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開從井口探出身子,四下張望。這裡竟是鹹陽城中一處貧民聚集的區域。四下裡靜悄悄的,矗立著許多堆疊在一處的茅屋、木棚,以及稍遠處的市集攤位,酒館、作坊和青樓。可以想象白天的時候。 這裡是怎樣一副熱鬧的場景。他坐在井口,以內力烘乾身體和衣服上的濕氣,卻仿佛墜入了更深的迷霧中。 江開感到有什麼不對頭。 這是他第三次在白天來到這片市集,像一個無所事事的閑漢一般在街巷中遊蕩。為了不引人注目,他將秦王賞賜的淵虹用粗布包起來係在背後,手裡還拎著兩條剛買的鮮魚。 這一帶以一口老舊的水井為中心,是一片混亂的平民區,成群的作坊和市集比肩而立。道旁的吆喝叫賣聲不絕於耳,時而有人趕著騾馬拉的大車經過;路邊支了個打鐵鋪子,爐灶裡燃著熊熊烈火,鐵砧鐵錘之間火星四濺;一群頑童在路邊打鬧遊戲。 用掉落在地上的牲畜糞球互相投擲。江開的視線從那些臟兮兮的小鬼臉上一個個掃過,雖然大部分時間隻能失望,今日卻鎖定了一個極為可疑的目標。 那個小小的少年,頭發還披散著,年紀大約與胡亥公子相若。他的眼睛大而圓,嘴角上翹,那副左顧右盼的機靈模樣,隱約勾起了心中一股熟悉的暖意。 但光憑相貌給人的感覺仍是太草率了。江開開始思考有什麼能從一個記事都困難的幼童口中套出身世的辦法。大約盯了一頓飯的光景,他注意到隨著那孩子蹦跳的動作,半塊翠綠的玉玨從頸項中露了出來。 異變就是這時陡然發生的。 先是燦烈的午日忽而被一大塊黑雲遮蔽,隨後,七八月的天氣卻仿佛刮起了瑟瑟西風,淒厲的寒氣如刀割麵。江開繼續走了幾步,前方道路又直又長。 卻混沌一片,仿佛通進了一團深山中的冷霧裡。眼前幻象叢生,耳畔隱約傳來啾啾鳥鳴,哀哀猿啼,似乎一步踏錯,便會跌入深不見底的山澗之中。 雖然這副景象無比怪異,江開卻相當鎮定。他自出山以來,經歷過不少怪異亂神之術造成的詭事——無論是麗姬的占卜還是楚巫的迷陣,都能讓人一瞬間五感俱失,心智混亂。這鹹陽城如今是陰陽家最尊貴、最強大的弟子聚集之地,可以說怎樣怪誕的幻覺出現都不為過。 沒想到這麼快便會被人盯上——看來,荊軻之子從鹹陽宮中離奇失蹤,幕後的推手果然是陰陽家。他們因為麗姬之死,不得不出手保護此子,同時也無時無刻不在監視他?他們眼下出手,是威脅還是警告?亦或乾脆是滅口? 江開正在暗自推測,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無比熟悉的身影:一個半身染血,笑聲如梟的亡靈。 荊軻。 “江開……你還我命……你還我命來!!!” 江開拎起手中的草繩瞧了瞧,那兩條魚兒的嘴已經不再張合;如果不在半個時辰之內下鍋,蒸起來定然不新鮮了。 那個“荊軻”見他不曾拔劍,更加如癲似狂,手臂驀地化為細長銳利的白骨,閃電般地向江開心口刺來。江開不閃不避,僅以一隻拳頭便握住了骨劍,發力一捏,枯骨便化為了齏粉。 “……荊卿便是要殺我,動手前定也要先喝兩杯的。”他有些懷念地輕嘆道。 倏忽間,一道比方才淩厲百倍的劍氣從腦後劈下。 江開本能地俯首避過,猛一轉身,背後竟是手持鯊齒的師弟。一招又一招橫劍術中的招式不留喘息之機地向他攻去,“衛莊”一麵出招,一麵桀桀狂笑:“師兄,師父已將掌門之位傳與我,你這師門棄徒有什麼資格活在世上?難道事到如今,你還想與我爭麼?!!” 江開仍舊沒有拔劍,腳下的步法卻愈發精妙,身軀左傾右斜間寒刃無數次從他的頸側、前胸等要害處掃過。短暫的交手讓他看出了蹊蹺——這個偷襲他的衛莊,外表頗像去年在楚國時所見,用的劍術卻是少時在鬼穀中修行的樣子,更為青澀而直接。 來往數個回合,鯊齒忽然當頭劈下,險要之際江開屈指彈在劍身正中,那柄妖劍竟像枯木一般哢嚓一聲從中折斷了。 “……世人把我師弟的格局,也想得太狹了。”江開再次喃喃自語。 李信攻楚一役敗後,正月剛過,秦王的禦駕便親臨大將軍王翦的食邑。