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36年,燕刺客襲趙王,相藍明以身護主而亡,趙王慟,派軍攻燕。 山雨欲來風滿樓,燕趙之地,處處傷春,就連偏遠的榆次,也如一張繃緊的弓,空氣中有著一觸而發的緊張。 而這絲緊張卻在村尾偏角的院落裡戛然而止。一把掃帚,一地落花,一襲白衣,一片清輝。 隔了世間的美好。 然而在這清遠空曠的沙沙聲中,卻時不時地有一聲濃重的嘆息。蹲坐在石階上的小木,一會苦惱地搖頭,一會揉揉圓圓的小臉,最後隻好糾結地求救,“江開哥哥……” 江開停下手中的掃帚,靜靜地望向小木。 “江開哥哥……我們就要攻打燕國了,你知道嗎?” 握住掃帚的手微微用力了些,“我知道。” “按道理來說我應該是高興的,因為終於可以幫爸爸報仇了!可是……”原本高昂的聲音忽地低了下去,“我卻開心不起來……” 清秀的眉微微皺起,江開深邃眸子裡有著暗暗的流光。 “小兒的父親被編入了征兵的隊伍,她都已經哭了好幾天了。雖然男子漢上陣殺敵是件光榮的事情,可為什麼是為了全榆次都討厭的藍明大壞蛋!而且……燕國也有好人的吧……就像荊軻哥哥……”小木的聲音愈見愈小. “燕國像小兒那樣的孩子會不會都像我一樣地失去自己的父親呢……”小木吸了吸鼻子,眼角隱約有著閃爍的淚花,“江開哥哥,你說為什麼要打戰呢?大家都好好的,不好嗎?這樣小兒就不會哭了,我也有父親了……” 江開忍不住走近,伸出手,輕撫了小木的頭。沒有戰爭……到底有沒有這樣的世界?春秋五霸,戰國七雄,戰火連綿從未休止過,在這廣袤的土地上,強國割據爭掠,重畫版圖,弱國連年上貢,民不聊生。 如果在這棋盤上,有的隻是一色的棋子,那又何來棋戰呢? 腦海中騖地飄過這句話,江開猛然被自己嚇到。墨色的眸子暗自沉了沉。 三月的桃花,已是開得燦爛,粉色的花瓣,隨風而散,劃過木窗,輕輕地落到一個藍色的包袱上。 包袱旁的乾坤奪命劍,在劍鞘內嗡嗡地低鳴…… 兩軍激戰時,昌平君與衛莊在戰場不遠處的山坡上搭建了木樓,從高處瞭望戰勢。當看到秦軍不斷後撤、楚軍卻步步緊逼之時,如釋重負的笑意總算爬上了衛莊的嘴角。 昌平君喃喃道:“敗了,真的敗了……秦人大約有近十年,沒遇上這樣的大敗了吧。” “八年前,他們在宜安一戰中中了李牧的計策,後來在番吾和漳水也遇到了點麻煩。但李牧一死,這些阻礙全都迎刃而解。”衛莊說著,給麵前的兩隻杯子都斟了酒,“不過我們的楚王可不比趙遷那個廢物,他禦人有術,賞罰得當,更有昌平君你這樣能乾的兄弟輔佐,足以西麵拒秦。” 昌平君有些遲疑地拿起一隻杯子,凝視著酒水的漣漪。雖然衛莊待他如座上賓已有好一陣子,他還是無法克製地偷偷打量缺了一節小指的左手。但衛莊似乎毫無察覺,反而說起了閑話。 “此番大勝,應當能給秦國人一些教訓……卻不知江開回了鹹陽之後,要如何在秦王麵前交代。” “從新城傳來的消息,秦王並沒有重重責罰他,反倒將他任命為一位世子的劍術師父。” “哦?你的新陳,竟還能用?” 昌平君點頭道:“那是自然。雖說有不少毀壞了,但秦王總不能將居住在鹹陽的楚人斬盡殺絕。宮中嬪妃便有不少楚女,另外,莫忘了那位最受他信任的廷尉大人李斯,也是楚人。” “哦?他該不會也是——” “他不是。但懷疑的種子一旦播下,早晚會生根。”昌平君將杯中物一飲而盡,“兩年之前,我對秦王的忠心,怕是也不會輸他。” 當秦楚兩國的將士在荊楚腹地拚死搏殺之時,鹹陽宮城的後花園內已是花團錦簇、綠柳成蔭:無數羽毛艷麗的珍禽在樹冠中鳴唱。 馬駒、牛犢和梅花鹿在草場上悠然漫步。秦王每滅掉一個國家,便命人仿照該國王城的式樣建造幾座全新的宮室和庭院;據說這幾日,工匠們已然開始規劃楚國的章華臺了。 “先生先生,我都練了半天的平刺啦,你什麼時候教我那一招百步飛劍?” 