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逃不掉(1 / 1)

已是來年三月春光,陽曜卻未見綠意柳色。白墻為街,青石為路,陽曜在蕭索中顯示著它的威嚴與特別。   特別的城,特別的人。   那一卿白衣牽馬而行,一人一劍,卻奪了世間的光華。   那是白鳳第一次見到江開,在城門前未發芽的梧桐樹上,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原本蹲坐在樹椏上的白鳳警覺地立起了身子。很強的氣息……和衛莊一樣。   藍眸冷冷地望著那襲白衣靜靜地漸行漸遠,看來不是來尋死的。重新蹲坐在樹椏上欣賞風的韻律,白鳳卻是有些頑皮地想,不知那人和衛莊打起來會是誰勝呢?   然而誰都沒有勝的可能。   千年易盡,情劫難過。   此岸煙波流轉,哪怕歷經繁華三千,忘記了最初的初衷,卻依然抗拒不了宿命的相遇。   清竹青翠,你著白衣,我披玄裳。   仿佛回到了鬼穀時最初的時光,衛莊微微側過臉,嘴角的弧度是熟悉的邪魅。   夕陽劃過他的完美的臉龐,仿若有光。   周圍的空氣忽地變得稀薄起來。   他慢慢轉過身,竹林中有著一剎那的安靜。   “師哥……”悠悠上揚的語調,尾音顫顫。   江開突地感到喉頭一熱,酸澀地令人難受……壓下這陌生的情緒,淡淡地開口,“小莊……”攢在手中的玉簡握了又握,終究還是靜靜地伸出手去,“這是當年替你收著的玉簡。”   墨色的眸子有著深掩的傷痕,嘴角的弧度卻是不自覺地上揚,“藍明已死,這玉簡便無他用。還能白賺個千裡還玉的美名,師哥……你還真懂得物盡其用的道理啊……”   纖薄的唇用力抿了抿,卻隻是淡淡地說道:“你我之間還是不要有牽連為好。”   風過竹林,葉沙沙。   銀白的發絲打在臉頰上硬生生地疼痛。   你我之間還是不要有牽連為好。   你我之間,不要有牽連。   不、要、有、牽、連……   已不知該有什麼樣的反應,該哭?該笑?所有的情緒一擁而上來不及宣泄,腦海裡反反復復的是同樣的一句話。   怔怔地看著那一卿白衣淡出視線。   還來不及心痛……   風已過天涯。   江開牽著馬,一人一劍的身影被夕陽拉得斜長。   玉色瑯簡,一陰一陽銘刻的字文如同烙印。   幸勿相忘。   捏著玉簡的手絲絲顫抖,仿佛要把玉簡捏碎。   多年之前,在乾將莫邪的畫像旁曾有人題詩:長發綰君心,幸勿相忘矣。那詩句的上下兩句堪稱天做之合。   然而現在,那一襲看似飄逸的白衣卻隻能在心中默念著:隻為君逐去,望君勿相忘。   詩未完,句已斷。   三月之前江開隻身至韓國,途遇嬴政,與之為棋,是以大敗。   暗流之下究竟隱藏著怎樣澎湃的真相?   你等待朝陽,而我卻已錯過晨曦。   月之前,燕趙邊境還是飛揚著白茫茫的大雪。鵝毛般的大雪迷離了行人們的眼,路旁的酒肆便多了許多避雪的客官。三三兩兩地圍坐著,烤著爐火喝著酒驅除著寒意。   突地嚴閉的店門被人推開,一陣寒風襲來,店裡的客人們不由地抱怨著抬頭。   被寒風引進門的雪花悠然飄落在他的身旁,華麗的鬥篷,配在腰間的寶劍,英俊的麵容,還有那令人不敢直視的雙眸。男子的身旁還跟著一位略微年長的藍衣男子,似乎是隨帶的仆人。兩人一前一後地步入了酒肆的雅席。   原本想咒罵的旅客全都低下頭裝作喝酒的樣子,在酒碗抬至唇邊的時候用眼角的餘光向那個男子的方向偷偷地望上兩眼。   然而有一個人卻是不同的,在酒肆東南角離火爐最遠的那張小桌旁,一襲白衣,一碗清酒。自始自終那端坐著的姿勢都未曾變過。   來人向身旁的藍衣男子微微使了個眼色,藍衣男子便立刻心領神會地向東南角走去。   “這位先生,天氣寒冷,不如隨我們到雅席一驅寒意?”藍衣男子的目光引導著人們向雅席望去,素色的竹簾從懸梁上垂下,隱約可以望見雅席上跳躍著的紅色火焰,舞著溫暖的光芒。   江開卻是淡淡地拱了拱手,“多謝,在下隻不過是個山村莽夫,習慣了夏雨冬雪,還望大人見諒。”   “嗬……先生不必拘謹,主人自小習學劍術,也曾想做個和先生一樣的俠者豪客,但終是以孝為先繼承了家業。心中不免遺憾,今日和先生一見如故,還望先生不要拒絕了主人圍爐而談的美意。”   