經過數日推心置腹的長談,終於將這位“告老還鄉”的老將重新請出山來,並將舉國上下最精銳的六十萬大軍盡數交到他掌中。 冬盡春來,一場更宏大、也更激烈的滅國之戰,再一次迫到了荊楚這個古老又歷經滄桑的龐然大物眼前。 然而這一次,秦軍不再采取先前的那種突襲猛攻的戰術。王翦命大軍緩緩推進,先是徹底掃平了郢陳、平輿等地,將這些城池重新收歸囊中,隨後以汝水為依托,在商水、上蔡、平輿一代修建了堅實的營壘。楚國也傾舉國之力迎擊秦人的進攻。 五十萬大軍在項燕的率領下,分數路推進到王翦的防線附近,秦軍主力卻躲在營壘之後固守不出。兩軍從此陷入了漫長的相持,如同長平之戰那噩夢般的三年一般;一晃過去了數月。 夕陽偏斜,將城垣的影子拉得極長。 衛莊站在望樓上瞭望遠處。起伏的原野盡頭,突兀地矗立著那道秦人臨時以土石修築的城墻;墻下的陰影裡橫七豎八地堆疊著楚軍的屍體。 這一日也與之前幾日一樣,除了從城墻內部射出弩箭以外,秦軍始終不曾出戰。到了黃昏,楚軍的進攻偃旗息鼓,秦軍那邊也就愈發悄無聲息。衛莊隻得下令趁此時打掃戰場,清點武器以及同袍的屍體。 他跳下樓車,按照慣例的路線在楚軍大營中巡視。傷病的呻吟聲,士卒的議論聲,隨著他行進的腳步忽高忽低。營寨後方,幾道炊煙隨風升起,融入越來越暗沉的天幕之中。 “……今傷的人數為何?” 跟隨著他的稗將回道:“死者三百人,傷者近千。” 衛莊凝視著他,視線中的壓迫力讓那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同樣跟在他身後的無咎忙道:“死者三百五十七人,傷者八百九十餘人。” 衛莊多看了這位流沙元老一眼,點了點頭。無咎在去年的郢陳之戰中中了蠱毒,雖有赤練及時以毒驅毒,到底還是落下些病根,連帶須發也一並變成了霜色。他本人非但絲毫不在意,反而以這頭與衛莊相似的白發為榮。 “公輸家的人,還沒到麼。” “按照約定,他們應會在月底之前將攻城車的部件運到。公輸家數代之前便曾助楚王攻宋,可惜被墨家巨子阻撓,未能成事;這次公輸家的家主公輸仇先生被楚王重金聘出,他們也急於展示自家的能耐。” 衛莊沉吟不語,繼續在寨中巡視。他將軍營內外徹底走遍,又離開轅門,往附近的一座小丘上走。幾名隨從也緊隨其後。到了山丘高處,衛莊躍上一塊巖石,時而俯瞰營地,時而昂首望天。 “數日之內,恐將有一場暴雨。” “那麼……對秦人發起總攻的計劃,豈不是又要延後了麼?” 衛莊負手而立,不置可否,背影瞧上去高深莫測。背對著下屬們的臉上,卻在苦笑不已。 這一支楚軍由衛莊擔任將領,總共三萬餘人,得到的任務是騷擾秦軍糧道。然而實際考察過後衛莊確信,這是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王翦所修成的營壘並非幾個點,而是一條線;他利用楚國丘林的地形,將這條防充分伸展開。而如今三晉皆歸秦國所有,糧草直接從韓、魏故地輸送到前線。 也就是說,幾條主要的糧道均在秦軍的大後方,想要穿過或繞過營壘攻擊糧道而不被秦軍發現,是幾乎做不到的事——除非衛莊和流沙裡的個別高手親自出手,但極少的幾個人穿過防線,對於整個戰局也沒有什麼實際意義。 衛莊命人將這些戰況緊急送回項燕那裡後,得到的指示卻是:就地駐紮,試探秦人防線的虛實,尋找薄弱處發起進攻。 這就對他們的目的愈發不加掩飾了。衛莊冷笑著燒掉了軍令密信。他還記得月前在項燕的幕府中,楚國諸將在沙盤上對於此戰的推演。項燕將楚軍主力集中於淮水北岸,守護壽郢;本來打算仍然采取以逸待勞之策,先密切觀察秦軍的行動。 再尋找戰機,不料王翦比他更加沉得住氣,不攻反守,還將營壘修得格外堅固。相持數月之後,最先忍耐不得的卻是楚王。他責怪項燕怯戰。 數度派人從郢都來到大營,催促項燕主動求戰。項燕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進,則正中王翦下懷,退,則遭楚王怪罪,無奈之下,想到了個舍小保大的計策。 ——項燕並非是要尋找王翦那薄弱的一點,而是要給他拋出足量的誘餌,引他自己走出防線。 衛莊作為韓人,本來隻是國中出謀劃策的客卿,若非情況特殊,那些最講究家世出身的元老貴族怎會容忍他成為楚國的領軍之將?因為他正是被項燕選中的“誘餌”。而交到他手上的三萬人,也並非國中精銳,而是由屈景昭氏等大族的私兵拚湊成的一支隊伍。 所受的操練遠遠不及項氏的精兵。陳城之戰後,衛莊對這支隊伍進行了一番整頓,頒布了嚴格的軍令;靳苒也收拾了從新鄭逃回的數千殘兵,一同並入麾下。衛莊因為時勢所逼,不得不在秦楚交戰中為保住楚國盡最大的努力,但他也很清楚。 在楚王和項燕眼中,無論自己還是靳苒,還有這些家族私兵,都是隨時舍棄也不會感到可惜的棋子。 這幾日連續攻打秦人營壘,士卒早就疲敝不堪,軍心不穩。衛莊卻無法向麾下解釋項老將軍讓他們這些“先鋒”不斷做些徒勞無功的進攻的用意。他隻能對將士們道,多日試探,都是為了尋找一個決戰的契機。 到了月末,公輸家族的攻城軍械總算送到了:共有二十臺投車,十臺沖車,四十架雲梯,底部皆裝有兩排車輪。而衛莊也開始構劃最後的總攻。但如他所料,此時楚地進入了雨季,一連十日,風雨時急時緩,卻從未止歇。 就在雨下得最大的一日,衛莊出人意料地升帳點兵,稱要與秦人決一死戰。 諸將大驚,即便不敢直言反對,也或多或少表示了勸誡。靳苒首當其沖地道:“戰場泥濘,沖車、雲梯難以行走;雨幕隔絕視線,也讓弓弩失了準頭。無論何種兵法,都沒有在這種不利的天氣下出戰的道理。” “兵法虛實篇有雲: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又雲:水因地而製流,兵因敵而致勝。所謂有利不利,隻是相對敵人而言的一種判斷。任何人都以為雨天我等必定不會有什麼動作,先前的停戰也一如秦人所料。但我等卻偏偏在此時發起強攻,他們必定措手不及。何況秦人比我等更不習慣荊楚的氣候,如此惡劣的雨天,反會成為我方的優勢。” 衛莊說服眾人,隨即下令各營將士做好準備。頂風冒雨還要強攻敵營,士卒自然叫苦不迭;然而畏懼衛莊平日治軍嚴厲,莫敢不從。士兵們收集了大量石塊,再將投車用馬匹緩緩運到戰場,列陣。 戰鼓猝不及防地在雨中擂響。傾盆暴雨從空中大片大片地灑落,擊打在白燦燦的盔甲上,軍陣中散發著雨水澆灌下鐵銹的生冷氣息。 戰馬不安地刨動著馬蹄。隨著一聲令下,投車陣中的士卒紛紛忙碌起來,運石、裝填、發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大塊大塊的巨石從天而降,不斷擊打在城墻上、或者越過石墻砸向秦軍營地。 被突襲驚擾的秦人立即組織弩陣,從城墻上往投石方向還擊,但因為風雨阻隔,弩箭的射程和準頭都大異往日。數輪互攻下來,投車陣中隻有很少的傷亡,但城墻之內,秦人的損失想必不輕。 大約過了半日,雨勢略有所緩,楚軍中準備的投石越來越少,最後不免耗盡。這時衛莊下了第二道將令:將沖車、雲梯推到前線,直接沖擊石墻。 楚軍之中又是一輪震驚抱怨。在眾將士看來,此時強攻營壘,無異於送死。危急關頭,衛莊多年來悄悄埋入軍中的少量“種子”總算發揮了效用。流沙之人在戰中身先士卒,全力執行他的那些“不合常理”的軍令。 雲梯在幾支盾陣的掩護下總算被拉到了石墻底部。無雙大聲呼號著,在幾名力士的襄助下扛著沖車的橫木向土石加固的“城墻”撞去,巨大無比的沖力仿佛令整座墻麵都在顫抖。墻頭又是一波密集的箭雨,從上往下傾瀉在這一批剛剛到達的楚國士兵頭頂。 “登樓!登樓!登樓!!” 衛莊身著軟甲,背負犀角弓,親自趕到了攻城最激烈之處。他騎著快馬,一麵用鯊齒撥開流矢,一麵大聲發出最簡單、最直接的軍令。 雲梯頂端裝有的銅鉤勾住了女墻邊緣,簇擁在雲梯腳下的士兵們開始艱難地向上攀登——雖然大多數隻爬到一半便被箭矢射中,慘叫墜地,但這樣猛烈的攻勢也分散了秦人弩陣對十架沖車的壓力,一時城墻上的守軍顧此失彼,戰事膠著。