一個衣著華麗、手握木劍的小娃娃興沖沖地對江開道。作為一個五六歲的稚童,他的個頭頗高,一頭棕黑濃密的卷發,五官隱約有些胡人模樣。 “公子,此招並非看上去那麼簡單,招式和內力的配合十分微妙,需得先打好基礎。” 劍聖有些為難地回答。他最近方才被任命為秦王第十八子胡亥的劍術老師。聽說小公子到了習武的年紀,在父王麵前提出,要拜一位天下第一的劍客為師,秦王便笑著將自己的侍衛統領撥給了他。然而鬼穀的武功是不能外傳的。 江開又不可能當真收公子為徒。好在公子年紀還小,他可以先傳他一些劍術的入門基礎,以及呼吸吐納之法。 胡亥不以為然道:“有那麼難嗎?不就是這樣——”他說著將木劍往地上一摔,卻從懷裡掏出一柄開了刃的精致短劍,拔出鞘後用力向長廊中走動的內侍們投擲過去,險些刺中一人的大腿。幸好江開縱身過去抓住了劍柄。 江開將劍鋒倒轉,遞還給他:“公子小心,如此莽撞,傷到了人可不好。” 胡亥接了劍,不以為然道:“不就是幾個奴才,別說傷了腿腳,就是殺了,又有什麼了不起。” 江開眉心皺起,待要說什麼,卻有另一人身著高冠輕袍,緩步走到演武場邊。“我的小公子,你已經習了整整半個時辰的劍啦,何不到這亭子裡坐下歇歇,用些點心?” 胡亥歡呼一聲,將地上的木劍踢得遠些,快步奔向涼亭。江開與來人互相點頭致意——他可永遠忘不了和眼前這位中車府令初識的情景,不過目下他們同朝為臣,舊事隻好既往不咎。 趙高裝作初識模樣,自稱是世子的刑名文法師父。此人在秦王、公子麵前,和他見過的那個高深莫測、陰鷙詭譎的羅網首領大不相同。他的嗓音清亮但柔和,態度懇切,一詞一句仿佛都在循循善誘。 “胡亥公子年幼天真,不懂人事,但求先生對他耐心教導才是。”言罷,躬身行禮。 江開還禮,又問:“這位可是鹹陽宮裡年紀最小的公子?” 公子邊吃東西邊道:“不是,原本還有一個比亥兒更小的小兄弟,但不知去了哪兒。” 趙高趕忙把食指擱在唇上,表情神秘莫測:“公子,這個,說不得。” 江開心裡噗通一跳,但他立刻調整氣息,以免在羅網首領的銳目之下露出破綻。他故意低頭拾起木劍,單手揮動幾下,以便感受它的分量。“公子,這柄劍對你來說,是否太重了?” “重倒不重。不過它隻是木頭。我想要真正的劍,像父王的那樣。”胡亥的眼中射出快活的光芒,“總有一日,我要像父王那樣,佩著世上最鋒利無匹的寶劍,將那些敵人的首級一個個地斬下來。” 實際上秦王從未親歷戰場。但他確實喜愛巡遊自己征服的國土,下達賞罰的命令,觀看行刑的過程。不過江開覺得這裡沒什麼糾正的必要。“公子,在學會以劍傷人之前,先要學會不傷到自己——” 他的話被一聲歡天喜地的叫嚷聲打斷了。小公子匆匆忙忙地從亭子裡跑出來,向獻寶似的把手裡的東西給他看。“先生你瞧,蝴蝶!”說著他將一對幽藍的翅膀撕下,對著光,“多好看啊!我最喜歡了……” 江開盯著地上被扔下的蟲屍。 沒了一對華麗的鱗翅,那東西看上去比乾癟的螻蟻還要不如。他揉了揉酸痛的眉心。這位極年輕的公子讓他想起了在鬼穀中修行的師弟。然而小莊若是殺生,多半是因為他餓了;這孩子卻僅僅因為喜好便毫無來由地殘殺淩虐——或許隻因太過年幼,還不能理解生死之差吧。 因為接受了訓練公子的新任務,江開作為秦王護衛的職責反而減輕了。他不再需要經常整日整夜地宿衛在君王身後,像廊柱一般不知疲憊地矗立著。 這給了他更多的時間去思索一件更久遠之前便落在肩頭的擔子——這擔子不能給他帶來半點名聲、爵祿或權勢,恰恰相反,它帶來的隻有威脅性命的險惡。 荊軻之子。正是白天胡亥公子口中的那位“小兄弟”。 從趙高的態度來看,羅網絕沒有放棄尋找這個孩子。一個三歲孩童在深宮內院不明不白地失蹤了,身邊的侍從護衛無一察覺,這件事若無後話,定會成為羅網的恥辱,也會令秦王深感不安。江開從最初便偷偷關注著他們的搜索拷問——麗姬的侍女。 