江開微微皺了皺眉,輕不可聞地低嘆了一聲,“如此,叨擾了。”   “請……”藍衣男子領引著江開向雅席走去。   掀開素色的竹簾,一股暖意熏得四肢都舒暢開來。雅席的四角皆擺放著一個暖爐,紅色的火苗在熱鬧地跳躍著。雅席的中間放置著一張木桌,一壇清酒,一盤殘局。   殘局?難道這個人在他和藍衣男子交談的短短時間內就下完了一局棋嗎?!清秀的眉頭再次擰起,江開淡淡地望向坐在上位的男子。劍眉星眸,不怒自威。一股不好的預感像討厭的惡蟲從脊背處涼颼颼地升起。   “先生也懂棋?”男子夾著一枚黑子問道。   “略知一二。”   “大雪未停,先生何不坐下與我戰一局呢?”   事已至此,無論如何再也推托不得了,江開翩然坐下,“請。”   猜先,男子執黑,先行。   隻見男子纖長的手指夾著一枚黑子移上縱橫交錯的棋盤,啪!落子清脆。   黑色的棋在乾凈的棋盤上突兀地刺眼。   初手三三,鬼門,這是布局中最為禁忌的走法。江開微微頓了頓,穩穩地落下一子。   男子卻是雷厲風行地在左下角的星位上走出了第二步。   江開不動聲色地繼續穩固自己的布局。   第三枚黑子,在天元處重重地落下。   從未見過這樣的布局,三三,星,天元。   這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江開的眼底已然有了震撼。習劍,懂棋,身旁還有巧舌如簧的侍者。那股不祥的感覺再次襲來。指間的棋子再度落下,十六之五。   十七之四。   十六之四。   十五之二。   ……   戰局一發而不可收,似乎可以聽見刀槍交鳴的怒吼,在這鮮活的棋盤上。   忽地,江開有一種感覺,執在手中的是天下蒼生的命運,這棋,便是以天下為局。   黑子一路領先,勝利似乎指日可待。   然而戰局卻在第一百六十手的時候急轉而下,江開打出了絕妙的一棋。   白色的棋子閃著溫潤的光芒,在棋盤中靜靜地占據了一片天地,這一子,幾乎要將黑棋擊潰。   男子霎時頓住,如鷹的眸子望了望江開,嘴角竟浮出了一絲微笑。黑子再度落下。   屋外的大雪愈飄愈小,酒肆內已紛紛有旅客踏上了趕路的路程。雅席內的爐火也不似先前那般歡悅地跳躍,炭漸漸燃盡。   這局棋也終是下到了收官的時刻,黑子輸二目半。   “你贏了我……”男子嘆道,“還未請教先生大名。”   “在下江開。”   男子沉穩地點了點頭,“江開……我會記住你的。”他立起,一旁待命的藍衣男子立即幫他披上避寒的鬥篷,“那麼,再會了。”   “再會。”江開微微俯了一禮。   突地,那男子頓住了離去的腳步,“我姓琴,名十二。”   琴,秦,十二,王。   秦王。   那股不祥的預感最終應驗,冬雪初霽的天空乾凈地令人眩目。   撫了撫珍藏在懷中的玉簡,清澈的眸子已染上了決絕的神色。   太多的巧合注定了宿命,是誰紛飛了最終的離別?   雪已止,而腳下的路卻漫長地沒有盡頭……   幸福是什麼?   小小的蓮生並不知道。在饑一餐飽一頓的日子裡,最常做的便是趴在院落旁高高的圍墻上。圍墻那邊除卻每日打掃的奴仆,便隻剩下空落落的奢華。和這邊院子完全不同的景致,卻是同樣的落寞。   每日看朝陽升起,然後再望夕陽西沉。直到那些景色在蓮生的心裡都生了根。蓮生依舊是百無聊賴地趴在圍墻上任由時光如駒而過——不然還能怎麼樣呢?在他的記憶裡,就隻有這兩個院落和那個時常不來送飯的阿婆。   直到那一日,一抹玄色點亮了蓮生的雙眸。   那是一位少年,一身的玄色帶著比黑暗更深的吸引力。   帶著欣喜,不安與好奇,蓮生偷偷地趴在墻上望著他。   望著他舞劍,望著他手中的木劍幻化出一朵朵劍花,望著他嘴角若有似無的笑。   他通常起得很早,雞鳴時分就已起來練武。他隻穿玄色,額前的碎發用暗紅色的發帶縛住。他……   自己在墻上趴了這麼多日他竟絲毫沒有發現嗎?   蓮生嘟起小嘴,用手使勁地戳著墻上的瓦片,不料年久失修的墻瓦竟是嘩啦啦地落倒了一片。   全身的毫毛都僵硬地豎了起來,緊張地望向那個玄色的身影。   手中的劍微微地頓了頓,淡淡地望了他一眼。   墨色的瞳孔帶著微冷的色調。   直直地撞進蓮生的心裡。   