起下榻在那位同行仁兄的賓館裡。李雯的父母這時才懂,原來“省心”是說的這一點。   本來父母是打算讓李雯的二哥讀完高中的,但誰知那個“龜兒”初三下學期開始就沒有再去學校上過課了。那時候的木屲中學,還沒有走讀製,全部學生統一實行寄宿製。也因此才有了上文裡和一個小姑娘下榻到賓館裡的機會。   這天,就在他們都以為老二已經在學校上了快一周的課時,卻突然被學校方麵告知,他們的兒子失蹤了。這一下,可把這兩口子急壞了。他們於是趕忙找人將這個鎮子的裡裡外外給翻了個底朝天,可就是沒有發現老二的蹤影。就在李雯的父親準備去報警之時,和老二從小在一塊玩耍的好友站了出來,告訴他們老二此時就在自己的家裡。並向他們講了老二為什麼不去學校上課的緣由。除了學不進去,不想學這兩條他們自己都心知肚明的原因外,居然還有兩條:一,學校不讓抽煙。二,學校不讓搞對象。   聽到這話,盡管氣不打一處來,但父親還是忍住了。在回家的路上,李雯的父親對自己的二兒子說:“你如果真不想學就算了,隻是以後,別怪你爹你媽,說沒有讓你多讀點書,吃了虧就回過頭來怨我們。”並且還表示,自己不會阻礙你們年輕人,但有一條,沒到結婚年齡不允許多弄出來一個人。唯獨抽煙的事,父親自始至終沒有提起。因為他自己也知道,十三四歲的時候,他就已經沾上了,在這件事上,他沒有資格來教育他。   就這樣,李雯的二哥在鎮子上呆了一年,剛滿十六歲的時候,就跟著自己的大爸去廣州打工了。   現在,李家唯一一個還在讀書的人,她的思緒還在遠方的山頭上沒有收回來。盡管,那抹天光早已落了下去,但馬上又被另一抹灰白代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是石灰的白,那是父親的銀發。   前天,父親來學校裡給李雯繳二百元的資料費。其實頭天夜裡,李雯就對父親說了,但第二天醒來時,桌上隻放著五元早餐錢,而父母都不在屋裡。她準備給父親打個電話,但猶豫了一陣後,她不知為何,卻放棄了。然後拿上早餐錢出了門,也沒有在路口吃早餐,直接就去了學校。當李雯的父親圪蹴在毛坯房裡澆水泥的時候才猛然想了起來,自己的寶貝幺女兒還說要繳資料費哩!他於是趕忙去學校裡,來到李雯的班級外麵。他大聲叫著晴兒晴兒,隨後李雯便在同學們詫異的目光中接過了老父親手裡的二百元錢。   讓他們詫異的原因是麵前這位蓬頭垢麵,穿著沾滿了水泥的水鞋和,被油漆和石灰染成五顏六色的工裝的男人竟是這位班花李雯的父親。   但李雯對這些男孩女孩的目光全然不在意。真正讓她在意的,是坐在教室裡透過窗戶看見父親頭頂頂著一片石灰白。但當她走到父親跟前時才發現,父親的頭頂根本沒有附著石灰——父親的頭發,是真的白了。   此時,李雯的眼眸上晃漾出兩股清泉,在其中湧動。   “你一個人在這乾什麼?哈哈,我一語成讖了,今天真的來了。”一個陌生的卻在內心深處回響了很久很久的聲音在李雯的耳邊響了起來。她並沒有急於回頭,而是瞪大眼睛讓那兩股清泉快速風乾。之後緩慢側過臉頰,她看見阿德正抱著他的一摞書站在據她兩米之遙的地方。在夜色的掩襯下,朝著她很開心很開心,很開心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