執戟護衛,當日進過那座宮殿的宮人內侍——當然都沒有什麼結果。麗姬是齊國人,鹹陽宮對她來說同樣是個陌生的地方,她要如何隱藏自己的秘密?要如何收買他人、讓他們冒著觸犯峻法的危險為她保守秘密? 所以江開認為她根本沒有藏。或者說,把線索留在了最顯眼的地方:麗夫人自戕時,血泊裡的那一雙陰陽魚,定是她小心留下的遺言;為了愛子的性命著想,除了江開以外,沒有任何人能夠讀懂。 江開知道自己必須解開這個謎。起初他毫無頭緒,隻好用些笨辦法——重操他在趙國時的舊業。如果他想的話,可以成為鹹陽城內最好的密探。 他在高樓宮苑的上方遊走,隱身遁形,宛如一道墻垣的影子。他傾聽侍女們的閑聊、宮人們的秘語,也因此挖掘出許多宮中隱秘。比如燕太子丹當年在鹹陽為質,與秦王交好,也曾居住在東北麵的一座宮殿中。他後來娶了一名陰陽家的學徒為太子妃。 這名女子頗有神通,太子丹逃出鹹陽,除了麾下死士之外,還得了陰陽術的幫助,才令秦王始料不及。再比如當年墨者逃秦之前,曾在鹹陽城池的建造中出過力。他們如同造墓的工匠一般,給自己人留下了一些隱秘的退路和通道。 其中甚至有一條地道從外城通往宮室深處。為了防止墨家以外的人發現秘密,這些能工巧匠做了種種詳盡的布置;倘若沒有《墨》經的指引,任何人都無法尋到入口;即便因機緣巧合誤入密道,也會迷失在這些蜿蜒曲折、密布機關的地下迷宮中。 但秦人多半把這種說法當做訛傳,不信墨家有這麼大的手筆。聽說羅網也曾借著宮室修整的機會四下搜索,無人發現什麼地下暗道。 但江開卻知道它們是存在的。他與荊軻當年相會的那條狹窄的石砌甬道,便是墨者留下的遺跡。麗姬知道這些奇特的密道嗎?或者有別的人? 難道說魚並不是關鍵,真正的謎底是——水? 當年在東阿初見麗姬時,她的茅屋之後亦有池塘,飼養著黑白兩色的魚。那時,麗姬便向他講述了一些陰陽家的淵源,以及她修習“水德”一脈而獲得的、以遊魚卜算未來的才能。而如今麗姬所住的宮殿前方,也有一個池塘。這,便是她留下那兩條魚的涵義? 江開挑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潛入了那個水塘。池水渾濁,而且意外地非常深。水底浮動著遊魚的影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讓他回憶起很久之前一次慘烈的潛水。他在池底一寸寸地摸索,最後終於發現,水底某處當真有一個隱蔽的入口,潛藏在淤泥和水草的下方。 順著洞口進去,先是在湍急的水流中不斷下潛,隨後狹窄的水道漸漸轉向,大約遊出數百步,前方猛然變得開闊,腦袋一抬,竟然浮出了水麵。 水道連接著石砌的密道。江開在黑暗中沿路摸索,察覺到石壁和石板上有幾處拖曳、磕碰的痕跡。他不由自主地在腦中想象了這樣一幅情形:麗姬給三歲的小兒子服下一種秘藥,哄他睡著,將他裝進一隻不透水的木桶中,隨後將木桶交給一個黑衣人。 那黑衣人行動敏捷,氣息綿長,趁人不備從池塘的水底入口逃離王宮,然後一路拖著這隻木桶進入了這條密道。 但是很快,路便走到了盡頭。前方摸上去像是結實牢固的巖石,但底部卻嵌入了一些光滑冰冷的金屬。江開用手指仔細辨認,猜測是個青銅圓盤,上麵刻著文王八卦。他靈機一動,在“坎”卦上用劍柄輕敲數下。近處傳來低沉、嘶啞的機關轉動聲。 他喉頭一緊,生怕這樣的動靜在地麵上也會引起注意——但等候了一段時間,地底重歸寂靜。 江開穿過巖壁上的縫隙,繼續在黑暗中啟程。他無法計算走了多久,但他的手指始終準確地辨認著轉彎處的刻痕——師父留給他的《別墨》經中曾多次下這個暗號。最後他再次入水,從一口井的底部攀了上去。如果真有那麼一個人,完成了麗姬的托付,那麼他必然去了這口井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