多年之後,他終於知道那個謎樣的少年叫做“衛莊”。他亦知道,如此卑微的自己竟原來也是有姓氏的,那個以國名為姓的“韓”姓。   在春花與秋月都逝去的時候,在終於到達了權利的頂峰之後,終是遇見了那個最初遇見的人。   真情未必有,哪怕隻是當時。   在追逐的過程中,往往迷失了真實的自己。而自己,始終是配不上那樣的人的吧?   那樣的人注定是要顛覆天下的,能與他站在一起的必定是與他比肩的人。   隻是,可不可以有那麼一點點的奢望,就如同當年那淡淡的一瞥?   吶,我叫蓮生,蓮生啊。   三月的韓王宮已是春意盎然,百花競相爭放。牡丹,杜鵑,桃花,代代……連空氣中都浸潤著花香,暖暖地熏人沉醉。   可有一人,是真的醉倒了。在杜鵑花叢中,二十一年份的年香醇冽。玄色的衣袍落滿了鮮紅的花瓣,觸目驚心。   你我之間還是不要有牽連為好。   真是令人厭惡的一句話。   卻是怎樣也忘不掉。   當獵稟告他江開正前往陽曜時,他的心裡是雀躍的。雖然不知道江開來此欲何。比劍?合縱抗秦?怎樣都好,他與他終以又相見。   然而,他卻是交還了玉簡,丟下那句惡心的話後便走得一乾二凈!   和三年前一模一樣地逃離。   可惜,三年前的那個自己早已死去。現在的他,已足夠強大。   師哥,你逃不掉的。   既然我已身處地獄,那就拽你一起沉淪。   墨色的眸子中有著跳躍著的火焰。   那樣地張狂,比她身上紅緞的顏色還要赤艷,將她焚盡,萬劫不復。   那是赤練第一次遇見衛莊,杜鵑落滿他玄色的衣袍,殘酷地美麗。金樽中的年香,沾上涼薄的唇,帶著致命的蠱惑。那絕世的容顏邪魅地令世間萬物臣服。   生命中的那一枝花在這三月的春光裡,生根,發芽,然後靜靜地綻放。一十七歲的韶華,她終是遇見了比生命更為重要的他。   而他,卻是毫不留情地捏死了從他身邊遊走過的小蛇。明艷的赤練王蛇剛從冬眠醒來不久,便立刻在他兩指間駕鶴西去。   “呀!”赤練不禁驚呼了一聲,隨即用手掌捂住了小嘴。   他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甩開手中的死屍,“九公主的手法似乎應該再高明些。”   赤練的腦子裡有著一剎那的空白,兩耳邊都是嗡嗡的回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竟是以為她要害他!“我平白無故地何苦要這麼做?!”   衛莊卻似不聞,轉身離去。韓安的九公主,七歲隨艷妃改嫁而入韓家。親父是當年被誅的叛逆臣子,九公主為避免株連九族之罪,改名“赤練”。性乖僻,喜毒物,已有多名臣子喪命於她的手下。   “你給我站住!”赤練這時也顧不得什麼教養禮儀,伸手就扯住了衛莊的衣角,“那蛇不是我放的!”   “放手。”簡短的兩個字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赤練遲疑了一會兒,漸漸地將皓腕移開。小聲地爭辯道:“我殺的都是該死之人。”   衛莊微微垂了眼簾,娥眉婉轉,明眸流盼,朱唇皓齒,這個赤煉倒是將艷妃的嫵媚妖嬈繼承得一分不剩。也難怪會死那麼多色膽包天的臣子了。“該死之人?”完美的嘴角微微上揚,“那韓安該不該死呢?”   雙眸驀地睜大,赤練硬生生地向後倒退了一步,他……他竟然……強壓下心中的震撼,她望見了他看好戲的愉悅,“你不怕嗎?”他身為臣子居然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你就不怕我告知韓王嗎?”   “哦……如果你還有這個命的話……”   赤練心中一駭,屏息貫注,卻未見衛莊有任何動作,明眸裡漸漸有了疑惑。   “你的命是我的了。”衛莊笑得如此邪魅。   令赤練怔住,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了許久,才漸漸緩過神來,他真的不怕她現在去稟告韓王嗎?他是……醉了?   能把自己喝醉的隻有自己。   而這,何其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